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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务必一起前来圣都阿克迪欧斯。受到佣兵先生和零小姐这么多照顾,我希望能向两位致谢——当然,泰欧也是。」
出发离开伊迪亚贝纳的那天早上,莉亚说出了这样的话。
因为调查魔法这个目的,我们原本就预定前往圣都。此外,若能待在使用魔法的当事人莉亚身边,更是再好不过。
在此状况下听到这个求之不得的要求,我们当然是二话不说答应了圣都之行。
到了这个地步,神父也不再表示反对,只用尽全身的力气,深深吐出一口充满挖苦和厌恶的叹息。真不愧是神父,至少行为非常成熟。
「大叔,你有把礼物好好交出去吗?」
泰欧用手肘撞了我一下,我马上垂下视线,然后静静地左右摇头。
「什……你搞什么啊!就算买了东西,不交给对方就没意义了啊?」
「那我也知道啊,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送出去而已。」
「正常交给她不就行了吗!哎——真是没用耶……!」
正常……正常是什么意思啊?突然要一个人生只会互杀互骂的佣兵送出道歉用的礼物,那才是强人所难吧。就算要我正常地交出去,我也不知道什么才叫做正常。
「这可真让人寂寞啊,让我意乱神迷的美丽小姐。真想请你继续留在这里,多告诉我一些有益之事。若是有任何困难,还请千万不要犹豫,直接告诉我这个伊迪亚贝纳的船员,托雷斯•纳达•卡迪欧吧。」
领主用他粗糖的手紧紧握住了零的双手,毫不客气地吻了上去。然后他转身面向圣女,露出了近乎压迫的善意微笑。
「圣女大人也请路上小心。最近盗贼很多,大概是国家荒废的前兆吧……真是让人哀伤。不过圣女大人有神与教会的守护。不管谁死了,相信你都能倖存吧——愿神祝福你。」
领主伸出手来,要求握手。莉亚战战兢兢地回握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彷佛看到领主想把莉亚的手捏碎似的,吓得我一身冷汗。不过领主只是彬彬有礼地在莉亚手背上落下表示敬意的吻。
怎么看都觉得比昨天更富攻击性啊……
「好了,各位!圣女大人要出发了!盛大地欢送她吧!」
领主用他响亮的声音,对送行的士兵们发出指示。全员同时向莉亚的马车致敬送行的画面,看起来就像是纪律分明的军队一样雄壮威武。
零微微歪着头,伸手拉了拉领主的衣摆。当领主反射性地弯下腰后,她立刻凑到领主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领主的眼睛突然睁大,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不过零没有多加理会,直接坐上了马车。
新的马车几乎可用巨大二字形容,即使我们所有人都坐上去,感觉仍然十分宽敞。马车内装也同样豪华得吓人,才刚坐上马车,泰欧就已经开始在软绵绵的坐垫上跳来跳去了。圣女和侍女都看的笑了出来,神父则像个影子似的静静坐在角落。
我在马车角落——也就是神父的对角线位子上坐下,零立刻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坐进了我的两腿之间。
「我觉得其他地方应该还很空才对……主人大人?」
「马车会晃,撑住吾。」
现在是走在仔细铺设过的道路上,是非常平坦的陆路。而且这辆充分发挥避震功能的高级马车也几乎不会晃动,照理来说应该不需要支撑才对……
「……撑住吾。」
零像是在强调「你是吾的护卫」一样说了第二次。她想表达的意思应该是既然来时撑住了莉亚,那么归去时就应该撑住身为主人的自己吧。
「是是是……如您所愿。」
我老老实实地抱住零的身体撑住她,结果零马上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直接把全身体重压在我的胸口上。
「你啊,刚刚跟领主说了什么?」
「嗯……因为他看起来相当沮丧。所以吾对他说了『不是你的错』。」
「沮丧……?」
「这是非常私人的话题,现在还不能让你知道。」
她和领主已经亲密到可以互聊私人话题,实在令人意外。我可以了解为什么不能把「非常私人的话题」告诉我,可是「现在还不能」的意思就不懂了。
是总有一天可以告诉我的事情吗?我歪着头期待她会接着补充些什么,可是只看到零静静闭上了眼睛和嘴巴,彷佛宣示着没有必要继续说下去。
根据马车夫所说,从港都伊迪亚贝纳到圣都阿克迪欧斯的徒步路程需要七天,乘坐马车则需要四天。因为这台马车是为了旅程舒适而制,所以移动速度会比较慢。
从直线距离来看,两座城市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是中间隔着森林和峡谷,若是要走在整治好的道路上,无论如何都需要很多时间。
基本上可以在沿途随处可见的旅馆里过夜,可是第一晚必须露宿野外,于是守夜工作便落到我身上。
——又闻到海潮的味道了。
「我想怎么做……是吗?」
我对自己反覆说着昨天晚上零丢给我的问题。
我不想背叛零。如果莉亚真的害死了很多人,那么就应该消灭她。
可是自己不想杀死莉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对他人之死无感,可是似乎仅只于「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就算死了也无需在意」的程度而已。
假设零确定必须消灭莉亚,而且必须由我动手的时候——说到底,我真的有办法因为零下达命令就杀死莉亚吗?如果下不了手,我就会变成零的敌人吗?
