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近发现了一件严重的事情。再过七十年后,我们会死亡的机率非常高。也就是说,地球对我而言只剩下七十年的寿命。
我如果死了,对我而言的地球将会消失。而活着的这段时间,在寿命结束前,也会带给人痛苦的回忆。在我死亡之前的这七十年问,身边会有多少人死去?
我和女朋友经常去的食堂里的欧巴桑,或是在食堂工作的人,我还能看着他们工作多少年?三个月前去了后就没有再去过的中华料理店的大叔,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去那里吃饭时,大叔只有四十几岁。如今大叔已经六十几岁,到了这把年纪后,猝死是现实中可能会发生的事情。我居住的地球,也就是我居住的生活环境不断老朽、变得不稳定,随时开始倒塌也不令人意外。
这城市住起来很舒服,充满儿时到现在的生活点滴,但现在这里的日子离瓦解越来越近。我以外的寿命一个接着一个结束、失去,却凈是一些不能买一个新的来更换的东西。
当我年纪大到三十几岁或四十几岁后,将会觉得世界越来越狭窄,但只要还活着,就必须默认将慢慢失去自己的「地球」且生活下去。
这样的事实让我感到落寞不已。对着公寓窗户照射进来的午时阳光,我一边和如鼻涕虫般粘人的热气纠缠,一边担忧这种事情。今天的天气也热得让人觉得一台电风扇不够用,眼前像中暑般变得一片黑。
「好想睡觉喔~」
左右摆动的电风扇吹来,睫毛和鼻孔附近在拍动。「嗯?」我用手指检查鼻子。啊!鼻毛果然长出来了。
一根鼻毛从右边鼻孔冒出来享受外头的凉风,还是一根很粗的鼻毛。拔出鼻毛后,扎实的痛楚残留在鼻子深处。
从右边鼻孔拔出鼻毛时,只有右眼会变得泪眼盈眶。
拔鼻毛的疼痛让我深刻感受到眼睛看不见的人体连结。
从这种细微之处,肯定也看得出人与人之间的连结。
我一边直接用拔出鼻毛的手指擦去泪水,一边低头看向在旁边似乎睡得很热的女朋友。她用毛巾被紧紧裹住身体,浏海随着电风扇的风飘动。
中家草。我们刚认识时,她还是个女高中生,我自己也是高中生。那时候的我们真的很年轻~不对,不对,我不是想要沉浸在这种回忆之中。我原本在想什么啊?算了,想不起来。
发现一张便条纸后,我不禁露出苦笑。便条纸上写了昨天和草玩了一整晚的象棋战绩,我输得还真惨。每次赢了时,草就会刻意写上大胜,被大胜字眼包围的我,感觉都快被淹没了。草的象棋很强。或许应该说,我本来就不大了解象棋的规则。所以,在我还没完全掌握到规则之前,比赛就已经展开,然后输给对手。这点和我的人生有几分相似。这应该是天性吧。接受事实后,我再次看向草。
草有一张娃娃脸,和高中生时期没什么改变。因为嫌睡觉时头髮很烦人,所以现在绑成了一根冲天炮。草的眼睛有着让人印象深刻的长睫毛。或许是她本人也以长睫毛自豪,所以出门时花最多时间在画睫毛。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实在看不出化妆后的睫毛有什么改变或有什么效果。不过,这可能是因为我是男生吧。
窗户上长出如球藻般的圆形霉菌,我走近窗户,抬头仰望角度接近正上方的太阳。发出灿烂阳光的太阳,就像一颗由八颗电灯泡合体的超级电灯泡,时而还会推开云朵,不让云朵为地面阻挡阳光。不过,这种情况或许应该说是云朵比较坏心眼吧。从刚才就一直看不出来云朵有任何意愿想巧妙地遮蔽太阳,以製造出阴影。
「不过,还真是难以相信太阳在地球之外喔~」
在地球之外是什么样的状况呢?老实说,我也抓不到那种感觉。我明明是一个专攻理科的大学生,现在却还是完全看不出来这颗星球有什么真相。
