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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王都普雷斯塔──不,是整个威尼亚斯王国都陷入剧烈的震蕩。
就在零一行人将雅穆妮尔公主封入〈岩藏〉的前一晚。
就在十三号放出使魔,通知他们準备进行作战的不久之前。
就在城里的麵包店都已熄灭窑火的深夜,原本行蹤不明的王子敲响了王城的大门。
王子神态自如,彷佛「只是出去视察了一下」。
「殿下──不,是陛下回来了!吾王终于回归这座城堡了!」
听到这个消息,最为震惊的人就是阿尔巴斯。
理应被十三号幽禁起来的王子,到底是怎么回来的?是十三号出了什么意外吗?如果王子是找到空隙才逃回来的,就得马上加强王城的警备才行。
本来已经换好衣服準备就寝的阿尔巴斯,慌慌张张地将仪容整理到「不至于失礼的程度」,就快步赶往王子目前所在的办公处。
跑过长长的走廊,推开那些贴在门上窥伺室内情形的侍从,冲进自从先王驾崩后就从未使用的「思惟之间」──也就是国王的办公处里头。
「殿下!」
「──应该改叫『陛下』喽,阿尔巴斯。」
刚跑进房间里,就听见一道和煦的声音在调侃自己,让阿尔巴斯不由自主停下脚步。
然而,对方已被早一步涌入室内的大臣们团团包围,完全看不见他的模样。
「阿尔巴斯,过来这边。」
伴随着这句话,包围着王子──国王的大臣们迅速退开,阿尔巴斯这才与那位令人想念的青年面对面。
「陛下……幸好您平安无事。您能回到──」
朝着国王走近几步,阿尔巴斯背上忽然窜过一阵恶寒,表情也随之僵住。
国王的身旁有位魔术师──她从未见过如此貌美,令人屏息的美男子。
及腰的长髮宛如银丝一般,在窗外洒入室内的月光照耀下光彩夺目。
根据以前接获的报告,召集会使用魔法的人,意图叛乱的魔术师,就是一位见过一次便无法忘怀的美男子。
若是容貌达到眼前此人的水準,想必见过的人都会做出这样的评价吧。
那么,国王为何会将这个魔术师带回城堡当中呢──不,等等,更重要的是……
阿尔巴斯知道这个魔术师是谁。
就算不看他手中那把巨大的手杖,光是感受到这种令人不寒而慄,宛如附骨之蛆一般的魔力气息,就算自己不愿承认,也能够辨别出对方的身分。
「……为什么会在这──」
十三号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尔巴斯还保有足够的理智,知道不能在此时揭露真相。
毕竟围绕在国王身边的大臣们,都带着戒备的眼神望向脸色发白,并伫立在原地的阿尔巴斯。
国王露出和善的微笑──
「请诸位暂避片刻,我有话要和阿尔巴斯说。」
并直接请在场的大臣离开房间。
「……您受到胁迫了吗?」
看着最后一人踏出房间,房门也确实关好之后,阿尔巴斯立刻提出疑问。
国王之所以会带着十三号回到城堡,理由肯定只有一个。
王子一定是受到胁迫才会回来,想必是十三号已经準备好夺取这个国家了吧。他甚至为了骗过大臣们的眼睛,特地改变外貌。
但国王的回答却是否定的。
「在我离开城堡的这一小段时间,似乎产生了不幸的误解。所以我在此重申一次,我是基于自己的意志留在外头的。」
「可是在先王驾崩后,王座空悬,无人继承大统!少了国王的领导,国家也因此动蕩不安,我才会恳请您早日回归呀!」
「我本来以为你能够明白,我之所以不愿回来,是因为还有遭到暗杀的风险。要是身为王族最后血脉的我也死于非命,威尼亚斯王国就等同于灭亡了。按照我本来的想法,其实现在还不是回归的最佳时机呢。没错……要是你没有和教会开战的话。」
国王望向阿尔巴斯的眼神,十分冷冽且锐利。
阿尔巴斯顿时觉得胃里像是被塞满石块一般,十分难受。
「……开战……是因为……反正,总有一天会……」
「就因为『总有一天』会开战,所以乾脆『现在』就主动挑起战端,简直像是在说既然十年后会死,倒不如现在自杀还比较轻鬆一样呢,阿尔巴斯。」
「不是这样的,陛下!为了总有一天将会爆发的大战,才要趁现在发动小规模战争,如此一来才能认清谁才是自己人,谁又是敌人。透过这场小规模战争来加强追随我们的那些小国的凝聚力,只要利用那些不愿支持我国的国家政要作为人质──」
「就能打赢跟教会之间的战争吗?就凭这个小小的国家?」
眼见国王忍不住失笑,阿尔巴斯脸上露出怯意。
