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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一国的公主不但身穿铠甲,还亲自接见堕兽人——实在令人匪夷所思啊。
所谓的公主,一般来说不都是穿着漂亮的礼服,成天刺绣或读诗,有时救济穷人,或是到教会祈祷吗?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有幸直接觐见公主,若是有人对我说,其实这世上的公主都是这个样子,我也没办法反驳啦……
哎,不过每个国家都有各自的状况,何况是个有龙出没的岛屿,自然是会更加複杂。
公主对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我自己锁上手铐脚缭。
而且手铐、脚缭和项圈之间,全都用锁链连接起来,使我的行动能力大幅受限——前提是锁链没有细到像装饰,材质也不是用黄金打造的话。
这种东西只要我拿出本事,就扯得断喔。不过她看起来不像个愚蠢到连这种事都想像不到的人就是……
「——你很在意锁链为何这么细吗?」
感觉心中的想法被她看穿,我的耳朵微微下垂。随后便听见公主轻轻笑了。
「那些枷锁和链子并不是用来拘束你的行动,而是一种装饰品,用来向周遭的人们昭告——你是我的所有物。」
「害我现在就想把这些东西扯断了。」
「别那么孩子气。这些锁链也是用来保护你的喔。正因为有了这些链子,那些无力自保的人,才能接纳你这样的存在。要是你扯断锁链大闹一番,最后一定会被大家合力杀死。」
「要是我拿公主殿下当人质的话,应该不会这么简单就被杀掉吧?」
听见我赤裸裸的威胁,公主不但不害怕,甚至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还是死了这条心吧,因为我比你还强。为此,你有机会拿我当人质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也没有。」
她的语气中充满自信,对于自己的实力没有丝毫怀疑。
虽然我不觉得这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殿下会比我还强……但先前在阿克迪欧斯也遇过杀人神父那样的例子。人不可貌相,搞不好她其实是个剑术高手。
公主带我走出牢房,穿过长长的走廊,登上只容一人站立的狭窄楼梯后,走到了户外。
虽然天空乌云密布,但是我才刚离开昏暗的地牢,一时还是觉得有些刺眼。空气也令人心旷神怡,虽然身上锁着一堆链子,但重获自由真是太棒了。
在双眼适应外头的光线之后,我环顾四周,才明白自己位于城墙内侧的庭院。毕竟眼前就是石砌的墙,背后则是石砌的城堡,当然不会有第二种可能吧。
一座正方形的主塔——虽然不管怎么看都像个「箱子」,但位于城堡中心的建筑也只能称作「塔」——还有围绕在四周的城墙。是一座只具备这两项要件,样式十分古老的城堡。
而地牢的入口并没有狱卒看守,或许除了我以外,里头就没有其他囚犯了。虽然,实际上我也不算囚犯就是了。
「好了,先将你那身髒兮兮的躯体清理乾净吧。」
「你说清理是……」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才发现不远处就有一口井。原来如此。
换句话说,是要我用井水把身上的海水和泥沙沖洗乾净啊……
要请她替我準备热水,大概太过奢求了。无奈之下,我只好打了桶井水,从头上浇了自己一身冷水。地下水真是有够冰凉啊,冷到我都快哭出来了。
再加上因为身上这些锁链的关係,两手只能张开到腰宽,步幅也缩小到光是走路就很吃力。
我从来没有这么行动不便过。
当然,我也没办法脱掉衣服,只能隔着衣服用力搓洗身子。
「把那件脏衣服扔了吧。我晚点会替你準备相应的衣物。」
「你是要我在拿到新衣服之前都光着身子吗?别闹了!话说,我原本带在身上的行李呢?里面就有换洗衣物了,给我穿那个吧。」
「因为你的毛色雪白,跟任何颜色都很搭呢。看来也很适合配上饰品,我很开心喔。」
