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塔的上层,设有城主夫人的房间。
被带进这间满是奢华装饰品的房间后,那些摆放在床上的各式礼服,吉玛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了。
毕竟是和恶魔待在同一座堡砦中,她暂时还不想脱下身上的铠甲。
她靠在窗边看向外头。才发现那些遭到囚禁的人,在满天飘落的灰烬当中,正着手準备离开堡砦。
负责指挥的是巴尔赛尔。而那些原本坚持要留在堡砦的教会骑士团先遣队员,也干劲十足地协助民众整队,引导前进的方向。
「……巴尔赛尔。」
吉玛轻声低喃。而巴尔赛尔似乎听见了这道不可能听见的声音,转头望向高塔。
她吓了一跳,连忙从窗边往后退了数步。
随着这个动作,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踩碎了什么东西,脚底下响起「啪叽」一声乾硬的声响。吉玛低头一看,才发现是一只头被自己踩扁的虫子,脚抽搐了几下后死掉了。
「呜……哇……!」
虫子的入侵,代表恶魔靠近了。
吉玛想也不想就往后跳去,随即看见房门开了个小缝,一大群虫子蜂拥而入。
用破布、皮革面罩、鞋子和手套把全身包得密不通风的恶魔,就像是被虫子搬运进来一样,进入了房间当中。
由于对方曾被吉玛砍下一条手臂,照理说应该具有固定的实体才对。可是他总是像这样淹没在虫海中,看起来反而像是个型态不定的生物。
「——怎么……不换……衣服……?」
看见被扔在床上的礼服后,恶魔如此低语。
「我不需要那种衣服。」
「……美丽的女人……穿上……美丽的衣服……很开心……」
「我说了我不需要!」
吉玛提高警戒,伸手抓起斧头。但恶魔连看都不看,径自走到床前。两手拿起礼服晃了晃,想让吉玛看清楚。
「如果你不喜欢……我还有……很多不同的……不喜欢这颜色……?还是……款式?」
「给我滚出去。在他们安全抵达威尼亚斯之前,不準靠近我。」
看见吉玛表现出强烈的拒绝之意,恶魔就放开了手上的礼服。
以丝绸织成的礼服,在虫子的眼中是一顿大餐。大量的虫子一拥而上,将价值连城的礼服瞬间啃成一团烂布。
「不需要……啊啊……需求啊……这样啊……啊哈,啊哈哈……」
「有什么好笑的!」
「——我懂了,我明白了……我想到了。」
吉玛的背上突然传出撕裂的声音。她还来不及反应,铠甲就缓缓滑落到地上了。
「什——!」
在她满心不解的时候,连手脚上的护具也脱落了。这时她才惊觉,原来是皮製的扣具被虫子啃掉的关係。
铠甲底下的衬衣是棉製的,而那也被群聚到吉玛身上的昆虫大军啃得乱七八糟。
「不……不要!滚开!快住手!还不快住手!」
吉玛拚命扫掉身上的虫子、踩死地下的虫子,但其数量却不见减少。不但甚衣被虫子夺走,就连贴身内衣也被啃食殆尽,吉玛最后只能缩起身子蹲在地上。
当虫海终于退去时,吉玛身上只剩下鞋子和手套,以及几缕碎布而已。
看着缩成一团,试图遮掩肌肤的吉玛,恶魔笑了笑,把礼服丢了过来。
「这下子就……有需要了。晚餐,马上就好……我好期待,好期待。」
满足地说完之后,恶魔带着大量虫子离开了房间。
被独自留在房间的吉玛,用力揪着对方扔过来的礼服,怒不可遏地甩了出去。
吉玛就像小孩子一样,抱着膝盖啃着手套,按捺哭泣的冲动,前后摇晃着身体。
「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待在这里……」
明明是自己决定留下的。
但并不是她想要留下,而是因为这是个正确的选择。
最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在意吉玛的死活。
以副队长为首的教会骑士团成员们,看到吉玛就会想到她父亲,对她敬而远之——始终都对她敬而远之。
就连从小陪在吉玛身边,一直很照顾她的巴尔赛尔也——不对,其实那个男人才是打从心底冷眼看待她的人。
每当听到别人对自己说「你的父亲是个人渣」时,吉玛总是会跑到巴尔赛尔身边,央求他再讲一遍父亲的丰功伟业。
父亲是个温柔的人——至少在吉玛面前是这样的。仅存于童年回忆中的父亲,脸上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容,两手抱着一堆礼物回来看她。
所以她才会深信不疑。相信父亲是个高尚的骑士。
无论听见多么恶毒的传闻,她都深信那只是误解。只要自己坚持做个高尚的骑士,总有一天一定能消除大家对父亲的误解。
父亲杀了巴尔赛尔的家人——不知道是哪个愚昧之徒散播如此恶俗的谣言,让吉玛一直都感到愤愤不平。
巴尔赛尔怎么可能为了养育仇人的女儿,牺牲奉献到这种地步呢?
