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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啪!啪!啪!

作者:入间人间 字数:8529 更新:2022-11-09 03:42:54

学校,家里,梦中。

炒饭,炒麵,猪排盖饭。

排好三张骨牌就推倒,推倒了又重新排好三张骨牌,然后再推倒。

最近我开始觉得每天的生活就像这三张骨牌一样。所以,我打算离家出走。

痛苦,愤怒,离家出走。我的行动也像三张骨牌。或许是我体内流着妈妈的血,所以也遗传了这个家的习惯。妈妈做事总是分成三拍。

暑假。七月已经结束,明天就是八月十日,也是小学的返校日。返校日的存在,就像是为了确认暑假已经过了一半。

不过,我今年没有暑假。我没有放假,而是一直在思考要怎么离家出走,好比说拟定计画或是找人商量……这样忙碌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虽然离家出走在世上被认定为不好的行为,但只要用心去找,还是找得到商量对象。

我的商量对象是班上的竹仲同学。

竹仲同学也对家里有所不满,也想离家出走,但不敢自己採取行动。因为理由一致,所以我们决定一起计画离家出走。计画,实行,实行后的行动。

老实说,我不知道实行后要有什么行动。我不认为离家出走后,能够一直在外面活下去。我还是个小孩了,没有能力一直赚钱,自力生活。竹仲同学也明白这点。不过,所谓离家出走,就是小孩子会做的事情才叫做离家出走。

我将手指压在屁股下,坐上厨房里昀椅子,然后抬头看向兼具计时功能的时钟。晚上八点多了,但爸爸和妈妈都还没回来。爸爸和妈妈都是忙碌的上班族,放暑假后几乎没和他们见过面。早上太阳刚升起他们就出去工作,我起床时只有炒饭、炒麵或猪排盖饭迎接我。妈妈只会做这三种饭,然后每天替换。

爸爸在电力公司上班,妈妈在超市上班。我记得有人告诉过我,爸爸和妈妈很认真地工作,所以都当上了不起的主管。其实他们根本没什么了不起。

我用脚跟踢了地板几下,尘埃马上从桌子底下飞起。妈妈说她工作太忙,所以家事做得一年比一年随便。当中最随便的,就是事先做好要给我吃的饭。一整年都做一样的饭。

平常隔着一餐,在学校可以吃到营养午餐,所以还忍受得了,但如果遇到暑假之类的连休,就必须早中晚三餐都吃猪排盖饭,早中晚三餐都吃炒饭,或是早中晚三餐都吃炒麵。

我知道妈妈本身对吃的东西没兴趣,就算连续好几餐吃一样的东西也无所谓,所以才会这么做,但也太离谱了吧?我实在不太明白像妈妈这样的人怎么会在超市工作。虽然不明白,但我知道自己已经到了极限。

桌上现在也留着只吃了一半的炒麵,筷子还散落在桌上。虽然很想吐,但我忍着吃下一半,最后实在吃不下去了。

痛苦,努力吃,不应该努力吃。

以前明明觉得很好吃,现在却光是看到食物就觉得厌烦。对这个家的感觉也一样。

虽然以前在家里也没有多快乐,但总比现在好一些。

我在椅子上把身体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安静的夜晚,连救护车的警报声也没有,家里几乎听不见任何动静。只有冰箱在运转的声音和耳鸣。

在这片彷佛气球掉落在雪地般的宁静中,就算是夏天也不觉得热。

除了我之外,这个家像是没有其他人了。既然如此,我不在这个家也无所谓吧?

