艾福特是个充满红色屋顶、美丽优雅的城市。我住在威玛时常来这里走走,对这里相当熟悉。幸好火车到站时天色已昏沉,否则用恶魔染红的右眼观看如此充满回忆的景物,感觉一定不怎么好。
车站外的广场停了成列马车,两道人影下了其中一辆马车就向我跑来。他们的脸都深罩在披风兜帽底下,但一经过街灯底下,我就认出了他们。
「公爵!」我也跑上前去。
「沃尔夫冈,好久不见啦!」
中段浑圆的男子掀开兜帽,露出一张顶着捲髮的油亮面容。
「久疏问候。」我也握手回礼。他是威玛公爵卡尔.奥古斯特,过去歌德参与政务时的君主兼好友,跟着他的另一个人多半是随从吧。
「你没时间了吧。拿破仑正在市政厅和诸侯个人谈话,快上车。」
奥古斯特公爵用下巴示意背后的马车。
「没想到公爵会亲自跑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一起上了马车后,我过意不去地致歉。
离开维也纳前,我曾致电奥古斯特公爵。由于需要一点门路,好让我在抵达艾福特后能以最快速度会见拿破仑,便请老朋友帮这个忙。但想不到他居然亲自到站接送。
「虽然我不清楚你是为了什么,总归是需要保密的事吧。」
公爵压低声音说:
「所以知道你来艾福特的人当然是愈少愈好,我就自己来了。」
「……公爵……真是太感激您了。」
儘管这一阵子全无往来,但公爵依然是过去那位照顾我的好君主、好朋友,我感动得眼眶都湿了。
「你应该也知道,我现在是拿破仑的属下。」
奥古斯特公爵面带愁容地说。他所统治的萨克森公国如今是莱茵邦联的一员,由神圣罗马帝国权威扫地后绝望地与其切割的德意志众邦国所组成──说好听一点是如此,但实情不过是法国的附庸国。
「我现在凡事都得小心,不能让人质疑我对拿破仑有敌意。无论你待会儿想做什么……我顶多只能帮你带这条路了。」
「我都明白。」
我急忙回答。
「光是这样就非常足够了。再说我也不是来做什么危险的事,只是想和拿破仑谈谈而已。」
奥古斯特公爵的视线打量过我的表情后问:
「听说你和那个魔王打过几次交道是吧?」
「是、是啊。」
「你不怕他吗?」公爵搓着自己的上臂说道:「我──和他面对面那时,吓得毛骨悚然。原因我说不上来……不是强悍或权力那种层次的问题……」
我能理解他的意思,稍稍点了头。
「怕当然会怕,可是怎么说呢……用魔王称呼他似乎太夸张了点。」
见到有人站在无底洞边会心里发毛,不敢接近。我对拿破仑的恐惧就类似这种感觉。
「嗯。的确,是有这种感觉。沃尔夫冈你不愧是个诗人啊……」
公爵点了两三次头又说:
「但这么说来,这要比单纯只是暴虐的魔王可怕多了吧?」
「……是的。」
可是,我还是得见他一面。就算空着手来,也要让他听进我的话才行。
「只怕你有几条命都不够用啊。」
马车在公爵这么说时猛然急停,马匹扬蹄嘶鸣。公爵吓得站起,我也开门探向车外查看发生了什么事。
艾福特市政厅的雄伟剪影耸立在一街块前的右侧,各楼层都怕人看不见似的高挂法国三色旗。「还离那么远,为什么停下来了!」即使公爵如此怒骂,车夫也只是惶恐地回头看我。
挡在路中央的是一队士兵。从别上羽毛的军帽和金穗肩章来看,大概是法军的近卫兵。正中央的一人走上前来瞪着我说:
「您是沃尔夫冈.歌德阁下吧,陛下正在等您。」
我睁圆了眼,身旁的奥古斯特公爵也吓了一跳。他知道我要来?