「承蒙您无视得如此乾净利落,还真是多谢啊……!吶,喂,我说公主殿下啊。我不会叫你把东西全数奉还,但至少把那柄匕首还我吧?那是我至交好友的遗物啊。只要把那个还我,其他东西我都可以不计较了。」
「——匕首?」
喔,看来有办法沟通了。太好了,原来她并不是完全把我当成空气啊。
「我不知道呢。」
「你就不能多想一想多查一查再回答吗!喂,关于这件事我可是很认真的喔。快把我的匕首还我!」
立刻就回以否定的答覆根本一点意义也没有。
我浑身炸毛怒声大吼。但是公主却把我的怒吼当作一道清风,只是轻轻瞥了我一眼:
「不就跟你说了我不知道吗?还是快把那身衣服脱下来吧。」
「如果把匕首还我,就算叫我跪下来舔你的脚我也愿意。我个人还是比较希望能以稳健的方式交流,但如果你比较喜欢来硬的,那我只好让你见识一下佣兵的作风了……!」
「哦……?你打算靠拳头逼我答应要求?我本来还以为堕兽人这种生物,对于实力差距的感受应该很敏锐才对……」
真是让人超火大的,这个混账女人。身高不过才到我胸口下方而已,居然用那种实力远胜于我的态度说话。
「既然你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那就麻烦你让我见识一下什么叫实力差距吧。虽然我不会痛下杀手,但你可要做好每天晚上都会作野兽恶梦的觉悟喔,这位公主殿下……!」
正当我双臂运劲,试图扯开锁链时——
「公主殿下!」
突然听见一阵蹄声,我抬起头来看。
就在这瞬间,我完全说不出话来。
因为踏着蹄声朝这边赶来的那道身影——
「那……那是什么啊……!从、从马身上长出一个人……?」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但是那极为异常的外貌,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形容。
是一只棕毛的马。不过本来应该长着马头的地方,却连着人类的胴体。由于从连接处往上完全就是人类的模样,甚至还穿着做工讲究的深绿色上衣,害我一开始还看成是「一个骑着马的人」。
但并非如此。该不会……我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那是——
「是马类的堕兽人吗……?」
「为何如此惊讶呢?你不也同样是堕兽人吗?」
「什么叫『同样』都是堕兽人啊!我从来没看过那种模样的耶!」
虽然堕兽人也有各式各样的种类,但外观大致上都像是「双足步行的野兽」。
像是在威尼亚斯王国碰到的狼形堕兽人,以及最近在可雷翁共和国遇见的鹰形堕兽人也是,除了背上长了一对翅膀之外,外观上和我差不多。有着一颗野兽的头颅,一身的毛皮或鳞片,就是我们的共通之处。
但是那个堕兽人却有两只手臂和四条腿。与其说是「野兽与人混合」,反而更像「在野兽身上装了一个人」的感觉,实在让人很难接受对方和自己同样都是堕兽人。
「这副模样的堕兽人在大陆上果然也很罕见呢……那是劳尔,我的爱马。」
「爱马……你该不会真的骑过吧……!」
公主并未回答,而是对着宾士到眼前的劳尔问道:
「你在喧闹什么,劳尔?我不记得有召你过来。」
「非常抱歉,公主殿下。」
为了止住猛冲的势头,他稍微扬起前脚,在原地轻踏几步后停下。这名叫作劳尔的马类堕兽人面向公主,恭敬地低头行礼。
「因为感觉到气氛似乎不太对劲……我一时紧张而逾矩了。」
那张因担忧而皱起眉头的脸孔,怎么看都是一位温柔体贴的人类男性。只不过,目光稍微往下一点看去,底下果然还是马匹的身躯。
公主略为神经质地叹了口气说:「你太过担心了。」接着缓缓摇头。
「我只是稍微开个玩笑罢了,没有发生任何让你担心的事情。」
「那我就放心了。不过,请问这位是……?」
「今天被我捡回来的堕兽人。暂时和你住在同个马廄,所以日常大小事就由你照料。」
劳尔转身面对我,像对待公主那样朝我低头行礼。
「您原来是待在那艘沉船上的吧?能够平安脱困,真是太好了。」
「喔,喔喔……没什么,呃……嗯。」
我有些语无伦次。而且我到底该看着哪边讲话才好啊……
「那个,请问怎么了吗?」