注视着太阳并无意义地忍受灼热和疼痛几十秒钟后,已经到了极限的我转身背向窗户。儘管已转过身子,光线还是烙印在眼里,并化为绿色圆点遮盖住我的视野。眼前儘是球藻,草的脸也被球藻遮住,变成像在做视力检查的C字型。
在眼睛恢複正常之前的这段时间,我一直想着眼前的草。
想到刚刚想过的地球话题后,我祈祷着草不要比我早死。当我用天平把寂寞和草的存在秤了秤重量后,真心地这么想。不过,如果我先死了,草就必须独自生活下去,而我也不愿意看见这样的状况。就算我的地球结束了,草的地球还是会无所不在地存在于宇宙某处,即使闭上眼睛,也触摸得到。
先不想这些了,差不多该把在指尖上随风摇来晃去的鼻毛丢掉了。对地球无止尽的绝望,以及这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交互地扰乱我。只烦恼这些事情会不会太没深度了?不过,烦恼太多也没用啊。从以前,就经常有人说我很乐观。也经常被说「很无趣的样子」或「总是很想睡的样子」。嗯,这些形容都算贴切吧。
眼睛还是无法适应回来。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像蒙上一层绿色影子。不过,毕竟这里是极为熟悉的房间,也没放太多东西,所以我对物品位置还是了若指掌。为了这种事情而得意的我,与其说是乐观,或许根本就是头壳坏掉了。
把鼻毛丢进垃圾桶时,发现从上个月的海之日(注1)后,我们就没再撕过日曆。我一边说:
「哎呀呀。」一边豪迈地撕下整叠日曆纸,好让日曆更新到今天的日期八月二十日。撕纸时发出响亮的声音,但还是没有吵醒草。
注1:海之日为日本的国定假日,日期为七月的第三个星期一。
我决定去洗把脸。调大洗脸台的水量后,洗了把脸,并洗去只有右眼渗出的泪水。回到房间后,发现草还在睡觉。我故意启动了电脑,开机的音乐响起。偷瞄一下,草还是没有醒来。
「……好无聊喔!」
这感觉好像小学暑假时在凌晨五点前就醒来,但因为全家人都还在睡觉,所以不能发出太大声响,只能够在房间里静静等待时间流逝。电脑使用完毕。
草应该没那么快醒来,所以我决定去散步。虽然肚子很饿,但我一个人会煮的菜有限,而且重点是草会骂我。
草曾经一边用力摇晃我的肩膀和脖子一边说:「一起吃饭嘛,你不够爱我喔!」我当时心想「原来一起吃饭是一种爱啊」,觉得自己多学到了一件事。不过,这是真的吗?
穿上滚落在水泥地上的夹脚拖后,我走出了公寓。我没有带钥匙或钱包之类的东西。我没有那么多钱可以冲动购物,草也还在房间里。
走到面向公寓外侧的走廊时,住在隔壁第三问的女生靠在敞开的大门上,不知道对着屋内的谁在说话。那女生跟平常一样一身轻便打扮,肩上背着吉他盒。到现在我还是观察不出她到底是音乐人或纯粹是尼特族。我从那女生背后走过,走下楼。
八月已经过了一半以上,但夏天还没有结束。我也已经是个大人了,不是那种要在夏天留下什么美好回忆的年纪,而是必须思考未来的事情。
目前面临的是,不知能否熬过夏天剩余日子的薄薄荷包,以及如海市蜃楼般的收入来源。「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我还有能够选择要怎么做的机会吗?」我一边走在涌出热气的公寓空地和道路上,一边对着眼前的球藻发问。
我和草都是无收入、无工作。No money, No work。
说穿了,就是尼特族。不过,我们两人都已经二十三岁了。
「两人都是尼特族~尼特族~尼特族~」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开朗地即兴唱歌。不过,谁叫地球热成这样,天气又这么好,害我不小心被影响了。
我们没有足够的钱。
为了生活,金钱非常重要。想要得到幸福,金钱也很重要。吃美食、买想要的东西、每天工作时间短一些且玩乐久一些,或是有没有存款,这些都是会影响幸福的要素。在我们有限的寿命里,大多状况都是有钱=幸福。不是全部,但大部分都是。
