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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墙上爬满了藤蔓,即将风化的废弃要塞——这就是洛塔斯要塞。
过去应该曾发挥重要防卫据点的能力多次击退敌兵,不过废弃之后的老朽外观,已不复见过去的勇猛。守住正门的巨大门板也严重腐朽发黑,感觉是靠着好几根木条强化固定,才好不容易维持下来的状态。
而且一踏进要塞内部,阴沉的印象变得越来越强烈。走进大厅那一瞬间,飘蕩在周围的死亡气息让我本能地缩起身体,全身上下的毛都竖了起来。
「……这就是盗贼的根据地?」
我忍不住尖声喊着这是骗人的吧。
在大厅里或坐或卧的一大群人当中,看不到任何一个可以称作盗贼的粗野人物。
女人小孩的数量实在太多,男人也全都是病人或伤者。至于其他人,也像是在照顾生病的妻子或小孩,完全不像是会为了掠夺而拚命的人。
虽然绑架圣女的男人们怎么看都像盗贼,但好像单纯只是刚好安排了那样的人去执行。
「没错,这里就是洛塔斯要塞——企图暗杀圣女,邪恶无比的盗贼团的根据地。」
听到我无意间说出来的话,老鹰堕兽人——他说他叫卡尔,平静的这么回答。
「看起来像吗?」
「这个嘛……跟我所知的盗贼团概念相当不一样啊。」
「真巧,这跟我所知的盗贼团概念也很不同——不过,看起来虽然是这个样子,这群人其实相当具有行动力。有时会有几个还能动的家伙聚集起来袭击商人马车,另外,如你们所知,也曾经攻击过圣女。总数高达五十人,是个颇富规模的坏人集团喔。」
卡尔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轻轻挥动他的手——原来鸟类堕兽人还是有手臂的啊。以前曾经在某个地方偷看过一眼,不过这样近距离看着鸟类,真的是生平第一次。
两个手掌不像人类,更像鸟类的钩爪,不过动作还算是灵活。双脚则完全是鹰爪,每走一步,爪子就会发出喀擦喀擦的声音。一双翅膀长在肩胛骨附近——覆盖整个背部的巨大翅膀,看起来也很像是高级的斗篷。
难道这家伙会飞?
我还在这么暗想的时候,零就已经偷偷走到卡尔旁边,毫不顾忌地抓住他的翅膀。然后就这么拉开,全神贯注地观察其构造。
「……怎么了,小姑娘?」
「莫非你可以在空中飞?」
「这个嘛,毕竟是鸟啊。」
好像真的能飞。说真的,这还真是厉害啊。
我由衷感到佩服,而零也同样一脸开心地呼出感叹的吐息。
「那你的骨头也和鸟类一样,是中空的吗?要是体重太重应该就飞不起来了。你的身高跟佣兵差不多,不过重量大概不到他的一半吧?」
零一边连续发问,一边几乎整个人埋进卡尔的翅膀里,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里面好温暖」或「毛茸茸的」之类。
卡尔面无表情低头看着零的一举一动——应该说,卡尔的鸟喙和鸟眼实在做不出什么表情,所以基本上都是一号面孔。然而相对的,卡尔说话时会在声音里投入大量感情。他回答零的问题的声音,也充满着佩服至极的感觉。
「哦——真是博学呢,小姑娘。没错,我的骨头跟鸟骨一样是中空的。不过我直到自己骨折之前,都没发现这件事就是了。」
不做料理的人八成不知道,鸟骨的密度其实非常低,又轻又脆弱。虽然会因为部位不同而有所差异,不过基本上都是中空的。也多亏如此身体很轻,可以在空中飞翔。