这个男人以前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吗?阿尔巴斯所认识的国王──那位还是王子时的青年,笑起来总是和死去的先王一样,那么地和煦、睿智,而且温暖人心。
据说,在十三号首次入城时,第一个表示要学习魔术,也是第一个学会魔法的人,就是这个男人。
拥有十分卓越的魔法天赋,也大力劝说先王与魔女和平共处的人,也是这个男人。
阿尔巴斯喜欢这个男人。
就和喜欢先王那般。
可是──
「刚才我听取了骑士团长的报告。据说这一年得到〈许可〉的魔法师,只有五十人──其中的三十人,还是原本就学习过魔术的古老魔女。而其余的二十人,则是先前属于『零之魔术师团』的成员。这些人几乎都被指派去负责警备或维持治安的工作,要说他们是能够上战场的魔法军队,实在太过勉强。而将仍在试验阶段的堕兽人用来从事警备工作,似乎也还存在不少问题──听说地下还设有一个令人不忍卒睹的畜舍呢。」
国王甩了甩手中的一叠羊皮纸,以平淡的口吻责问阿尔巴斯。
站在他身后的十三号,依旧面无表情,完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阿尔巴斯嘴唇不住颤抖,用力握紧拳头。
「我有……充分的理由……一切的行动都有其理由和目的……」
「我能理解你的用意喔。但我的意思是,这个理由是否太随便了呢?你说要为了认清敌我而引发小规模战争啊──乍听之下好像颇有道理,但这说法只会让我觉得『难道不这样做你就无法认清敌我吗?』。」
「那是因为──!」
「我不想听你的藉口,阿尔巴斯。我重视的是结果。如果我留在王城中,肯定不会让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吧。你为什么不听从十三号的建言?为什么对他心存疑虑,甚至试图杀死他?到底是谁怂恿你这么做的?」
「没有人怂恿我!这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办法!」
「如果真的是这样,我就不得不处罚你了。」
啊啊──
阿尔巴斯这时才恍然大悟。
身为十三号弟子的这个男人,是凭藉自己的想法带着十三号返回城堡的。既然如此,不管多么努力辩解,国王都不会相信阿尔巴斯所说的话。
换句话说,自己已经输给十三号了。
「您要……将我处以极刑吗……?」
「处以极刑?」
国王先是一脸诧异地反问,接着便开怀大笑起来。听在阿尔巴斯耳里,总觉得像是在嘲笑自己一样,让她顿时满脸通红。
「将你处以极刑又能怎样呢?只不过是让结界就此消失,让事态变得更为棘手罢了。」
「哦,说的也是……不然,改成永久幽禁如何?」
阿尔巴斯这种问法,已经近乎于挑衅了。
但国王并未追究阿尔巴斯无礼的态度,只是平静地回了句:「该如何是好呢?」
「嗯,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处置你,而是该如何应对教会。要想想该如何才能避免与教会正面冲突──不过,幸好还有很多条后路可以选择呢。只要能得到托雷斯的协助,或许就能在平稳的情况下与教会展开接触了。」
「陛下!我──!」
「──十三号。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国王打断了阿尔巴斯,转而询问十三号。
这时十三号的双眼,才第一次直视阿尔巴斯。
不管接下来从那张嘴巴会说出什么话来,阿尔巴斯都不想听,所以她就这么冲出「思惟之间」了。
国王并未制止阿尔巴斯离开。
已经不需要她了。对于国王来说,阿尔巴斯已经是个多余的废物了。
──眼前最重要的不是如何处置你,而是该如何应对教会。
这样的回应,简直像是在帮小孩子收拾烂摊子一样。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才发动这场战争。经过重重迷惘、烦恼、苦思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但国王却形容得像是「不值一提的小失败」一样。
这让她觉得自己只是个无比渺小的存在。自己眼中的世界实在太过狭小,自己的眼界实在狭隘到令人无法置信。
自己真的错了吗?