举例来说,突然起了念头想吃猪排盖饭,所以要草做给我吃,结果草回答我说:「没有油,所以做不了。」没有啦,这是上个月在BBS上面看见有人发问而问草时,草给我的答案。好像没什么关联喔。我想强调的是,有钱就能解决了。如果有足够的钱,就能够和草一起去北本食堂叫两碗猪排盖饭,然后一起翻阅旅游美食杂誌针对美食照片互说感想,把做猪排盖饭的时间省下来,换成愉快的时光。这无疑是一种幸福。
如果是这样,当我有很多钱时,就算草不在身边,也还算是幸福的吗?嗯~?不要,我极度厌恶这样的状况。就算很幸福,也会痛苦。我想应该只有年轻时,才会觉得幸福等于有钱吧。
人们有一块无法以数学公式计算、属于国文的领域。这答案或许平凡,但就是心。如同身体会在过了某个时期后逐渐衰退一样:心也会逐渐衰弱。若一颗衰老的心想要让金钱=幸福这个公式得以成立,必须在中间加一些变换要素。这个变换要素可能是孙子或是围上来讨零用钱的人,总结来说,大多是除了自己以外的某个人。衰老的心需要他人的存在。不管原因为何,都会变得需要有人陪伴在自己身边。
下半身使不上力气而无法自己一人行走时,不管是心灵上或身体上,都需要有人支撑自己。
现在的我还能够自己一个人在路上散步。虽然难得到了夏天,却口袋空空就是了。原来如此
啊!就是因为口袋空空,走起路来才这么轻鬆啊。
街上充满光线,但眼前的景物轮廓反而像融化般变得朦胧。
我走在路上,左手边有这个时代根本没有人会使用的电话亭以及网球场。走着走着,传来了「喵啊~」的猫叫声。那只猫可能正在发情吧。我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一遍,不自觉地寻找猫的身影。我嘴怕猫了。应该说,我怕所有的动物。看见动物很快就死掉,会让我觉得痛苦。我喜欢不会很快消失的东西。
虽然一直听到猫叫声,但还是没有发现猫的身影。我放弃找猫,继续散步。
爬上正前方的桥到一半时,一个老爷爷踩着小心翼翼的步伐从上方走下来,我和老爷爷四目相交。因为散步时经常会遇到老爷爷,所以我们露出笑容彼此点头打招呼。老爷爷今天也一样戴着颜色和水户黄门很相似的黄色帽子。老爷爷身上穿着朴素的灰色服装,所以有时候会觉得只有一顶帽子浮在半空中。不过,在这样的烈阳下,就连这种帽子也让人觉得羡慕。
依日子不同,老爷爷会改变散步方法,有时会拄拐杖,有时会大幅摆动双手走路。虽然我和这位老爷爷擦身而过时,真的很少有机会停下来聊上几分钟,但在我心中已经把老爷爷认定为散步的同伴。我衷心期望老爷爷能够长命百岁。
我今天没有和老爷爷交谈,就这么擦身而过。桥的坡度越来越倾斛,必须使力用脚趾踩踏地面才能够前进。幸好一个人散步不用花钱。如果是和草一起散步,差不多在爬过桥时,她就会拉着我的衣服,口齿不清地吵着说:「喝咖啡~喝咖啡~」草每次自己散步时,似乎一定会去一家常去的咖啡店。草的金钱管理观念很差,或许差不多该改善一下把钱包交给她管的习惯了。不过,我也经常被批评个性很散漫。
有个棒球队员一副辛苦模样踩着脚踏车,我追过他站上了桥的顶端。这座收费桥中间设有收费站,我走到桥中间便停下脚步,然后坐在阴凉处。虽然一点也不凉快,但能够逃离日光直射并坐下来休息的感觉强过不凉快的感觉,缓缓吐气后,我抱着单侧的膝盖坐着。
然后,我经常这样一边听着「请投入一百円」的机器声,一边在桥的顶端思考爱或祈祷。世上有很多事情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孤单一人。和别人或是跟草在一起时我总会注意着对方,而忘了思考自己是谁、忘了好好看一看自己。好了,今天要思考什么好呢?
