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浪袭来,撞上船身的声音在船舱中回蕩。
迟了一拍以后,船只才随着「嘎吱吱」的噪音往一边倾斜。在此同时,房间角落也传出某种物体倒下并且滚动的声响。
不知是货物固定得不够牢靠,还是绑—着一次又一次的摇晃而越来越松的缘故——原本在地板上睡得正香的我,因为那阵声响忽然就醒了过来。同时,后脑杓也在毫无防备的状态下,挨了一记重击。剧痛让我眼冒金星一阵,随后就跳了起来。
「搞屁啊,痛死了!是哪个混蛋乾的,刚才那一下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我抓起剑大吼,狠狠瞪了过去,却没见到半个人影。
摸着阵阵发痛的头,环顾四周,突然听见上方传来年轻女子好像很开心的咯咯笑声。
「只是个酒桶,佣兵。那不是敌人。」
「只是个酒桶?」
仔细一瞧,的确有个装满酒水的沉重酒桶在地上滚动。要是那玩意儿滚出速度来,威力足以一口气撞碎好几个人的骨头。
「原来如此……那确实是会很痛啊。」
我叹着气抬头一瞧,有道黑影躺在布制吊床摇来摇去,还伸了一双长腿出来晃啊晃。
那是一位穿着宽鬆的黑色外套,用兜帽遮住脸庞的女子。虽然遮住了长相,但光是看见垂在兜帽外头的银白长发,以及如红苹果般鲜嫩欲滴的双唇,就足以展现这名女子令人屏息的美貌。
再配上那件短得吓人的短裤,长度到大腿一半的长袜,还有高度及膝的长靴。老实说,这完全不像是良家妇女的打扮。
而且想当然耳,这个女人根本是这世上距离「良家妇女」这个词,最为遥远的存在。她名为零——是写出足以毁灭世界的「魔法」指南书《零之书》的稀世天才魔女。
我是那个魔女僱用的佣兵,现在和她一起待在这艘船里,正在大海中航行。
若是再说得仔细一点,我们目前身处于一艘大型货船的船舱中。这艘船由位在大陆中心的伊迪亚贝纳港出发,正要前往大陆南部最大港鲁多拉。
此行的目的,是为了打探一群叫作「不完整之数字」可疑集团的情报。他们製造出《零之书抄本》,在世界各地散布。
我们的粗略计画就是,接下来将由鲁多拉走陆路前往零的故乡「弓月之森」,并从待在那里的一位名叫十三号的男子口中挖出情报。
「无需担心,这艘船上的水手可没有胆量趁着你睡觉时,跑来取你首级喔。」
零突然拨开沉重的外套兜帽,只见那双拥有不可思议蓝紫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毕竟你啊,是领主重要的『货物』嘛。」
「既然是『重要』的货物,真希望他们能更加妥善保管啊。要是换成普通人,刚才那一下就得长眠不醒啦……」
听见我这么说,零大声地咯咯笑着。
「诚然。正因为如此——幸好你是个怪物呢,佣兵。」
零从吊床探出半个身子,用戏谑的眼神扫过我的全身上下。
如果要说明我的外貌,最简单的描述方式大概就是——一只全身覆盖白色毛皮,靠双腿步行的人型肉食兽。
老实说,普通人对于被称为堕兽人的半人半兽怪物,是既害怕又厌恶。
而身为堕兽人的我,若要搭乘长途航程的船时,该怎么办呢?
