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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把这个喝了。」
格达说着说着就拿出来的高脚杯里,装了一种橙色的浑浊饮料。在我还犹豫着是否要接过来的瞬间,零就趁机从旁一把抢走了高脚杯。
「啊,你干嘛啊!」
没等我说完,零便咕噜咕噜地喝起不知道有没有毒的不明饮料。她一口气喝光之后,满足地「噗哈!」一声地吐了口气。
「嗯嗯,顺口的甘甜,还有清爽的香气。口感浓醇却相当容易入喉的这个……啊,这是十分美味的牛奶。」
吾说对了吧?——零玩味地看着格达。
而格达似乎也没料想到她会毫无警戒地一口喝光,有些畏惧地点点头。
「没错……这是添加果实风味的牛奶。在洗完澡后喝一杯这种冰镇饮料,是我国的习惯。」
「在、在牛奶里面混入果汁?」
我从没听过这种喝法。听到我的疑问,格达只是又拿了一个高脚杯塞到我的手中。
我小心翼翼地把鼻子凑上去,的确有一股混合牛奶和水果的甘甜香气。于是我下定决心啜了一口,顿时有种一点也不像牛奶的清爽口感,顺喉而下。
水果的鲜甜和牛奶特有的温润风味调和得恰到好处,让我忍不住一口气喝个精光。
格达依旧眉头深锁,却看着我连连点头,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他只说了句「跟我来。」便转身就走。
我和零对望了一眼之后,也跟着格达一起离开。
「虽然你刚刚说是公主叫你来担任我们的嚮导,但你既然是魔法军团团长,应该算是个大人物吧?这种事情找个职位低一点的部下来做,不是更好吗?」
「其他人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
「你就没有吗?」
「我的工作就是听从公主殿下的命令。」
格达一脸地从我身上移开视线。看来他还真是讨厌我啊。
先前在牢中看见他时,我就一直觉得要是这家伙能稍微放鬆一点,不是很好吗?明明还这么年轻,老是皱着眉头可是会早早就留下皱纹喔。
「不过嘛,能让一个大人物来当嚮导,我们也觉得光荣至极啊。看在我们感到光荣的份上,是不是能麻烦你把我的行李还给我呢?」
「现在正在收集。」
「……什么?」
听到我再次追问,格达似乎打从心底感到不耐,沉沉地叹了口气。
「你的行李被狱卒处理掉了。犯人身上的物品可以任由狱卒处置,这是诺迪斯的惯例。而那个狱卒把里面的东西不是变卖,就是拿去以物易物了,所以我们现在还忙着收集回来。」
「啥……你说啥!你们居然随便乱动别人的物品!而且话又说回来了,我根本就不是犯人啊!」
「对于狱卒来说,只要是关进牢里的统统都是犯人!没有任何区别!」
「你这样说也没错啦……!」
实在太没道理了。不先徵得我的同意就乱动我的行李,而且还拿去变卖了,我当然会忍不住发出怒吼啊。我实在没办法接受这种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看见我脸上的表情——不过我可是顶着一张野兽的脸孔,格达也没办法从中解读就是——表现出这样的想法,格达有些不情愿地将语气缓和下来。
「现在只有这个。」
说完之后,格达向我递出一柄匕首。看见那柄相当眼熟,尺寸偏大的匕首,我不禁大喊:
「这不就是泰欧的匕首吗!」
我一把抓起他递过来的匕首,从刀鞘中拔出来确认刀刃有无缺口——但还是跟以前一样,是一柄好匕首。不但没有缺口也没有伤痕。
有种放下了心中大石的感觉。光是拿回这柄匕首,我对于公主和格达的反感,至少降低了八成有余。
「你身上的每一项装备对普通人类来说都太过巨大了……只有这个是普通尺寸的,所以狱卒没有卖掉而是纳为己有。在所有待寻的物品中,这是首要目标,在询问过狱卒后,马上就找回来了。」
听见他说如果不是被狱卒留着,有可能会被拿去锻造坊熔掉,我背上就窜过一阵寒意。