这些行动明明是为了找出真正的自己人,但回过神来才发现周围连一个支持自己的人也没有。
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泪流不止,感觉自己就要被失败感与无力感压垮了。
「──哇啊!」
低头瞪着脚下,快步行走的阿尔巴斯,因撞上某个人而停了下来。抬头一看,才发现是个白色的堕兽人──霍登一脸担忧地低头看着自己。
「大小姐?你不是去见陛下──」
「少啰嗦!这跟你没关係啦!」
阿尔巴斯胸中涌起莫名怒火,用力撞了霍登一下。他也被她怒气沖沖的模样吓得后退了几步,随后阿尔巴斯伸手推开霍登,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大小姐!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
「不準跟上来!你总是拿我跟奶奶比较,分明就看不起我,不要假好心!」
霍登本来打算追上去,听到这句话顿时停下脚步。
毕竟,霍登是在前任主人,也就是伟大的索雷娜的请託之下,才会如此费心照顾阿尔巴斯。
因为那个人将孙女託付给霍登,所以就算心里百般不愿,他还是乖乖听从阿尔巴斯的命令。每当阿尔巴斯无理取闹的时候,霍登总会露出不耐烦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彷佛在说「索雷娜的直属后裔竟是这副德性啊」一般。
阿尔巴斯明明告诉霍登好几次「你已经自由了」,但他对索雷娜的忠心依旧不变,始终不愿离开阿尔巴斯身边。
阿尔巴斯讨厌的就是这一点。彷佛拿掉了索雷娜直属后裔的身分之后,阿尔巴斯这个人就一无可取了。所以她非常非常讨厌这样的自己。
因此才会拚了命试图展现自己的价值──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奶奶……奶奶……!」
阿尔巴斯抽抽噎噎地擦着眼泪,冲出城堡,跑进森林中。
她无意识地一如往常,朝着那个隐身处而去。
在「思惟之间」眼睁睁看着阿尔巴斯离去的国王──七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神情疲惫地将手中那叠羊皮纸放在书桌上。
「我才踏进城堡,就看见那些大臣面目狰狞一拥而上,恨不得让我立刻看完每一份报告,害我连悼念先王的时间都没有。一想到阿尔巴斯直到昨天为止都得遭受这样的摧残,甚至让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更早回来。」
「咏月已经具备处理好这些事务的能力。她是个头脑清晰的优秀人才,同时也有坚强的意志和勇气。本来应是如此──就是。」
听见十三号的这一番话,七耸耸肩道:
「唉,听到你对阿尔巴斯的评价这么高,都害我有点嫉妒了。」
「但正因为她如此优秀,所以我忽略了她在精神层面还不够成熟……这是我的失误。」
过去,无论十三号如何蛊惑,也无法动摇阿尔巴斯的意志。甚至为了拒绝协助十三号而选择主动接受火刑──可见当时她的意志力有多么强大。
所以十三号根本无法想像,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攻破阿尔巴斯的心防,诱使她表现得如此无能。
这是十三号的轻慢所造成的后果。他认为绝对不会有人能办到他所做不到的事──尤其是在关于动摇意志、蛊惑他人这方面。
「就是为了弥补这项失误,你才会来到这里不是吗?阿尔巴斯听见我完全否定她这段时间的努力,想必也只能逃向她唯一能依靠的对象吧。找到那家伙,牵制她一阵子,再放走她交给零他们处理──这次可别出错喽,十三号。」
「当然。」
十三号只留下简单两个字,将长长的外套一甩,迈步追向阿尔巴斯。看着他冷淡无情的背影,七兴起恶作剧的念头,便出声唤住他:
「对于我这个面临暗杀危机的弟子,你就连一句『小心』都不肯说吗?虽然我知道你对零和阿尔巴斯之外的人都漠不关心,但还是希望你能假装担心我一下呢。」
「如果还需要担心你保护不了自己的话,我就不会让你回来了。」
抛下这句话后,十三号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思惟之间」。
七獃獃地眨了眨眼,凝视着十三号身影消失的方向。
随后又咯咯笑了起来,将身体深深陷入椅背,目光飘向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