没有人在家,我也不在家,谁也不会发现。

这就是我抱着模糊想法想要离家出走的理由。

升上四年级后,连一大早要去参加广播体操也觉得麻烦。我开始觉得纳闷,为什么一定要在早上做广播体操呢?我对很多事情开始充满疑问。

儘管如此,我还是一大早就醒了过来。毕竟一路念到三年级已经养成了习惯,而且房间里很热。在窗外阳光被窗帘挡住的昏暗房间里,我睡得满身大汗地醒来,坐起身来。唉~今天是吃猪排盖饭的日子。刚起床的沉沉脑袋想到这件事情后,一股忧郁情绪让脑袋变得更加沉重。头痛,痛苦,麻烦。

我一边按住侧边的头,一边走出房间。走廊,楼梯,洗脸台。洗脸,梳直头髮,伸懒腰。在那之后,穿衣服,穿鞋子,出门。厨房的冰箱里今天肯定也放了三大碗用保鲜膜封住的猪排盖饭。我完全提不起劲去打开冰箱看,所以刻意不去理睬。

昨天吃的炒麵还在肚子里没有消化,身体感觉很笨重。参加广播体操回来后,可能也还吃不下饭吧。中午再吃好了。

基本上,有人一大早就吃猪排盖饭吗?这问题已经超乎担心会不会造成胃部负担的层面。

唉,好想就这样不要再回家了。我一边仰望白云无限延伸的天空,一边吐出舌头叹息。

蝉叫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比起蝉叫声,住宅区里的猫叫声更吵人。和我一样睡眼惺忪的小朋友们三三两两地走在住宅区里。小朋友们脖子上挂着广播体操出席卡,朝附近的特殊教育学校操场前进。我也跟在小朋友们的懒散队伍后头前进。

我踩者脚下的柏油路,感觉脚步声维持着三拍的「喀、喀、喀」。我只有这些东西,每一天,都只是用推倒三张骨牌来形成。

猫咪,很吵,不在意。热,湿黏,厌烦。我用三张骨牌来表达四周一切事物和自身的变化。习惯之后,会发现这种牵强附会的思考方式意外方便。思考,麻烦,所以停止思考。

不过,最近我们家三个人甚至不会排排站在一起。爸爸、妈妈和我这三张骨牌各自排在间隔有些远的位置,到了晚上就会自己倒在床上。

三张骨牌不会感受到其他骨牌的背部体温,只知道床铺的硬邦邦触感。

抵达,被追过去,最后一名。走在特殊教育学校外围时,广播体操已经开始,第一首歌的旋律传了过来。站在升旗台上的大叔叔不停招手催促我加入。不得已我只好急忙从外围跑到门口。赶路,校门,最后一排。其实高年级的学生应该排在最前面做标準动作给低年级的学生看,但我根本不打算好好做体操。

歌曲结束后,熟悉的广播声音开始发出体操口令。往上跳,摇摆,肚子咕噜咕噜叫。我分不清楚肚子会叫是因为肚子饿还是想吐。我的视线焦点不在升旗台上的人身上,而是发愣地望着后面的校舍随便做动作。

往后仰,回来,骨头咯咯叫。弯腰,后面的游乐设施,没有人。我将身体往侧边伸展,旁边的学生也做出一样的动作。大家都朝向侧边拉长手臂,伸展侧边腰身时,我轻轻笑了一下。

升旗台上有一个小小的空笼子。以前笼子里养过小鸡,但如今变得空蕩蕩。我还在上託儿所的时候,早上很喜欢听这里的鸡叫声。不知道是死了,遝是送去其他地方,不知不觉中小鸡就不见了,知道小虽不见时,我想抱着什么撩的心情呢?我试着回想当时的心情,但被广播体操的动作干扰了思绪。

在那之后,从广播体操开始到结束,我始终不认真地做着动作。看见我像还没用热水烫过的生花枝一样有气无力地甩动着,大人警告了我几遍,但我都当成耳边风。反正明天我还是一样会被警告。

警告,当耳边风,再警告。这次难得只有两拍而已。

体操结束后,四周的学生为了请大人在出席卡上盖章,全挤到升旗台去。先盖到章也没有任何好处,大家却像拚了命一样认真。挤破头的小孩,慌张的大人,发獃的我。我站在做体操的位置上不动,等待着骚动平息、人潮散去。等待,等待,等待。明明是一样的动作,却七零八落地串连不起来。

就像我的家庭一样。不过,这个想法我一直在想,所以决定不再思考。

理所当然地,想要离家出走的竹仲同学也对家庭感到不满。不过,他的不满似乎和我不太一样。竹仲同学是因为嫌母亲太罗嗦很烦,才不想待在家里。他和我这个都快忘记爸爸、妈妈声音的人,状况大不相同。

太罗嗦不行,太安静也不行。不会让人想要逃离的理想家庭,是怎么样的家庭呢?思想不极端,而且会保持平衡、适度互相接触的双亲和小孩?除非全家都是不极端的人,否则不可能建立出理想家庭。所以,理想家庭根本不存在。如果是这样,就算对家人或家庭有所不满,大家是不是也都要忍耐才行?