「外表看起来是这样,不过我没办法挨打。拜託你好好警告你身边那个堕兽人,就算是开玩笑也不可以动手揍我喔。普通人类还没什么危险性,要是换成堕兽人,不管对方再怎么手下留情,也有可能变成致命伤啊。」
「喂!不要把人讲得像是凶暴的野兽好吗。不必你担心,我的原则就是不做拿不到钱的暴力行动啦。」
「哎呀,那还真像是『佣兵』会有的原则呢。」
我恶狠狠地那么说,卡尔却相当开心地笑了。表情虽然没变,但光听声音就知道他在笑。零轻轻抚摸着笑个不停的卡尔的翅膀,神色恍惚地说道:
「真是漂亮的翅膀,非常美。虽然佣兵的毛皮也很美,不过这又拥有完全不同的魅力。吾真的很喜欢你的羽毛。」
「谢谢你啦。为了感谢你的大力讚美,就给你这个吧。」
卡尔拔下自己的一根羽毛,递给了零,她便喜孜孜的接过。当卡尔隔着兜帽轻轻抚摸零的头时,他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看来他终于真正看清零的脸庞了。
「这还真是……惊人啊。我本来打算讚美小姑娘也很美……看来这不只是美丽二字就能形容。你真是美到让人难以置信啊。」
这个说法,听起来像是打从心底佩服。零揭开兜帽,那双红色嘴唇便刻上了笑意。
「谢谢你。只是吾没有东西可以用来感谢你的大力讚美啊。」
零故意模仿卡尔的说话方式,咯咯笑了起来。
这时,我把心里最直接的问题说了出来。
「可是,那对翅膀不会碍手碍脚吗……?你应该没办法仰躺着睡觉吧?」
「如你所说,真的碍事到极点。所以我睡觉的时候都是坐着睡。在低处飞翔时也会勾到树枝,最难搞的问题就是很难準备衣服。因为这对翅膀比我的手臂还长啊。」
卡尔大大张开他的翅膀,即使只看单翼,也有一个成年人的身高那么长。我佩服不已地垂下了肩膀。这时,零突然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了卡尔的身体。
「哇啊!唔……喂!小姑娘……!」
因为惊吓过度,卡尔全身上下的羽毛都膨了起来,把脸埋在与毛里面的零则是发出了小孩般的声音。
「吾一直都很想把鸟做成床铺睡一次看看。也曾考虑过抓住几千只鸟,然后拔光它们的羽毛,但终究还是比不上活鸟的羽毛啊。啊啊,这至高无上的触感……!儘管表面光滑,却仍然鬆软无比……而且好温暖。」
「拔、拔光羽毛……!」
「喂喂喂喂喂!不要在公共场合做这种事情,你这色女!对你来说可能只是可爱的鸟,不过里面可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啊!」
我连忙把零从卡尔身上拉开。结果她就像玩具被人抢走的小孩一样,发出不满的声音。
「吾的羽毛……滑溜溜软绵绵的羽毛……!」
「抱歉啊,这个女人的脑袋有点过度不正常。」
「不会……多亏如此,我终于在现实当中感受到鸟类因为羽毛而死的心情到底有多恐怖了……感觉将来只要看到使用羽毛枕的人,我应该都会作恶梦吧。」
这应该跟我每次看到毛皮地毯就觉得心情微妙的状况差不多吧。虽然基本上是人类,可是对于和自己相似的动物,确实有种谜样的亲近感。
卡尔像是为了回归正题,说了声「那么」,然后看向我扛在肩膀上的神父。
「就先让神父大人休息吧——喂,来个人!去客房找医生过来!」
卡尔用嘹亮的声音一喊,马上有人回答「我去!」然后跑开。我朝声音方向看了看,那是一个年纪还小的孩子。