「……太好了,还好找到了啊。」
「你说啥?」
「——这是你至交好友的遗物吧?」
我从公主殿下那里听来的——格达如此简短补充后,就再度迈开步伐,朝着不知何处的目的地前进。
这人真有趣啊。零悄悄地说着。
同意,的确如此啊。我也悄悄地回话。
身为堕兽人的我,吵着要他们「把东西还来」的要求,其实他根本不必理会。只要像之前在牢房里的公主那样,推託说「我不清楚」就能解决了。
可是格达却特地先帮我把这柄匕首找了回来。
「吾觉得,现在可能不像当初那么讨厌这个男人了。」
「虽然你对人家改观了,可是对方不一定也是这样喔。毕竟你给他的第一印象实在太糟了。」
格达好歹也是个魔法军团的团长,但却被零在大庭广众下用魔法轰飞了。
不过零完全不在意彼此关係有多複杂,加快了脚步就来到格达身旁。
「军团长,你不是要替吾辈担任嚮导吗?可是你从刚才到现在,只是在默默走路而已。」
不出所料,格达像是被吓到一样耸起肩膀,很明显地想要跟零拉开距离。他的反应就像是看见了讨厌的动物跑到身边一样。
「现……现在只是单纯往下一个地点移动而已……!路上没有什么好介绍的,也不要离我这么近。」
「那么,就由吾发问你来回答吧。吾对这个国家很有兴趣。」
「兴趣……?」
「先前曾经因为魔法而引发了战争,对吧?」
话声方落,格达的表情就僵住了。
那张原本就无可救药的臭脸,却明显地比先前更加生硬。
「吾听说诺迪斯胜利了,而另一方国家败战。此外,两国也各自被授予不同的魔法——那么,究竟是哪边获得了哪一种?诺迪斯所得到的魔法,是哪个章节的魔法?」
格达抿着嘴唇。
仅仅——
「狩猎。」
回答了这两个字。
也就是说——零又抢着接话,继续追问下去:
「狩猎之章与收穫之章交战的结果,是狩猎之章赢了的意思吗?」
「不是,两者并无高下之分。纯粹只是国力上的差距而已,并非哪一方的魔法比较优秀——你们看。」
格达停下脚步,用眼神示意,要我们注意用来隔出房间的花纹织布。
那是一张织着图画的细长布料,上头有龙,还有守护它的集团,以及一群被这个集团驱逐的战士。
「打从受到教会支配之前,黑龙岛上的居民始终以龙为信仰。人们认为是住在火山的龙抑制了火山爆发,所以透过活人献祭来向神圣的龙祈求和平。」
刚才公主也说过类似的事情。直到三百年前教会支配了这座岛之后,献祭的仪式就遭到废止了——这就是教会偶尔也会做好事的例子呢。
「教会也将龙视为神圣的生物,但是不像过去以龙为信仰时那么崇敬了。而在那个时代,发生了饑荒。作物歉收导致食粮短缺,人民身受饥饿所苦,而其中便有人试图前往『禁地』寻找食物。但想当然耳,王室不可能准许这种行为,于是民间掀起了暴动。」
「就是这个原因,引发了内乱吧?」
看了看这张布织画,才明白这是在描述试图闯入「禁地」的一群人,在内战中失败,被国家放逐的故事。
上头画着冒出滚滚岩浆的火山上有一条龙,而神圣之山的山脚下有个国家。被那个国家放逐的人们,在海岸边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
「过去企图杀害龙,遭到国家放逐的人们所建立的国家,就是这里——诺迪斯吧?」
对于零推导出来的结论,格达点点头。
「那些血气方刚的战士后裔,就是诺迪斯的人民。在诺迪斯当中,虽然公主殿下拥有出类拔萃的天赋,可是她的部下全都是天生的战士,都是喜欢拿剑战斗的骑士。反观已经灭国的阿尔塔利亚,他们的魔法军团里的成员,可能是因为学者气息浓厚,所以在魔法方面的才能也遥遥凌驾于诺迪斯之上。」
「那么,为什是诺迪斯获得胜利呢?」
「……你们听说过阿尔塔利亚的国王在『禁地』遭龙杀害的事情了吗?」
「嗯,听过了。」
「国王膝下只有一个儿子。而他仅有的那位继承人,却完全无法使用魔法。」
哇啊。我下意识地发出绝望的叹息。
这实在太可惜了——我听完只有这个感想。因为战争说穿了,就是一场由国王担任指挥的抢地盘游戏。
身为棋子的士兵该如何移动,该如何作战——若是负责下达指示的国王太过无能,无论士兵有多优秀,都无法赢得战争。
