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们终于回到维也纳已经是十二月初的事了。我很担心小路的术后状况,再说火车停驶,因此让我们在拿破仑军佔领下的耶拿大学多待了将近两个月。
居留大学的期间,我担任起临时讲师,帮黑格尔等人分担一些工作。听说萨尔斯堡斗魂烈士团在各战地问巡迴义演,无论走到哪里都大受德意志人或法军将士的好评。
到了十二月,图林根各邦国和萨克森公国向法兰西投降。这时的普鲁士等同赤身裸体被迫签下极为屈辱的和约。不过这让通过莱比锡、德勒斯登的南向铁路复驶,对我们而书是件大喜事——终于能回维也纳了。
「歌德老师……关于我之前请您移居耶拿或威玛的事,可以再考虑看看吗?」
黑格尔听闻铁路复驶的消息而不舍地来找我。这让我想起我还没回威玛看看呢。
我低下头想了想,拾起腼腆的笑脸回答:
「不了,我还是想住在维也纳。」
「我想这里环境清幽,老师也很熟悉图林根地区的新鲜空气,对创作应该很有帮助。而且……路德维卡小姐也可能需要留在这里继续治疗——」
「真抱歉,你们这么关心我,还替我把旧屋保持得乾乾净净,但是……」
我稍微缓了一下。这实在很难说出口,却又不得不说。
「歌德……已经死了。」
黑格尔的脸色顿如死灰。
「对不起,突然说这种话。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们这样想。这是为了我好、为了你们好,也为了歌德好。」
我想起那时小路抓住我手腕时的痛。即使记忆就要遭梅菲消除,小路仍不愿放开我的手。
「没那回事吧,您只是恢複年轻——最近不是还活力充沛地写了很多新作吗?」
我摇摇头。
即使我的过去和记忆都被侵蚀得残缺不全,几乎失去一切支撑,站也站不稳——但我还是YUKI。我不能捨弃身为YUKI的自己,绝对不行。这么一来——
「其实我……对,我的身分是歌德……但更像他的儿子,只是个继承人。原本的约翰·沃尔夫冈——已经死了。」
那是属于死者的名字,就让它静静安眠吧。
「感谢你们的照顾。」
我鞠躬致谢,然后开朗地补充:
「我这不是和各位永别的意思,只要有空——」
「请老师一定要回来!」「我们随时都能安排老师临时授课!」「名誉教授的帽袍也都已经準备好了!」
一大票人推开讲堂门冲进来包围我。哲学院、文学院、神学院、医学院……教员和学生都热泪盛眶地抢握我的手,左一句「请老师一定要再回来!」右一句「我们都会等老师回来!」让我快要压不下澎湃的情绪,咬唇强忍。
「可以请老师向韦伯阁下转达我们的感激吗?」
「就、就是啊。他一看我们要道谢,就会很不高兴地跑走呢。」
「他可是保护我们校园的大恩人啊。」
「之前我光是向他敬礼,就被他骂了一顿。」
我忍不住笑了。
「你们应该想不到那个人其实非常怕羞吧。」
在我应付握手攻势时,有个白袍老人拨开人群上前来。
「歌德老师,请收下这个。」
那是为小路的手术主刀的医学教授,他将一本厚厚的簿子放在我的手上。
「我们把想得到的葯和疗法都写在这里面了。假如维也纳的医师靠不住,请老师随时打电话回来,我们一定会立刻赶过去。」
医学教授握紧了我的手。
「路德维卡小姐一定——一定会康复的。」
我忍着淤积在心中的闷痛,点了点头。
※
在维也纳等着我的是一如往常的生活。报社、出版社和剧院经理人很快就找上门来,用稿期将我的日程表填得乌漆抹黑;都还没去接猫咪,它们就自己跑来讨饭吃;舞会的邀请函也多到让人头痛。
唯一和过去不同的,是隔壁不再传来钢琴声。
回来后第二天,我终于整理好行李、处理完这些时日堆积的各种手续,抽空去拜访海顿师父,感谢他为我们照顾猫咪。
「我让它们和狗或牛对战来锻链战力,现在五只都强悍得让人刮目相看罗。我在教育方面也很有一手呢。」