当然只能被当成家畜,关在船舱里面啦。
本来我还得被关进结实的笼子,戴上手铐脚缭才能够上船。不过在船东——也就是伊迪亚贝纳领主的特别宽待下,改为在船舱辟出一角作为客房,这就是我们现在的处境。
狭窄的船舱让人透不过气,不时还要面对威胁性命的酒桶攻击,但相较于困在笼里,可是舒适多了。
因为船上那群水手心里很紧张,叫我尽量不要走出船舱,不过房门并没有上锁。每到夜里我还能偷偷溜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
话虽如此——
「这好像也摇得太夸张了吧?」
「刚才听到甲板上有人嚷嚷着说风暴接近了,还说船被吹得偏离航道还是什么的。」
「喂喂……船应该不会沉吧?」
「根据领主之前的说法,伊迪亚贝纳的船除非粉身碎骨,否则不会沉没就是了……」
「那现在也只能祈祷船不会被风暴拆得七零八落啦。」
我打开位于船舱高处的小窗,悄悄观察外头的情况。
放眼望去,儘是一片黑漆漆的大海。海浪想虽汹涌,船身不断剧烈摇晃。看这个状况,海水搞不好都会从窗户灌进来。
「没有下雨的风暴啊……」
零随着吊床摇晃着,口中忽然这么低喃道。的确,虽然风势很强,却没有降雨。
「有时也会遇上稀奇的事情啊。」
「诚然。外头的世界很有趣呢。」
「你好像话中有话啊。」
听见我这么说,零只是轻轻扬起绯色的嘴角,不做任何回答。
算了,是也没啥好深究的啦……
「喔,有一座岛耶。」
在乌云密布的天空底下,朝着海浪的另一头凝神观望,就能看见一座灰色的小岛。
小岛以看起来好像足以触及云朵的耸立高山为起点,一片绿油油的陆地像是扇形般延伸开来。是打算先避避风头吗?听见我如此呢喃,零便从吊床上跳下来说着「也让吾看看」就跑了过来。
因为零的身高不足以看到窗外,我就把她扛在肩上,方便她观看。
下一刻,零的表情僵住了。
「……佣兵,你看得见那个吗?」
「哪个?」
「那只鸟。绕着山在飞的那个——」
的确,从船上这里也能看见,有只鸟在山的周围盘旋。但是那座岛离我们应该还满远的——也就是说,那可是一只相当大的鸟啊。
就在这时候,船舱天花板上的门打了开,一个水手露出脸来。
「喂,你们两个!我们好像逃不出风暴範围了!接下来暂时会晃得很厉害喔!这位堕兽人还不要紧,女人快抱紧柱子固定好身体!」
要是不想撞到头翘辫子就照做!——水手扯着喉咙这么大吼。
看来是想收起船帆,一味等着风暴过去了。
看着讲完话就打算离开的水手背影,我有些为难地叫住对方说道:
「虽然不是想对你们的工作指手划脚啦,但先去岛上停泊,等风暴过去不是比较好?」
「岛?你在说什么蠢话?这片海域根本没有能停船的岛啊。」
「可是那边没多远就能看见一座岛耶。」
我指着窗户,水手的脸色却一下子就变了。
「该不会……!」
平常分明对我都是敬而远之,这时候却一下子就跑到我身边,踩着木箱看向窗外。
「你看,就在那里。」
那应该是一座岛吧?听到我这么问,水手尖声喊道:
「开什么玩笑!居然会被吹到这个地方……!」
水手踉舱地走下木箱,一下子就冲到船舱外头去。
「船长,是岛!看得到黑龙岛!——龙要出现了!」
只听见水手用尽全力这样大喊。
「……他刚刚是不是说到龙这个字?」
对于水手说的话,我皱起脸来。
「的确说了。他说——龙要出现了。」
零也皱起眉头。
我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见过龙这种可怕到不行的生物。虽然听过不少传言,也想像过它们究竟生活在什么样的地方,不过——
「龙这种生物,会这么轻易就『出现』吗?」
「不,龙的睡眠漫长又深沉。吾听说它们不但极少醒来,就算从百年长眠中苏醒,稍微进食以后,又会陷入沉眠,是一种极为安分的生物。」
「对啊。」
虽然「看见龙在飞就表示灾厄即将来临」这说法很有名,实际上并没多少人见过龙吧。
但是听见刚才那个水手惊慌大叫的模样,似乎不像是惧于这种虚无飘渺的恐怖传说,而是对于现实中可能遇上的危机做出的反应。