以前的我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爸爸和妈妈从以前就一直很忙碌,看着他们的背影时我思考了什么?当时的表情、家里的气氛……我完全想不出这一切。就像小鸡不见时一样,这段往事也从遥远的记忆中消失不见了。

虽然我现在也还是小孩子,但更小时候的自己几乎已经不存在。再过几年后,不管是现在拥有的记忆,还是厌烦到想要离家出走的心情,也会被几年后的我全部忘光光。出生,长大,消失。如果只是这样的回忆,还有什么意义吗?

等总有一天长大成人后,不惜离家出走的举动只会留下一小片回忆碎片。当时所拥有的一切,什么也不会留下来,就像脱了皮后把皮丢掉一样。

小时候的我,会渐渐变成另一个小孩子的我。

「不过……」

现在的我肯定不会想到那么遥远的未来,就决定离家出走吧。

哪怕只是几天也好。如果可以不要吃厨房里的那些食物,也就够了。

我看向被小孩和大人挤得水泄不通的升旗台。朝阳从云层之间露出脸来,和毛毛虫一起紧紧贴在樱花树上的蝉突然开始叫了起来。如同展开呼吸般,夏日让四周一切动起来,好让自己可以化为有形的形体。

必须比这样的夏日更早起床,然后来做体操的生活还是让人觉得很麻烦,不过,这样的生活也只会持续到小学六年级,上了国中后根本不会有人要来参加广播体操。

我拿起紧握在手中的广播体操出席卡,朝着它看。

每天会盖上的一颗颗印章,彷佛是一种证明我是小孩子的记号。

回家后我还是没有吃猪排盖饭,而是一直看电视发獃。都是一些无聊的节目。本地的电视频道更是夸张,一大早就在重播。本周名人是製作和纸的老爷爷,别说是本周了,那个节目的影像老旧到甚至让人怀疑老爷爷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时间到了后,我两手空空地前往学校。因为返校日不用上课,所以也不需要带书包。如果老师有发讲义,直接收在书桌抽屉里就好。因为不需要集体上学,所以我又独自走在被朝阳晒得发烫的马路上。面对强烈的阳光,我心里后悔地想着「早知道就戴一顶帽子再出门」。

前往学校的途中,在通往车站的路口和一个背着吉他的姊姊擦身而过。个子矮小的吉他姊姊经常在车站前面唱歌。吉他,锵锵,啊~啊~。原来也有这样的赚钱方式啊。我思考过要不要把这种赚钱方式列入离家出走计画里,但后来觉得赚钱效率会很差,所以放弃了这个念头。而且,乐器当中,我只吹过笛子而已。

天空比早上多了一些蓝色,感觉变高了。我沉默地走在天空下,準备到学校去。

来到小学正门口后,和一个月前相同的景色在眼前展开。工友把正门涂成了甚至让人觉得刺眼的深蓝色。校门正面有一块土壤颜色比黄绿色更加鲜明的田地,有个叔叔坐在形状怪异的红色耕作机器上不停翻动土壤,泥土的味道随之散布到四周。闻到土味后,鼻子变得乾燥,一股焦味在喉咙深处扩散开来。不仅如此,耕作机器还发出吵人的嘎嘎声响。

一位年轻男老师站在正门中央,我看见男老师晒得黝黑的手臂皮肤脱皮了。老师以一副快要热死了的模样,面带笑容地和穿过正门的小朋友打招呼。老师的脸颊每次扭曲时,连快要脱皮的皮肤也会弯曲,看起来有点像恐怖片里会出现的角色。可能是因为这样吧,大家都不太敢抬起头打招呼。包括我也一样。