「难怪它们催饭的叫声都变得像狮子一样凶暴……」
最小的麒麟尾黑猫和其他四只抢饭时,已经不会被排挤而落得吃不到饭,这一点倒是很值得感激。
但是猫的事聊不了多久,话题很快就转到小路身上。
「她还没醒吗?」海顿师父满面愁容地问。
「不……醒是醒了。手术很成功,肚子上的伤也癒合了。」
一想起小路的状况我就难受。她现在应该是在隔壁房间,坐在钢琴前默默看着黑白相间的琴键一动也不动吧。
「可是,对她诡话她也完全没反应,简直像——」
我抿起了嘴。
因为我脑中蹦出的词实在太切合现况又不祥。她简直像个活死人。
海顿师父也从鼻子喷出长长的气,将整个背沉入沙发。
「活着的死人,死了的活人,阁下身边怎么都是这种人物啊。」
这实在不像玩笑话。师父眉间的皱纹就像河泥乾透的龟裂那样深。
我认为该亲自确认清楚,就打电话到林兹的医院问过了。在那里住院的米歇尔·海顿果然是在八月十日过世的,还特别嘱咐院方不要联络弟子。
真是周到得令人反感。
「米歇尔那个蠢蛋……」
海顿师父感伤地低语,我不发一语窥视着师父的表情。
接获弟弟死讯时,师父脸上没有半点惊讶或难过,只是默默点头,进房里弹了首E小调钢琴奏鸣曲。
其实你一开始就发现了吧?
我没问出口,问了也没用。
当我们都窝在沙发上想着故人时,客厅的门开了。
「师父,新年弥撒时,如果把团员拆成两组,加倍演出场次——」
是卡尔,看来是来讨论工作事宜的。他回维也纳后就在宫廷、教会或各地沙龙奔走,积极为斗魂烈士团争取演出机会,连停下来喘口气都没有。
「什么啊,浮士德你在啊?路德维卡状况怎么样?说话了吗?」
卡尔还是卡尔,问话方式依然直截务实,不多带情感,让人放心。不必烦恼回答时该模糊多少,只要摇头回声「还没」就行了。
「这样啊。」卡尔双肩稍稍垂下。「我想差不多能办场协奏曲演奏会了。票房绝对有保证,所以我想配几首不知是否会受欢迎的曲子试试反应,但那也得等到路德维卡能够工作才行。」
「卡尔,你回来之后怎么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海顿师父语气凝重地忠告。
「你不觉得该先为米歇尔办场安魂弥撒吗?工作排这么紧凑,要怎么拨时间为师父演奏?」
「在维也纳为米歇尔师父办安魂弥撒吸引不到听众,不回萨尔斯堡办根本是赔本生意。」
「混帐!追悼自己的师父怎么可以用钱来衡量!」
我也对卡尔过于现实的想法有些意外。
「这样不对吗?我们可是职业音乐家啊。」
卡尔板起脸回话。
「米歇尔师父也教诲我们,要努力锻链、赚钱,为夺回萨尔斯堡而战需要很多钱啊。」
「我想你是曲解了米歇尔的用意。」
「约瑟夫师伯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现在是代理师父,而且我跟着米歇尔师父修行了这么多年,比谁都还要了解师父的想法啊。」
卡尔又不甘地说声「我比谁都还……」之后才猛然回神,深深低头。
「对不起,我太过分了。」
「不用道歉。」
海顿师父双手抱胸说,
「你说的没错,你是米歇尔的嫡传弟子,当然最了解他。但你不觉得这样的你更该为他办场弥撒吗?」
卡尔的脸蒙上一层深深的阴影。
「……我没学过。」
「……嗯?」
「我没学过米歇尔师父的安魂曲。我没乐谱,师父没给我。我也不能因为这样就用别人的曲子吧?」
相信我此刻浮现的表情和卡尔一样凄凉。那时候卡尔对师父泣诉的最后一句话,如今仍在我耳畔萦绕不去。
——我还有好多好多事情想请师父教我啊。
我好想放声问「为什么」
你为什么不见自己任何一名亲爱的弟子一面,却找上了我?为什么都设法延长你那虚假的生命来到维也纳,却只是以令人发毛的事务性态度,收集完能让自己与波丽娜对战所需的资讯就匆匆离去?你不知道卡尔和斗魂烈士团的每一个人有多难过吗?