「重新扬帆!全速离开这里!」
在甲板上响起船长怒吼的同时,船身又一次大幅倾斜。这是因为转舵到底,全速前进的缘故——可见他们恐惧焦急到这种程度。
我将零从肩头上放下来,迈步走向甲板。
「佣兵?你打算做什么?」
「上去帮个忙。我才不管有龙还是什么东西,明明风暴就在靠近还扬帆航行,这种状况肯定很缺人手啊。」
「吾也去帮忙吧?」
「难道你要用魔法停下这场风暴吗?」
我笑着这么问,而零也笑着回答:
「若是你如此希望的话。」
我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只见即使身处于这种急迫的情况,零还是一如往常,悠然地露出微笑。
「反正你已经决定暂时要维持那副怪物的样貌吧?直到为泰欧复仇为止。」
「……干嘛突然提起这件事啊。那件事跟风暴有什么关係?」
听到泰欧这个名字,我不禁面露苦色。
那是愿意视我这个堕兽人为友的一个小鬼的名字。
——大叔。
我想起总是笑着这样叫我,老是黏在身边的那个小孩的容貌。总是笑着说要跟我们一起去旅行的那个小鬼,在我的怀里吐着血咽下最后一口气。
成为那个拿零所创造的魔法来作恶,叫作「不完整之数字」的集团手下的牺牲品。
「因为如此一来,吾就不必为了使你变回人类而积蓄魔力,可以自由使用魔法。操纵天候的魔法虽然负担有点大,但并不是做不到。这种程度的风暴,吾大概一个人也能阻止。」
我以护卫零的安全为代价,让零在回覆了耗损的魔力之后,将我变回人类。
这就是我和零之间缔结的契约,是共同行动的大前提。
不过,一旦我变回人类,就会失去身为堕兽人的「强悍战力」。虽然过去我始终觉得那样也无所谓,也抱着变回人类的梦想努力活着。
但是现在不同了。
我紧紧握住繋在腰际的匕首。那是泰欧视为父亲遗物的匕首。
而到了现在,那对我来说,已经成了泰欧的遗物。
那也是我发誓要将那群把泰欧逼上绝路的混账,好好痛扁一顿的证明。
——为了这个目标,我就不能失去作为怪物得来的强悍。
突然,我发现那扇能看见汹涌海浪的小窗玻璃上面倒映着自己的脸孔。看着那张像是要把人杀来吃的恐怖表情,我深深吐了口气,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柔和一些。
但就算缓和下来,看起来依旧是个会让普通人胆颤心惊的怪物就是了……
「你不用多事。就算因为威尼亚斯王国的事件让大家对魔女的偏见少了很多,但魔女仍然是这个世界的公敌。没必要特地招惹仇恨啦。」
受人憎恶是我的工作——留下这句话以后,我就往上方的甲板走去。
2
一来到甲板上,猛烈的风势让我巨大的身体也摇晃了一瞬。癫狂的大浪打在甲板上,想要把水手们吞进水中。
「这实在是……比我想像中更离谱啊。」
在我喃喃自语的时候,正好看见浪头打中一个水手,将他抛出船外。我立刻从甲板探出身子,抓住水手的脚,把人给拉了回来。
原本打算开口道谢的水手,在见到我的脸之后,嘴巴顿时不听使唤。
「你是……船舱里的那个——!」
「如你所见,是一个堕兽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就我个人来说,要是这艘船沉了就伤脑筋了。虽然我只能出一把力气,但如果有我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就别客气吧。」
水手仅仅迟疑了一瞬间。
随后就开始下达各种指示,而我也遵照指示在甲板上忙得团团转。毕竟我是个力量足以媲美数名壮汉的堕兽人,不管是搬运重物或是拉住绳索这种通常需要数人通力合作的粗活,我一个人就能搞定。
顶着风暴掀起的狂风,货船高速远离岛屿。桅杆勉强撑住船帆,就像要折断一般嘎嘎作响,而船帆本身看起来也快要裂开了。
「在这种风势下扬帆航行,怎么看都不正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