「抱歉,请公爵阁下在此留步。」
近卫队长的口气不容任何异议。于是我下了车,临走前只和奥古斯特公爵对看一眼,什么也没多说。
我在艾福特市政厅最顶楼的办公室和拿破仑再次见面了。
他坐在背向大窗的办公椅上,在带我进门的近卫兵离开前都只是默默地瞪着我,直到关门声响起才总算站起。
那身朴素的军服凸显出他经过千锤百鍊的体格;钢灰色的头髮和黯淡无光的眼睛,以及有如玻璃浆製成的工整瘦脸,让我感到他真的一点也没变老。
拿破仑开口:
「你还是人类吧?」
不知为何,强烈的既视感震撼了我。我听过这句话──我心想。这句话已经向我投来无数次,且全是来自这个男人。
「在失去、交易了那么多次以后,你还是人类吧?」
我全身紧绷地回瞪拿破仑。我为什么听过这句话,为什么会清楚记得这个场面?
拿破仑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绕过办公桌来到我身旁。
「原本应该是今天的。」他说了:「你和我──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和拿破仑第一次见面,原该是今天。」
我恍然大悟。
这男人一再重複着相同的历史。时光将在他死于圣赫勒拿岛时回溯,带着所有记忆回到过去,重蹈拿破仑.波拿巴充满光荣、霸道和污辱的生涯。其过程中也包含了结识歌德。
原本今天是他们邂逅的日子,所以他才会事先知道我要来艾福特吗?
「歌德藉魔力返老还童,或是如此深入我的战斗,这些至今从没发生过,都是这一轮才有的事。事到如今,我对你依然无从计测。」
拿破仑倚着桌缘仔细打量我全身上下。
「也不知道你是敌人还是其他立场。若你只是把灵魂卖给恶魔、藉憎恶化为恶鬼攻击我,那就简单多了……可是你还是个人类。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我实在不懂。」
「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我无视拿破仑的抽象言词如此直言。时间不多了。
「请你立刻释放法军监禁的教宗……不对,不需要释放,只要安排他联络梵蒂冈就行了。」
死气沉沉的视线横扫过我的躯体。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你的要求?」
他的回答在某方面使我鬆了口气。这反应十分正常,看来我们能继续对话。
「因为我有一些会吸引你的筹码。」
我下意识地背起手,也许是不想让他发现我掌中汗水淋漓吧。拿破仑眯起眼说道:
「我应该说过了,你还不懂吗?我要的不是一般人会追求的东西,无论弄来多少恶魔的力量,你也讨不来的。」
「我当然懂。」我先简短回答,伸舌润唇后再说:「你想脱离这个迴圈吧?」
「你是说你办得到吗?」
「我办得到。」
拿破仑的视线彷佛要刺破我的胸、折断肋骨、直接接触心脏般探寻我的真意。我将淤积在喉咙的气顺着言语一併吐出:
「我……得到了某件圣遗物的使用权。」
室温似乎产生些微的改变。拿破仑的视线掺杂着惊疑,使我感到压迫感稍稍减轻。我回想起奥地利皇帝法兰兹陛下在地下墓穴向我展示圣枪时见到的银光。使用权当然是夸大,陛下只是姑且让我看看而已,可是现在不容许我选择隐晦的词。
「你的妹妹波丽娜.波拿巴告诉过我,说带你来到这世界的恶魔并不是她。」
「那又怎么样?」
「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杀了那个恶魔。」
这句话确实让拿破仑没有表情的脸上激起了涟漪。我吞了唾液压下咽喉的刺痛,继续说道:
「只要消灭他,就应该能放你离开这个怪异的世界。这就是我能提供的筹码。」
接下来好一阵子,沉默充斥在我们之间。我将这视为一个好预兆。他考虑了,光是这样就算是进步。
「我很怀疑。」
经过一段令人开始不安的时间,拿破仑终于开口:
「杀了守护恶魔就能放我离开这个世界?那你怎么说?带你来的恶魔都被梵蒂冈的人杀了,你也没得到解放啊。」
后脑杓突然一阵火热。
「梅菲她……!」
才没死。「在这里宣洩那种情绪也没用」的想法奇蹟似的阻止了我,让我即时甩头抖落接下来的话。现在要专注在说服拿破仑这件事上,说的是谎言或臆测都无妨,有多少说多少。
「……没错,杀了你的恶魔看来是不会造成立即性的影响,但应该能切断轮迴。之后你就算死了,也没有恶魔会把你送回过去,到时候就解脱了。」
「就一个毫无根据的推测而言,倒是挺有趣的。」
但拿破仑的语气里就连嘲笑的意思也没有。
「可是你没有证据。难道死了就回溯过去的机制,就不会是独立在恶魔之外运行的吗?那样的话不只是我的命运不会因为恶魔的死而改变,就连能停止这机制的恶魔也没了,反而确定我将永远离不开地狱……这不是不可能。」
「可──可是……!」
可是你也没有证据这么说啊。我虽想这么说,但说了又能怎样。假如他推论正确,那么守护恶魔的死将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不可能用这么危险的赌注交换教宗。
「再说,做什么都是白费力气。」
「……咦?」
「不管是你还是谁,都杀不了那种东西。」
我注视着拿破仑的脸。他的眉宇之间首度显露出如此的挫折感。
「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战胜那种东西……你知道我这段人生已经重複几次了吗?我当然也想过杀了恶魔来切断我的轮迴,可是没用的,没人杀得了那种东西。」
「恶魔──确实拥有人类远不及的强大力量,但只要用上圣遗物──」
「不是那种问题。」
拿破仑一口就打断我的话,且唇角微微弯起。他是在笑吗?