「这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什么事情太难了?」
「噫——!」
我差点就在深夜静谧无声的森林里发出惨叫,连忙按住嘴巴。
没有脚步声,也没有任何气息——神父一直逼近到我的正后方,那是只要伸手就能砍下我的头的距离。现在是晚上,周围没有一丝光线。
神父拿下了眼带,视线準确地对準我的脖子。
「原本打算如果你大吼大叫,妨碍到圣女大人的睡眠的话,就立刻把你的头砍下来……捡回一条命了呢。」
这家伙用这种风格行动,真的是个神父吗……?
与其说是神的使徒,反而更像恶魔的左右手啊。要是泼他圣水,不知道会不会死掉?不过要是真的死了反而更恐怖,还是别尝试好了。我轻轻啧了一声,深深叹出一口气。
「那是因为你发挥了连堕兽人的感官都无法察觉的异常隐匿能力接近过来的关係吧。脚步声这种东西啊,是用来表示『现在要接近了』的意思啊。走路时还是好好发出声音吧。」
「我的问题只有一个——你到底在密谋什么?」
这家伙根本不听我讲话。
神父用手杖前端抵着我的脖子,尖锐地质问。
「你在讲什么?我只是接下你们的护卫工作,然后在圣女的盛情邀约之下一起前往圣都而已吧。」
「设计将圣女大人拉拢过去的人不是你——你以为我会这么想吗?」
他投以几乎可以杀了我的憎恶眼神。
看来这个神父是彻头彻尾认为我一定会对莉亚带来某种危害。说得更正确一点,他大概觉得我打算侵犯然后吃掉圣女吧。
对于堕兽人的漠然偏见,并不会产生出这么强烈的憎恶。这神父十之八九是因为身边有人被堕兽人杀了——而且还是以最凄惨的方式。
「即使圣女大人认可你一同前往圣都,也别以为我会解除警戒。竟然邀请堕兽人前往圣都……圣女大人的慈悲之心实在太超过了。」
「喂喂喂……饶了我吧。虔诚的神之使徒厌恶堕兽人是理所当然,可是你对我的态度应该是个人私怨吧。因为家人被堕兽人杀了吗?还是恋人被吃掉了?就算是这样,做出那些事情的人可不是我啊。」
「发问的人是我——你是受了什么人指使,前来打听圣女大人的弱点吗?以为只要抓住她作为魔女的证据,就可以任意操纵圣女大人吗?」
掌握圣女,就等于掌握了可雷翁共和国的医疗。也就是说,若是握有莉亚真的是魔女这个把柄,就会有一些人因此而得利。比起拉拢、讨好圣女大人,掌握她的弱点实在快得多。
所以这个神父才会辛辛苦苦地保护莉亚不受这种手法所害。
可是怀疑到我头上来,只能说是终极的搞错对象。
「显眼到极点的堕兽人,怎么可能会接受偷偷打听圣女秘密的工作啊?我是受零僱用的佣兵。我才没有所谓的个人意志,只会依照零的命令行动——跟你之前说的一样,我只是一只听从人类命令的家畜而已。」
自己边说边觉得生气,最后一句已经变成了充满愤恨的口气。
「我才要问你在打什么主意呢。就连我这个刚到可雷翁共和国没几天的人,都觉得你最重要的圣女大人根本全身上下都充满了魔女的嫌疑啊。『女神之凈火』的审判官没把她杀掉,难道不算是玩忽职守吗?你们的做法应该是杀尽可疑者吧。」
「嫌疑?太愚蠢了……」
神父也跟我一样,以充满愤恨的口气说道。
「她到底是圣女或魔女,是由我来决定。人们不负责任的谣言和暗自策划阴谋的者的忠告,都不是判定所需的情报。我只是依从神的教诲,同时基于我的信念,由我负责做出判断。像你这种把自己的行动理由和责任全部推给其他人的家畜,大概无法了解这一点。」
「哦……?信念?」
我故意在他面前嗤之以鼻。
信念、责任、判断——每个字眼都与我无缘,而且听了就烦。不过最让人打从心底火大的,还是以毅然的态度说出这些字眼的神父。
「可是你之前曾经把圣女错当成魔女,并且杀了人家不是吗?因为你的信念而被认定为魔女的女人,其实是圣女吧?啊,真不好意思。其实错的应该是教会对吧。实际上明明是魔女,教会却一直坚持那是圣女嘛。你最重要的神、教会,还有基于教会教诲的信念什么的,根本就是乱七八糟——」
「我这双眼睛——」
一股恶寒。现在抵在我脖子上的手杖,上面并没有镰刀的刀刃,但我确实感受到了如同冰块一般的刀刃冷冽感。
「是为了看穿伪装成奇蹟的魔术而存在,也是为了看穿伪装成善意的邪恶而存在。虽然无法看到阳光璀璨的世界,但取而代之的是能够看透隐藏在黑暗当中的真相。不论是只有表面的美貌,伪装出来的笑容,还是悦耳动听的甜言蜜语,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一旦认定你的存在会危害到圣女,就算是在圣女面前,我也会把你那颗污秽的脑袋砍下来。」
说完这番话之后,神父放下了手杖。看来他并不打算现在立刻砍掉我的头。
「我已经给过忠告了。你现在能採取的最理想的行动,就是婉拒圣女大人的好意,并在今晚立刻消失。」
神父转身,然后无声无息地失去蹤影。
等到完全看不见神父的身影,我才觉得自己总算可以正常呼吸。
「……真是的,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了……」
莉亚……还有教了莉亚魔法的某个人。
说莉亚是魔女的女人,以及身上有圣女的山羊烙印的盗贼们。
特地把圣女叫过来,表现出近乎责备的领主的态度。
最后,到底莉亚是不是应该消灭的魔女?如果她是魔女,那么我想採取什么行动呢?