「虽然泰欧也是……不过这个坏人集团里的小鬼还真多啊。」
「是啊。不过小鬼也都是坏人喔,很可怕吧?我觉得小鬼是这座要塞里最可怕的人。」
他笑着补充说明,因为那些家伙不懂客气和拿捏分寸啊。
「来,这里就是客房。让神父大人休息吧。」
来到走廊,打开最近的一道木门。这里原本应该是要塞守卫兵的寝室吧。这个十分简陋,却有着乾净床铺的房间,正适合让神父静养。
在他的催促之下,我让神父躺在床上,再替他盖上被子。
这时,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朝着这个房间逼近。应该是被孩子叫来的医生吧。我一直以为医生这种人就是喜欢故意摆架子,动作也很迟缓——不过这阵脚步声应该是在全力奔跑。随后连门也不敲,一个身穿医生特有的黑色长袍的男子就这样沖了进来。
「听说是全身染血的重伤病人?为什么要带到这种地方来!明明带去教会就能获得更有效的治疗,你们都不在乎病人的性命吗!」
手里拿着破旧的医务提包,医生毫不掩饰怒气地用力踏着脚步。身高不高,但是体格相当扎实,左手缺了小指和无名指。
——我对这人有印象。看来对方心里应该也有同样的念头。我和医生对看一眼,同时「啊」的一声喊了出来。
「你……是之前马车冲进旅馆时遇到的——!」
「你是……那个时候的堕兽人佣兵吗!」
他是泰欧架着马车冲进旅馆的时候,帮我缝合伤口的兽医。
记得名字应该叫提德。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你不是因为没办法继续用医生身份在这个国家维生,所以跟医师公会的同伴们一起去了其他国家吗?」
「等等,现在病患优先。是重伤对吧?发生了什么事?」
「啊……因为在圣都遭到炮击。有避开炮弹,不过还是被碎掉的木片打中了。」
「炮击!那样的话……可能救不了啊。我会尽全力,不过我毕竟只是个兽医。」
提德打开提包,拿出针线和绷带。他撕开神父的衣服拭去鲜血,安心似地呼出一口气。
「……很好,这样看来我也可以想点办法。伤势不算非常严重。因为出血量看起来相当惊人,原本以为可能会没救……神父大人还真是幸运啊。」
那当然。因为零早就事先治好了致命伤。不过这种事情当然不能说出来……
「大概是有神庇佑吧。」
于是我就这样敷衍过去。
提德将缝线穿过前端弯曲的缝合针,刺进神父的皮肤再拉出来。零一边饶富趣味地观察他迅速缝合伤口的手法,一边问道:「缝合之后就结束了吗?」
「不,缝合完毕之后还要涂上预防化脓的软膏。因为他大概会发高烧,所以也须要用到退烧药。只是这些药品都是我用森林里的药草做出来的。对动物确实有效,对要塞里的病患也多少能发挥作用,所以对神父应该也有效吧。」
「哦——虽说是兽医,也是个堂堂的医生嘛。」
听到我佩服地这么说,提德露出了苦笑。
「哎,就某部分来说是这样没错啦……只是对牛只有效的药物,有些对人类可是毒药。有些人的病况是因为我才恶化的——可是这座要塞里的人从来不曾责备我。」
提德一边问着「你知道为什么吗?」一边瞇着眼睛缝合神父的伤口。
「因为国家陷入这种状况,即使是我这种兽医,也比没有医生来的强。状况就是这么紧迫。你刚刚说的没错,我当初的确打算离开这个国家……不过那个孩子,不是又哭又骂地拜託我们不要捨弃这个国家吗?」
他说的是泰欧。
——医生是必要的,你们难道打算捨弃这个国家吗!