「试过就知道了。到时候你自己也不会想再说这些梦话吧。」
试什么……?
我开始听见自己的虚势崩垮的声音。他是要在这里叫出守护恶魔吗?我刚说的一切全是大话,根本没做好与恶魔对质的準备或觉悟。
「西蒙,可以进来了。」
听拿破仑这么说,我全身都僵了。
「我已经在这儿了。」
突如其来的答覆使我错愕地看向办公桌。
他在那里多久了?有个白髮略长的男子跷着脚深坐在办公椅上,面容忧郁地一手翻阅腿上厚重的书,单眼镜挂着金锁链,脸上没有皱纹,五官较偏女性化,但一点也不觉得年轻,有如不少艺术家或学者等离群索居的人物那样,年龄难以猜测。
「你都听见了吗,西蒙?」拿破仑叹息道。
「是的,听了十之八九吧。浮士德提及圣遗物时,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笑出来呢。」
名叫西蒙的男子以柔软清澈的声音回答。他一点也不像恶魔,梅菲、萨米尔、波丽娜.波拿巴或华德斯坦伯爵……我至今面对过的诸多恶魔共有的那种彷佛能扭曲周围空气般的压迫感,在他身上丝毫感受不到。
他就是拿破仑的守护恶魔?我来回看了看他们。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相比之下,拿破仑还比他更像恶魔一万倍。
忽然间,我的右眼痛彻心扉,使我呻吟着缩起头。染红的视野边缘出现一个高大的黑影。
「浮士德,那家伙很危险,凭你是无法跟他斗的。」
乌利安扭曲至极的声音刺上鼓膜,我的四肢颤抖不已。在布罗肯峰顶狂舞的火舌、飞雪和黑暗溢出我的右眼,在办公室中肆虐;西蒙雪白的头髮、披肩和桌上的文件四散纷飞,天花板的吊灯也吱轧作响。我以手掌用力按压右眼,试图阻止这一切。
这时,西蒙缓缓站起。
他下一个行动实在是非常怪异。他将桌上的墨壶、纸镇、笔筒、堆高的书等小东西各移动一点点,然后拿起水壶,在桌面上倒出几个小水滩。
那是在──做什么?
他接着又坐回椅子上,整个背深深贴上椅背。就在这瞬间,某种巨物从天花板──锁链断裂的吊灯──掉下来砸中桌缘。急忙向后跳开的我见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象。几根蜡烛从吊灯跳向桌面,但无一例外地全都落在他事先滴好的水上。小小的火苗接连熄灭,产生几丝白烟。
我的喉咙跟着吐出乾枯的气息。
西蒙悠然起身,以不像是刚有吊灯摔在鼻尖前的从容态度向桌面伸手,从被压碎的吊灯残骸间取出毫髮无伤的墨壶和纸镇等物,看得我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从魔女之夜喷流而出的魔性之风已在不觉之间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充斥整座办公室的寂静。一会儿后,墙边的拿破仑不悦地嘀咕:
「……西蒙,既然知道会掉下来,你应该先处理吊灯本身吧。」
「那么费力的事,我才不想做。」
西蒙慵懒地这么说,并继续看放在他腿上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