我试着想像散步后变得灵活一些的脑浆,蔓延到全身的画面。
「嗯~……」
或许是后方的机器像在讨零用钱似地一直传来「一百円」、「一百円」的声音,使得我今天没有先思考爱或祈祷,而先思考起金钱的问题。我兀自点着头,心想「钱也是很重要的问题」。晒得一身黝黑的棒球队员经过我面前,一脸惬意地飞快朝下坡沖。我一边望着棒球队员,一边嘀咕说:「我们没有足够的钱。」
如果没有钱,去工作就好。只要是一个大学已毕了业的成人,都会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我和草应该都要去工作吧。……嗯,这样就对了吧。我是不知道草怎样,但我应该有办法去工作。当初我没有去工作,本来就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当初还在茫茫然地读着大学时,不知不觉中就到了毕业的年级,草也和我原因在发獃,所以没有找到工作就毕了业。我们拿两人读大学时打工存下来的钱,同居了一年又三个多月。到最后,我们的存款差不多快花光了,也就是说现在的状况。我没有特别拘泥于某种职业,所以应该找得到工作。
「那这样就没什么好烦恼了吧?」
我发愣地仰望着收费站的屋顶,思考着还有没有其他事情应该烦恼。来到桥上,就不再传来蝉鸣。不过,这让人觉得彷佛到了另一个世界,有一种踩在云端上的感觉。
「啊!糟糕。」
我发现自己嘴巴开开的,赶紧把下巴往上推。上下排的牙齿确实咬合后,完成了「封嘴」的动作。草经常骂我嘴巴开开的很难看,所以我会注意不让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不过,因为已经养成了习惯,所以要在无意识下也注意到这点,似乎很困难。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有这种习惯,别人经常会给我「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的评价。这样的评价最终就是想表示我完全没在想事情,但因为离事实不远,没什么必要否认,所以一路下来我都是毫无异议地接受这样的评论。
不过,我再怎么懒得想事情,还是会觉得不应该不去思考爱或祈祷之类的事,就一直茫然度日。所以我才会散步到这座桥上,然后偶尔像这样思考事情。这或许和我爸妈有关也说下定。
我们家并没有家庭气氛不和谐,或爸妈感情不好的状况,但母亲在我国中时意外身亡了。在那之后,就剩下我和父亲一起生活,而现在老家里只有父亲一人。
虽然我和父亲会开始分开生活并没有太大的理由,但会不会是因为已经失去了亲情?如果是其他理由,还比较能够接受。像是和父亲吵架、结婚后迁入新居,或是嚮往远离父母亲的生活之类的理由。但是,我一个也没有。我和平常一样茫然地过日子,结果就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和草一起生活。决定和草一起生活也是很随便的理由,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动机。我和父亲之间,以及和草之间有爱吗?没有爱就不行吗?在这里我总是思考着这些问题。
接下来我将为了草而工作。正确来说,应该是为了我和草的生活而工作。这是爱吗?原来如此,想要在一起的心情或许就是爱情。如果是这样,我没有和父亲住在一起,就是不爱父亲吗?世上是不是有一种规则,规定把小孩一路养育到成人后,就可以自主性地重视家人之间是否存在爱情?
回到最基本的问题,爱是自由的吗?我可以自由地喜欢某个人,也可以任性地讨厌某个人吗?我想应该是自由的吧。如果是这样,对父亲没有爱也没关係吧?不对,或许有爱,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没有表现出来的爱有意义吗?那反过来说,爱如果没有具体化就不行吗?好比说一起去外面吃饭,然后请对方吃猪排盖饭,就可以称为具体化的爱吗?如果这就是具体化的爱,就能够肯定我是爱草的。不周,这个爱不是每天,而是偶尔。只是偶尔的爱没关係吗?这样的爱会受到肯定吗?还是说爱一定要维持得很稳定,如果只是像记录瞬间最大风速一样,偶尔才会瞬间膨胀的爱情,就不被列入计算吗?