就是这样哀嚎般的喊叫,让提德停下了脚步。
「可是你已经没办法在这个国家里赚钱了吧?没钱是会饿死的。」
「是不至于饿死啦。」
他斩钉截铁地这么说。很难得听到别人坚信的做出判断,听到时会让人感到内心一震。
「得不到圣女奇蹟恩宠的人们,会拿着仅存的钱来找医生。找到仍然留在国内的医生之后,就会有大量患者蜂拥而至。这么一来,有钱人就会开始独佔医生,导致医生数量越变越少。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不甚出名的普通医生必须超时工作。但病患都是一些穷人,治疗一个病患的所得非常少。我们只是讨厌这种状况,并不是没办法生存。」
不至于饿死。可是当初花费大量金钱、时间和努力才成为医生,如今劳动报酬率却跟农奴差不多,实在太划不来。更别说所有地位和名誉也都被圣女抢走了。
在这种环境下,到底还有多少医生留下来呢——
「我来到洛塔斯要塞只是个巧合。因为帮了一个倒在路上的人,因缘际会就来到这里,然后就这么决定留下来。这里不愁找不到患者,而且也有床铺和食物。我发现这些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确实只看一眼就能知道,这座洛塔斯要塞里全是病人。聚集在这里的都是相似的人,互相扶持、互相依靠,藉此生存下去。
「我是为了帮助别人才成为医生的。虽然只是个兽医。不过动物会生病,人也会生病;家畜会死,人也会死——然而圣女连动物都能治好。付得起钱的患者几乎都到圣女那里去了,我的生活也因此变得艰苦。可是,要是我真的捨弃眼前的病患逃到国外,就会让我变成为了钱才成为医生的人。」
提德扬起苦笑说着这样不是太丢人了吗?
身为医生,那样实在太丢人了。
「——不过,病人一直都治不好吧?」
零突然吐出一句让人背脊冻结的话。
提德的脸色迅速刷白,露出僵硬的表情望着零。
「你刚刚说什么?」
「吾刚刚说的是,这座要塞里的病人绝对不会痊癒吧。别说痊癒了,病况只会越来越恶化,对吧。」
「你怎么可能确定这种事?说不定会痊癒啊!没有尝试过是不知道的。」
「不,那是不可能的。只要他们身上还有山羊的烙印。」
山羊的烙印——这个词让卡尔和提德明显紧张起来。
「拥有山羊烙印的人到底背负着什么,你们不可能没注意到吧。你们也知道结果会是如何。若非如此,你们就不会考虑绑架圣女这种事情。」
卡尔微微张开翅膀,然后阖上。这是类似耸肩的动作。
「原来如此……我们这边的状况早就被看穿了是吧。你说你们正在『调查一些事情』,那跟山羊的烙印有关吗?所以……小姑娘应该是在圣都被烙下烙印,然后想试着解决这个问题吧。就跟这里的人一样,都是圣女手下的被害者。」
这个推理并不正确,但是肯定他的说法,才能让之后的发展变得更轻鬆。就我来说,我其实不在意对方会怎么想,不过零却乾脆地回答「不是」,加以否定。
「吾辈绝非被害者——反而更接近加害者吧。」
「加害者?」
听到卡尔反问,零似乎打算老实说出一切,而我立刻按住她的嘴巴,强行让她闭嘴。
「抱歉,因为牵扯到很多麻烦事。有些事情不能说的太清楚。」
特别是神父就在这个房间里。就算他没有意识,零就是创造出魔法的魔女这件事,还是一样撕破嘴也不能说。
「先别管我们这边的状况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发现的?是怎么发现山羊的烙印会招来伤口和疾病?」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确定。只是这座洛塔斯要塞里,拥有山羊烙印的人全都是病人和伤患,而且那些病痛会『渐渐增加』。严重的时候,甚至出现一觉醒来整只手臂就腐烂脱落的状况。这样就算不愿意也会注意到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吧。」
——也就是说,被害者蔓延的状况已经严重到光是把各种零碎徵兆拼凑起来,就能找出原因的程度了。我抱着灰暗的心情叹出一口气。
「吾……不懂。」
在这样难以释怀的气氛下,零忽然看向卡尔。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接受烙印?当然,一定有很多人是一开始不知情才接受的。然而被害者既然增加到这种地步,这项情报应该已经人尽皆知了才对。何况不好的谣言应该传播得更快吧?可是圣都里仍然聚集了许多圣女的信徒。」
这是为什么?零反覆追问,而卡尔只用几个字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