如果仰望天空,会看见比老师更热人的太阳。热,讨厌,想要忽视它。

一年级到三年级和四年级到六年级的校舍不同栋。虽然两栋校舍之间有空中走廊连接,但大家几乎不会去其他栋校舍。尤其是念低年级的时候,因为会害怕遇到个子高大的高年级生,去隔壁校舍那样的举动根本就像在冒险。

等到习惯在高年级校舍上课后,只是很单纯地觉得要走到离正门很远的教室很麻烦而已。人们的心会自动清除认为不重要或无所睛的东西。这些东西到底被丢到哪里去了呢?就算想要在内心寻找,也寻找不到这些东西。

我在置鞋柜区遇到了同班同学,虽然是女生,但这两位同班同学把皮肤晒得黝黑,和我呈现明显对比。笑,打招呼,脱鞋。因为放暑假前我把室内鞋带回家了,所以所以只好赤脚走路。走廊,楼梯,教室。

走到一半时,和原本走在一起的同学拉远了距离。回头一看,发现她们都在后方。不过,看她们感情要好地在聊天,似乎不大在意我的存在,所以我直接走进了教室。比起这些事,我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离家出走的事情。还有,也要思考中午要怎么吃猪排盖饭。

教室门敞开着,可以看见同学们分别围成几个圈圈在谈笑着。大家明明都还会在游泳池碰面,却露出一副好久不见的怀念模样在聊天。不过,有些不与人交谈、无法与人交谈的同学待在教室角落,因为厌烦热天而趴在桌子上。

我把视线移向在教室角落的同学们。我的离家出走同伴——竹仲同学就是属于他们那一群。啊!找到了。竹仲同学坐在教室角落读着厚重的书本。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竹仲同学抬起了头,在不被其他同学发现下低调地对我笑了一下。与其说低调,那笑容也像是在客气什么而显得不自然。我也露出淡淡笑容做出回应。因为我不喜欢被传谣言或被冷嘲热讽,所以就算要商量离家出走的事情,也要等到返校日结束后。

我和竹仲同学的离家出走计画,已经进行到要实行的阶段。

从上学期结束前一个星期交谈过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我发现竹仲同学没什么晒黑。竹仲同学的头髮短了一圈,远远看过去和其他男同学没什么差别。不过,他还是老样子,在桌上摊开从哥哥房间拿来的书本,然后安静地阅读。

我也走到自己位于教室左侧的座位。和暑假前没两样,对这张桌椅依旧没什么感情。坐上座位后,我靠在桌上托起腮,抬头看向黑板上方的时钟。

现在才早上八点多,爸爸和妈妈他们不知道开始工作了没?不知道他们早餐吃了什么?如果妈妈忘了带东西或想起要办什么重要的事情,现在正好回到家里的话,看见厨房里的猪排盖饭后,不知道会怎么想?因为夏天里食物很容易坏掉,所以三碗猪排盖饭都被放进冰箱。如果发现即使过了早餐时间,冰箱里还是有三碗猪排盖饭,不知道妈妈会怎么思考这个数字的涵义?……妈妈会不会以为我是肚子痛还是怎么了?

即使对象是家人、是有血缘关係的小孩、是妈妈也一样。

有很多事如果不把想法化为言语,对方就不会懂。

但是,一旦知道彼此的心情后,关係肯定会比现在更糟。

这是不是所谓的进退两难?

我一边按着咕噜咕噜叫且剧烈收缩的肚子,一边叹了口气。

九月一日。我不确定下学期开学时还会不会像这样乖乖坐在座位上。

返校的同学全进了教室后,导师像是算準了时间似地走进教窄。简单地打完招呼,再一边说着无聊笑话,一边报告近况后,导师要我们到体育馆集合。好像是校长要训话或叮咛什么吧,但是夏天要全校学生集合到体育馆,简直就像三温暖一样。一年级生到六年级生整齐地排成一列,但所有学生都无力地垂着脖子。没有一个学生抬头挺胸地看着讲台上的校长。