「啊——……没有,就是……」
被那张表现出担心之意的脸孔注视着,我忍不住别开视线,同时用力搔着后颈,尾巴末端也卷在腿上。对方这样的举动实在让我坐立难安。
「抱歉啊。虽然我也认识好几个堕兽人,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的,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才好……」
普通人类在看见我的模样时,肯定会受到比这种感受强上好几倍的冲击吧。一想到这里,我就再也无法苛责那些一见到我就尖叫的人了。
喔喔,原来如此。劳尔这么说着鬆了口气,身体也舒缓下来。
「我见到您的样貌也吓了一跳呢。虽然曾经有所耳闻,没想到真的是以这种方式『混合在一起』呀……因为在这座岛上,除了我之外就没有别的堕兽人了。」
「要是还有更多我才吃惊啊。在这种小小的岛屿上,一旦有堕兽人诞生,肯定会当场被杀掉,要不就是被卖到大陆去吧。」
「我也差点被杀死,不过我逃走了。正如您所见,我的脚程相当快。」
劳尔说完之后,特意用马蹄在地面上轻轻刨了几下给我看。
「所以,你后来就一直担任这位公主殿下的『马』?」
「以前的确经常驮着公主殿下四处驰骋呢。」
「还真的当马骑过啊……你也把自己看得太像家畜了吧。」
「因为我就是家畜啊。」
「我可是故意揶揄你的喔,好歹也生气一下嘛。」
「您说的是事实,所以没什么好生气的。」
还真是一匹出色的马啊。这就是草食动物的气质吗?
看着这样的劳尔,公主用她纤细的指尖轻轻抚过马身。她眯起双眼,表情十分温柔。
「没错——而且有些时候,有用的家畜比无能的人类更能得到我的重视。我也期待你能成为对我有用的家畜喔。」
如此一来——公主继续说下去:
「我也会给你奖赏喔。」
「像是来几块带骨肉吗?那还真是不胜光荣啊。」
「比方说,对了——像是你方才提到的,那柄至交好友遗留的匕首。」
我睁大眼睛,猛然往前伸出身子。
「你果然知道啊!现在就还我,你这个臭女人!」
「想要得到奖赏的话,就要乖乖听我的命令喔——来吧,先把那套脏衣服脱掉,将髒兮兮的身体清理乾净吧。」
呵呵。公主露出极为高雅的笑容,反而刺激到了我的神经。
该死,好想勒死她。可是对堂堂一国公主痛下毒手的话,我大概就没办法活着离开这座岛了。不然难道是要我把整座岛的人都干掉吗?
总之,我要忍耐到和零会合为止。虽然她让人很不爽,但至少这位公主并没有把我当成敌人或灾害来看待。
我啐了一口,把上衣撕破,扯了下来,乖乖地往头上冲下冷水。
随后劳尔消失了一阵子,又拿着干布回来。我从来没听说过有哪个堕兽人会这么细心体贴的啊……
「可是呀,在準备好衣物之前都要让你光着身子,实在有碍观瞻呢。而且沖得湿淋淋的,也糟蹋了这身难得的好毛皮……」
「是你叫我脱的耶。」
而且我还穿着裤子,才不是光着身子呢。
「我方才是说,与其穿着那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还不如光着身子更好。」
「是这么回事呀,那我还真是失敬了呢。」
看着公主手指抵着脸颊做出思索的模样,一旁的劳尔突然插话道:
「不然先拿我的外套来穿吧。但由于是按照我的身高订做,或许会稍微过长。」
简单来说,劳尔的身高大约就等同于一个男人骑着马的高度。光论头顶的位置就比我还高一点了,而那件往下延伸到马脚附近的外套,我穿起来的确有可能太长。
「虽然很感谢你的好意,可是不但会弄湿,还会黏上毛髮喔。」
「衣服只要再洗就好了。」
他如是说——
就在此时,劳尔似乎察觉到什么而抬起头来。
他将手放在比普通人类略尖的耳朵旁,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些杂音。」
于是我也跟着将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渐渐听见了人声嘈杂的噪音。虽然搞不清楚原因,但感觉气氛有些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