而身为棋子的士兵,除非能够无视国王的指示,持续採取最恰当的策略行动,或是成为一支即使被国王胡乱指挥也不受影响的无敌军团,否则根本不可能获胜。
既然是以魔法为主力的战争,领导者却完全无法使用魔法,那么结果几乎已经注定了。
「不过嘛,对方因此而选择了无条件投降,虽然无法使用魔法,作为一个国王倒也不算是无能呢……」
「那位继承人,现在过得如何?」
「是我……」
格达欲言又止。他做了个深呼吸后,开口吐实:
「是我杀了他——那是个没有资格活下去的男人。若非他如此无能,国王不会死去,也不会输掉那场战争吧。」
「教会呢?」
冷不防地,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什么?」格达也跟不上她的思维,不太能理解地反问。
「这座岛上应该有教会存在吧?那里的神父……不对,到了这时候神父也无关紧要了。那么在这座岛上,难道没有教会的虔诚信徒吗?没有抗拒魔法的人吗?」
「自然是有的。」
他叹着气说:
「……我就是那样的人。」
然后露出苦笑。
听到这句话,就连我的表情也僵掉了。
「你明明是个教会的虔诚信徒,怎么会当上魔法军团的团长啊?」
「这是公主殿下的命令。我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样啊……明明不喜欢却拥有天赋,你也真辛苦啊。」
听见我深感同情的呢喃,零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决定魔法天赋的关键,在于思念的强度。『明明不喜欢』却能够使用魔法,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啊,佣兵。」
「那照你的说法,这位魔法军团的团长不但是个忠实的教会信徒,同时也热爱魔法吗?」
「吾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
「格达大人!」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格达便停下了脚步。
我们从浴场出来已经走了好一段时间,这时回过神来,才发现身边多了许多行人,周围显得相当热闹。
有些摊贩在地上放张桌子陈列商品,还有操纵人偶随音乐起舞的艺人,也看到有的店家贩卖将蜂蜜淋在水果上,用木串串起来的食物。
好一场盛大的祭典啊。正当我如此感叹时——
「格达大人也是来参观祭典的吗?」
呼唤格达的男子——身穿制服,看来是魔法军团的成员——再度开口说话。
而格达仅仅回了一句「不是。」接着回头瞥了身后的我们一眼。
对方大概马上就想通了,只见他缓缓摇了摇头。
「又是公主殿下的命令吗……可恶,她究竟把格达大人当成什么了,那个——」
「注意你的言词。要是你出言侮辱公主殿下,我就不得不处罚你了。」
「可是……」试图想再辩解的男子,比年纪轻轻的格达更为年轻。差不多就是刚脱离被人叫成小鬼头的年纪而已吧。
「公主殿下认为我有必要进行休养,所以才会强行安排这个差事,但实际上是想让我来看看祭典吧。」
「那只不过是强迫你按照她的意愿行事而已。她张嘴闭嘴只会说『这么做才是最恰当的』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可是什么做法才是最恰当,这是由当事人决定的吧。」
听他这么一提,那个公主确实一直把「最恰当」这个词挂在嘴边啊……那大概是她的口头禅吧。看到那个男子连公主傲慢的表情都模仿得唯妙唯肖,实在有些滑稽,害我忍不住失笑出来。
随后,那位模仿公主说话的年轻魔法士兵,兴緻勃勃地转头望着我:
「这家伙,听得懂人话吗?」
「这不是废话吗?你到底把堕兽人当成什么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