我势必要一边面对神父凌厉的杀气,一边解决这些问题。
可是神父明明如此积极想把我排除,却一直没有越过最后那道线,让我觉得有点不自然。意思是说他虽然讨厌我、想把我排除在外,可是却不会因为这点理由杀我吗?他姑且也算是遵守神的教诲的神父。作为「女神之凈火」的审判官,确实可以杀死魔女,不过出自个人情感的杀人行为则是受到禁止的吗?
反过来说,就是他找不到可以赶走我的正当理由。既然如此,其实可以让我一直护卫到圣都,等工作结束后再赶人就行了。那才是真的可以把我当成家畜一般对待的时候。可是我觉得神父试图把我排除在外的行动,已经到了非常不自然的程度了。
为什么?
「……是不想让我进入圣都吗?」
难道有什么不该被人看到的东西吗?有什么不该让人知道的事情吗?说不定那正是莉亚是个魔女的证据……
如果是这样,那么神父不就老早掌握到莉亚是魔女的证据了吗?如果他是为了某些理由而隐瞒这件事情的话……?
「这想法实在……太跳跃式了吧。」
我压下了心中的忧郁,摸着后颈。
然后整个人愣住。
「——骗人的吧,这是怎么……!」
手指有种黏滑的温热感触。
拿到眼前一看,颜色是红色的,那毫无疑问是我的血。从我没有注意到疼痛这一点来看,应该是被异常锐利的东西割伤的吧。
然而到底是什么时候,是谁动的手——无需多说,除了神父以外不作他人想。记得第一次和神父交战时也是,明明已经挡下的刀刃却划破了脖子上的皮。
可是这一次,神父甚至连大镰刀的刀刃都没有放出来——
2
明明特地给了忠告,为什么你这家伙还是坐上马车了?想要现在立刻人头落地吗?——我猜他大概很想这么说吧。
隔着皮革眼带,神父的视线仍然让我有种刺痛感,所以我也只能一直看着窗外,度过剩下这几天。
没有太大变化的景色,让泰欧很快就感到无聊。他现在正坐在马车屋顶上,焦急地期待儘快抵达阿克迪欧斯。
这时,泰欧突然砰砰!地拍了拍马车。
「看到了!是圣都阿克迪欧斯!」
窗外的景色还是一样,仍然是悠哉到让人想打呵欠的森林。
一听到这句话,零立刻把身子探出窗外。我连忙抓住她的外套下摆,以免她掉下去,而零的目光朝着泰欧的方向转看了过去,发出感叹的声音。
「喔喔,那就是……!」
圣都阿克迪欧斯——
马车越过山丘的瞬间,那片景色立刻以难以想像是现实事物的规模映入我的眼中。
第一个看到,是朝内掏空大块陆地,形状奇妙的断崖。
因为长久以来受到水力侵蚀,所以才形成这种形状的吧。广大的湖泊就像是被这种深深往内削入的断崖包在中间,一望无涯。遥远的湖面另一头,可以隐约看到对岸悬崖笼罩在一片薄雾当中。
在辽阔湖泊的近乎中心点位置,可以看到一座岛屿漂浮其上。有一座孤伶伶的弔桥笔直地通往岛屿。
「看起来就像是把水灌进圆形花瓶理的感觉对吧?现在是涨潮,所以水位比较高……等到海水退潮,这里的水位也会下降。是跟海连接在一起的。」
完美静止的水面上,就像是把天空颜色直接複印下来一般,呈现浓浓的蓝色。在水里游泳的鱼,鳞片反射着阳光不断闪烁。因为实在太耀眼了,几乎让人无法直视水面。
虽然听说过阿克迪欧斯岛是漂浮在广大鹹水湖上的一座岛,可是这片湖泊之巨大实在远远超出我的想像,让我的嘴巴张大了好一阵子合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