——等等等,我的散步就是思考着这些事情,然后思考到脑浆沸腾,头部发热。
「阵亡了~」
我就这样在收费站的阴凉处躺了下来。背部贴在地面上后,立刻感受到了汽车的震动。轮胎转动的声音也会随着角度改变,更增添临场感。闭上眼睛后,感觉轮胎像是从耳边呼啸而过。看来这场午睡可能会对心脏极度不好。
不过,像这样抓不到距离感也难以看清真面目,也就是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感觉,应该就是爱吧?其存在就像在柳树下徘徊的鬼魂一样,一旦看清了真面目,就会当场变得无趣。虽然尼斯湖水怪也是骗人的东西,但我还是忘不了小时候观赏寻找水怪特别节目时的兴奋心情。儘管掌握不到形体,也不知道由爱发送出来的攻击或波动的真面目,我们还是会仰赖爱并把爱留给子孙,而且为了爱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太厉害了,爱是一种赌博。我们把时间视为碎片,相信会找到一种爱是自己所期望的形体,消费人生。
没想到寻找德川埋藏金(注2)和寻找爱,有这样的共通点。不过,也就是说,大家都是在搞不大清楚的状况下生活吧。就像我一样,我只是比别人多了一些搞不大清楚的东西而已。这么一想,突然觉得很安心。
注2:指传说中日本江户幕府时代,幕府暗地里埋藏在地底下的贵金属。
然后,结论是——
儘管被名为爱情的不定形存在所玩弄,我还是牵着草的手努力活着,而这样的生活方式应该也十分符合我的作风吧。
每次我都是如此,为了确认自己还能够接受这个事实而来到桥上。相信未来我会继续在这里用这颗平常没在使用的脑袋,来烦恼这些事情或担心问题解决与否,直到爱变得不协调为止。
这么做都是为了确认爱或祈祷。
我站起身子,拍拍背部。好了,接下来要去哪呢?还是要直接回家也行。
一对骑着机车、看似高中生的男女一边互骂「处女!」、「处男!」(?),一边追过我。现在的高中生还真是开放。他们骑机车的样子好像也很愉快,好羡慕喔。说到骑车,上大学期间我去考了汽车驾照,但除了拿来当身分证明之外,从来没用过。所有名字带有「车」字的交通工具当中,我只有在大学时期坐过电车而已。
不管去哪里,我都是靠自己的双脚走路、跑步、跳跃。
我从桥的顶端环视左右两方。
不管决定往哪一方前进,即将迎接我的都是下坡路。
「走哪一边都无所谓吧。」
不管我走哪一方,肯定都比必须一直往上爬的人轻鬆吧。
随性散步了将近一个小时后,在半路上经过老家「各务原书店」,我心想难得来到这里,于是决定露个脸。父亲已经五十多岁,只有我这个儿子,也还没有机会见到孙子.所以,父亲看见我回家,应该不会摆出臭脸吧。
虽说是在家里,但父亲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店里的柜檯。从以前柜檯就是属于父亲的空间,学生时期还住在家里时,也是只要探头一看,就会在柜檯旁看见父亲的背影及堆高的书本。
「哟?还没关门大吉啊?」
这句话有一半是在开玩笑,一半是放心。在店门前望着淡柠檬色的外观,我一边发出「嗯、嗯」的声音,一边点头。隔壁那家昏暗的咖啡店还有连锁乌龙麵店也都还在经营。这两家店都是我小学六年级时盖好的房子,在那之前,这里是一片草木枯萎的田地。
家里开书店的小孩是不是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曾经有同学这样问过我,但当然不可能。我不能打开封好的漫画书来看。光听到我这句话,小学同学已经表现出很失望的样子。只有小说,父亲会在退书前让我阅读,但我没有自己曾经埋头读小说的印象。如果换成爱看书的草,或许会很高兴吧。草喜欢看宗田理或恩田陆的书,这两位作者有什么共通点吗?因为他们的名字中间都有一个「田」字吗?不可能,这答案太扯了。
我像是要挥去落在髮丝上的阳光似地拨了拨头髮后,走进店内。如果从店门口进去,父亲会不会以为是客人上门,结果空欢喜一场?虽然脑中瞬间闪过这样的想法,但后来想起我没有家里的钥匙。因为我已经不是这个家的小孩,所以没有钥匙吗?