好热,不想听训话,肚子饿。对我来说,这是三重痛苦。

站在旁边的老师也用手帕擦汗,并且靠近敞开的大门附近想要多少吹一些风。只有校长一人明明满头大汗,却精神十足地高声大喊。

我根本不想听校长孩童时代怎么度过暑假。

在热得快要流光汗水的热气中,屈膝坐着的我还是在想着离家出走的事情。如朝阳般的不安和希望在心中骚动。

离家出走后要做什么呢?就算离家出走,一天还是一样有二十四小时。如果在家里,还可以躺在床上滚来滚去,或是看漫画打发时间,但如果在外面生活,就没有事情可做了。……离家出走到了外面后,应该要做什么才好呢?

总不可能一直和竹仲同学玩耍吧?而且,他一定会带很多书来读吧。我不想打扰他看书。

如果是要思考各式各样的事情,在家里也可以。可以选择外出,不一定要离家出走。那么,一定要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什么?离家出走可以逃避妈妈做的炒饭、炒麵和猪排盖饭一段时间,但回家后相同的事情又会重演。

离家出走,回家,日常生活。就算这三个动作变成骨牌,我也得不到任何救赎,也解决不了问题。离家出走后再回来时,如果爸爸他们问起离家出走的原因,我应该老实说出来吗?不过,以妈妈的个性一定会想不通。即使一直反覆吃一样的食物,只要是可以吃的东西,又很健康的话,就足够了。一个抱着这种想法的人,绝对不可能打从心底接受我说的原因。就算被爸爸要求而做改变,我有预感顶多一星期左右又会恢複原来的状况。

那这样,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好?我的童年生活还很漫长,怎么做对未来的我才是好的?或许我离家出走根本就和校长的冗长训话一样。这么一想后,觉得越来越郁闷,现在除了肚子饿之外,又多了另一种痛苦。

我确实抱着不想待在那个家的想法。不想待,不在也无所谓,离家出走。或许我心中只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而已。我并不是对妈妈他们抱着某种期待,只是想要逃离那个家而已。就算这个举动不会改变任何事实,还是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让抛开生活中的陈旧事物、变成全新的我找到一些什么。

这或许就是这次离家出走的意图吧,做出这样的结论后,我把处在熟气中獃滞的目光移向校长。满头白髮的校长和老是爱说无聊笑话的导师,他们是不是也曾经以离家出走的计画来取代暑假计画呢?小孩,大人,老人,所有人都无法逃离这三张骨牌。

我只是想要从这个过程中逃离一小段时间而已。

同学们记得不要太兴奋而玩过了头——校长在讲台上这么做了结尾。

原来如此,离家出走时我要记得绷紧神经,不要太兴奋。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意识性地压低了声音,结果声音比预料中低沉许多。或许是肚子空空的,所以缩紧肚子时的状况和平常不一样吧。不管实际原因是什么,听到我的沙哑声音后,竹仲同学整个人缩得更小了。搭配起环境的气氛,我变成了像在霸凌同学的小孩。

返校日行程在上午十一点前就结束,现在已经放学了。被分配到前半段的学生们先回家吃午餐,然后再回来学校準备进游泳池。不过,我和竹仲同学无视于这样的安排,在校舍后方集合。

与其说计画离家出走,我们打算在这里讨论「要去哪里」或「要做什么」,以及一起思考怎么写要留下的字条内容。明明如此,竹仲同学却表现出战战兢兢的态度,一边磨蹭着有点内八的双脚,一边这么说:

「真的要离家出走吗?」

比起这句话,竹仲同学的眼神更露骨地表现出「还是不要离家出走好了」的胆怯诉求。就是因为这样,面对着背对校舍墙壁的竹仲同学时,我才会像在攻击似地询问说:「你是什么意思?」儘管从竹仲同学的态度和言行举止中早已察觉到是什么意思,我还是坏心眼地这么问。

「我的意思不是说不想离家出走。只不过,我们上次讨论到现在已经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所以有点在意你现在怎么想。」

右边,左边,下面。竹仲同学的困惑目光一直在闪躲,而我一直追着他的目光跑。为了让我冷静下来,竹仲同学好不容易才表示了意见。照理说应该比我高的竹仲同学看起来变得好矮小,我感觉得到太阳穴的部位逐渐在发烫。这应该是愤怒的情绪吧?