继续留在这里,我恐怕会将心里的愤慨全说出口,所以默默致意就想离开客厅。
这时,电话响了。
「歌德阁下,莫札特找你。」
海顿师父接了电话并喊住我。
「还要你带卡尔一起过去。」
我和同样正要离开客厅的卡尔疑惑地对看。
「他有说为什么吗?」
「他说他终于把清册整理好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是了。」
我和卡尔一进瑞士花园鬼屋的地下游戏间,尖笑立即迎面扑来。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札特脚踩房间后头的沙发,一口气跳过宽敞的游戏间并在我们面前着地,将手上厚厚的簿子砸在撞球檯上,带动一股轻轻吹起卡尔刘海的气流。
「我终于列好清册啦!无论音乐界有多么广大,能够只用一个半月的时间就将这么多乐谱编列成完整清册的,也只有我这个天主所爱的男人(阿玛迪斯)吧!」
卡尔错愕地看着厚重笔记本的皮革封面,我的目光也在笔记和莫札特之间来回。
「……你说的是什么的清册?」
我代替愕然伫立的卡尔这么问,莫札特就拍了一下封面骄傲地说:
「这可是我莫札特的未发表曲全集啊!歌德,你在出版界人脉很广吧?好好帮我推销一一到时候绝对会造成空前的大轰动啊!」
莫札特的未发表曲?这么厚一本,到底有几首?怎么突然做这种事?即使满头问号,我还是难掩兴奋将手伸向封面,却被卡尔抢先一步。他粗鲁地快速翻了几页,接着突然高高揪起莫札特的长袍衣领。
「你这个臭堂姊夫想骗谁啊!」
「慢、慢着,不要动粗嘛!」
「少废话!这些——明明全都是师父的曲子啊!」
错愕的我翻了翻笔记。我的音乐造诣没好到能一眼就从乐谱看出是谁的曲风,不过卡尔是米歇尔师父的大弟子。这时,领子还被揪着的莫札特夸张地笑了起来。
「呀哈哈哈,看来是露出马脚了。」
「那当然,你以为我跟着师父几年了!」
「佩服佩服,有一套,我认输。这些曲子都很棒,我们曲风也接近,让我又想用我的名义发表,让世人更崇拜我,不过这招果然骗不过韦伯呢。」
「老实说,堂姊夫你替师父编清册到底是什么意思?」
卡尔气得几乎要勒死莫札特,只可惜他早就死了。即使被勒住脖子,莫札特也是一派轻鬆地回答:
「米歇尔老师来维也纳时就大致帮我打了一个底,之后我就一直写到现在了。」
卡尔的手从长袍衣领滑落到簿子封面上。原来是那时候吗?我瞪大了眼。师父找莫札特询问地缚灵的能耐时,最后一个出房间的他不是一边和莫札特閑聊一边写笔记吗?
「……所以你们写的不是训练单?」
「怎么可能。他托我做这个以后,我就埋头苦干了一整个月呢。毕竟我生前欠了米歇尔老师很多人情嘛。」
莫札特笑道。这可是米歇尔·海顿的杰作集,非常贵重喔:
莫札特说完就将簿子塞到呆若木鸡的卡尔手上。卡尔不断用手掌感受皮革封面的触感,翻页的动作也变得像拨奏琴弦般轻柔。
「这个……」
卡尔嘶哑地低语,视线放在乐谱上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