那声音从店里传来。那是从老旧空调的送风口传来、略显夸张的夏天声音。空调的风像是打结在一起似地发出吵人声响,在学校上完游泳课后如果吹到这股冷气,会觉得凉快到全身起鸡皮疙瘩。我曾经因为很喜欢感受外面的热气和这股令人发寒的冷气之间的落差,所以一直进进出出店门口,结果被母亲骂浪费电。
走进店内,我瞥了一眼就位于右手边的柜檯。我看见了总是驼着背,有时会戴上老花眼镜,有时会推高老花眼镜,把整张脸贴在书上用肉眼看书,手忙着上上下下在阅读的父亲身影。柜檯最里面有一台小型电视,父亲根本没在看电视,却开着电视。液晶萤幕上正在播放只是在夸耀自己的城市、根本不重要的节目。
走近柜檯后,父亲察觉到我的出现,从书中抬起头来。我瞥了书本封面一眼,发现封面上写着《正确的黑白棋取胜法》。以父亲的喜好来说,这本书似乎怪了一些。
四目相交后,父亲露出笑容,用手指推高老花眼镜。
「哟!」
「喔,今天怎么会来?」
「我只是散步顺便绕过来看一下。啊,我没有带钱包,所以不会买书啦。」
「那快回去,快回去。」
父亲放鬆脸部肌肉露出开心的表情,然后做出「闪远一点」的手势。我一如往常地无视父亲的举动,把手心贴在柜檯上。「……嗯?」
柜檯上放着公务用信封,信封上写着「书店收」。
「这什么?是什么通知书吗?」
如果是通知书,未免也太像小孩子写的字体了吧。不过,也不可能长大成人后,就突然写字写得很漂亮就是了。只要拿出我那像海苔碎片般的笔迹来比一比,就知道了。
「喔,对方说要给我,结果里面装了钱。」
「嗯?」
父亲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说道,但他的发言内容让我思绪大乱。我拿起信封打开确认。如父亲所说,信封里装了钱。除了一些硬币之外,其他全是钞票。这信封比我的钱包丰盛多了,搞不好也还比收银机丰盛。
「喔?里面有很多钱呢。」
面对福泽谕吉(注3)的肖像,我不禁说话变得有礼貌起来。数了数金额后,信封里共有六万七千两百日。我思考了一下这数字会不会代表着什么话语,但想不出有任何发音类似的话。父亲看似开心地眯起眼睛注视着我手上的信封。
「这信封是谁留的?」
「不知道。我发现时已经放在这里了。」
父亲还爽快地说:「我很认真在看书。」对于投递者和意图皆不明的现金,父亲似乎也不觉得可疑。我可能就是遗传到了这种个性吧——这个想法闪过脑海某处。
信封里除了答谢的现金之外,还有一张折得很小的信纸。我拿出信纸打开来。……用手写是很有诚意没错,但字也太丑了吧?这一定是男生写的字。
「对不起,这些钱还给您?你有那么多钱可以借人吗?」
「当然没有。又没有客人上门。」
虽然父亲这么否认,但和缓的脸颊看似开心,父亲的脸变成了弥勒佛。父亲原本就经常被形容是个性温和的书店大叔,脸上出现皱纹和老人斑后,让他更像是一个滥好人。看见父亲微露毫无隐藏的年老痕迹,一阵苦涩滋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那些给你。」
「咦?不行啊,收到信封的人又不是我。」
「是我这个收到信封的人说要给你,这样很正常吧?」
的确。父亲的说法确实有理,但是以零用钱来说,这金额好像多了一点。我国中时,每个月的零用钱才一千五百円——七万除以一千五,差不多是四年份的零用钱吧?
「太多了。你可不可以爱钱一点?」
「如果我那么爱钱,就不可能一直经营这家店了啊。」
我打算把信封还回去时,父亲伸出手阻挡了我。他用手心把信封推回给我,那手心的肤色比以前暗沉许多。把信封推到我胸前后,父亲只收下信封里的信纸。
「光是收到这个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