「你是不是在家里碰到什么好事了?」

我忍不住以这种迂迴的挖苦方式发问。竹仲同学立刻回答说:「没有!」但和我四目相交后,立刻别开视线。我们这样子真的快变成霸凌者和被霸凌者的关係了。我们明明是要一起离家出走的同伴,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不然是怎样?离家出走我完全OK啊。你呢?」

我像是要掐住鸡脖子似地逼近竹仲同学一步,竹仲同学露出彷佛注视着一股胃流涌上来般的眼神俯视着我。他一边用手心贴着壁面,一边试图退到无路可退为止。竹仲同学顺着墙壁馒慢往右边移动,我像螃蟹走路一样不让他逃跑。

竹仲同学是一棵会移动的树,而我就像不肯离开那棵树的蝉。

「离家出走无所谓啊,但你有什么地方可以投靠吗?这样不是一下子就没戏唱了吗?」

我们脚边不断响起落叶和树枝被踩踏的沙沙声。那声音就像彼此在揑碎对方的心一样。我的心时而会用力揪起。不是这样子的,应该有其他方式可以和竹仲同学沟通才对。儘管心中这么想,踩踏树叶的声音还是没有停下来。

而且,茫然中我知道就算有其他沟通方式,面对现在的竹仲同学,也只能像这些吵死人的蝉叫声一样,哇哇叫地对吵不停。

不管是沙沙声响,还是哪唧蝉叫声,都只会让人觉得刺耳,并且在心中形成黑点。

「说到底,你就是不想离家出走了,对吧?你乾脆这样明白说出来不就好了?」

我知道自己脸上清楚写着「就算你说出来,我一样会生气」。在这股自觉下,我逼问竹仲同学。从刚才到现在,竹仲同学一直战战兢兢地採取被动的态度,但或许是感觉到再这样下去可能会挨巴掌,竹仲同学停下顺着墙壁往旁边逃跑的动作。他眯起颤动不停的眼睛,简直像是要鼓起勇气拒绝我的告白似地开了口。

竹仲同学的呼吸声急促,动作僵硬的脸颊看起来丑死了。

「对不起。」

竹仲同学垂下眼帘向我道歉,但没有低下头。竹仲同学的表情说出他明白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但仍有一些无法让步的地方。望着不适合出现在小学生脸上且皱纹明显的苦涩表情,我用手盖住眼睛,带着失望的心情接受了事实。原来竹仲同学也改变了。

竹仲同学变成新的竹仲同学了。我没办法和这个新的竹仲同学成为离家出走的同伴。我只能够和上次或上上次那个改变前、对家庭有所不满的竹仲同学做朋友。竹仲同学的轮廓突然模糊了起来。我忽然忘记了他的长相。

记忆像断了线一样,让我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对竹仲同学的兴趣和愤怒情绪如退潮般瞬间散去。谁想要看脱皮的蝉慢慢羽化啊?那根本毫无乐趣可书。

「我家里有了一点小变化,而且妈妈也不太会再一直骂我骂个不停。好像是我哥哥……呃……不知道跟妈妈说了什么吧。」

是喔,但我对你家里的事情没兴趣耶。重点是你自己提议说要离家出走,而对我来说,你的存在就只有这点重要而已。

不过,如果竹仲同学已经把离家出走的想法当成废物丢到脑后,我就失去和竹仲同学在一起的意义了。虽然竹仲同学还继续说着话,但我一概忽视,并準备远离校舍和竹仲同学。我踩着落叶发出沙沙声响,加快了脚步。不管去哪里都好,我只想儘快离开这个地方。

竹仲同学好像要追着我跑上来,于是我回过头说:

「你不用在意,反正我一开始就料到会这样。」

一直以来,我和其他同学间也发生过好几次像这样的状况。原本约好要一起玩,但到了约定的地点后,却没看见同学出现,有的甚至连联络也没有。不能责怪别人,谁叫我自己无法判断出对方的态度是冷或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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