没想到,全都是真的。
——他连一点辩解的意思都没有。
面对滔滔不绝的责问,却完全没有反驳,只是默默承受吉玛怒火的巴尔赛尔,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她缓缓摇头,站了起来。
捡起掉在地上的礼服后,茫然若失地喃喃自语。
「……乾脆不要穿算了。」
与其为了恶魔打扮,倒不如这样还比较能留下尊严——
但一想到要是在堡砦的人抵达威尼亚斯之前,自己先死于肺炎的话可就不好笑了,她还是自暴自弃地把礼服穿起来。
隔天一早,堡砦中的民众开始通过骸骨大门,朝向威尼亚斯王国前进。
吉玛穿着恶魔给她的礼服,一直目送到最后一人通过大门,背影渐渐消失在灰色雨幕中为止。
「……『啊啊——还真的把我们扔在这里就走了,真是有够无情』。」
吉玛顺口就说出了上次巴尔赛尔望着把他们扔下不管,自行进军的教会骑士团时所说的话。
「打扰了,夫人。我替您送了餐点过来。」
在敲门声响起后,一道人影迅速地进入了室内。
没想到还有人留下的吉玛,先是吓了一跳,接着才发现原来是司书。
不可思议的是,明知道对方是恶魔的僕从,但是发现除了自己以外还有别人——而且是个女性,还留在堡内的事情,也让她的心灵稍稍获得喘息。
察觉到自己的情绪变化,吉玛连忙甩甩头。
「是……司书啊。你怎么没走?」
「因为我是馆长的僕从。」
「可是我跟他说好了,要解放所有人才对……」
「我是自己主动留下的——您完全没有休息吗?」
把盛有食物的银盘放在桌上后,司书留意到了没有一丝紊乱的床铺。
「因为昨天的晚餐太可怕了……眼睁睁看着一团虫子在啃食人类的手臂,就算是我也睡不着呢。」
「嗯……我了解。因为您晚餐也没什么吃,所以我替您多带了些早餐过来——我帮您打开窗户喔。」
司书走到床边,将床头的窗户完全打开。
「灰烬会跑进来喔。」
「门窗紧闭的话,空气会不流通呢。我帮您盖上一层布就好……」
说着说着,司书就把一张染成鲜红色的薄绢布挂在窗户上。
「真漂亮啊。」
「因为馆长喜欢红色。」
吉玛一时语塞。
一想到之后要在这个房间,以妻子的身分迎接那个恶魔的到来,浑身就起鸡皮疙瘩。
「请问……这问题或许有点怪……那个恶魔……呃……能像人类一样,做那种事吗?」
「什么?」
「没、没事!真的没事,请你忘了吧。」
慌慌张张地撤回了问题,吉玛又再次站回窗边。
把问题问出口之后,不但没有让自己坚定决心,反而越来越不安了。
虽然很想让司书多陪自己一会儿,但她在挂好布幕后,就立刻离开房间了。
吉玛斜眼看着送来的食物,却一点食慾也没用。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在营地里吃过的,由堕兽人所烹煮的那碗汤。
2
恶魔的心情非常好。
尼埃朵拉一族当中,从来没有出过美女。就算髮现了美女,也早就是别人的妻子了。窥伺他人的妻子可是「违反人类礼仪」的行为啊。
米娜虽然长得不错,但也只是在家族中长得比较好看的程度罢了。
相较之下,那个女人又是如何呢?
虽然美貌不及银髮的魔女,但除此之外,她确实是这座堡砦中最美丽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那身褐色肌肤很诱人。
摇曳着恐惧与嫌恶的黑色眼眸很诱人。
不愿发出尖叫而牢牢紧闭的双唇很诱人。
每次想起她为了掩饰恐惧而挥下的那一斧所带来的冲击,就令他无法自拔。
这种感情,一定就是人类口中的爱吧。普遍出现于各种书籍当中,那种名为爱的神秘感情究竟是什么?恶魔觉得自己终于掌握了答案。
为了一个女人,甘愿放弃其余的一切。这不叫爱又能叫什么呢?
今晚,自己就要得到了。
恶魔驱散了爬在身上的虫子,脱去破布,取下面罩。
显露在外的身体,全身都覆满了黑色的甲壳。
长着触角的头部,有两颗圆滚滚的巨大眼睛。大颚从中间一分为二,一张开嘴就能看见长长的舌头像蛇一样,从锯齿状的牙齿之间滑出来。
颈部的甲壳以蛇腹形重叠成铠甲的模样,而甲壳到了胸膛则变得更显强健坚实。
相反的,从肩膀及侧腹伸出的两对共四条手臂,却十分瘦弱,而手上没有手指,只有几根钩爪。所以如果不藉助虫的帮忙,他甚至没办法翻书。
腰部纤细到和胸部完全不合衬,而从腰部往下延伸的双腿,关节的结构完全裸露在外,就像提线人偶一样。
「……丑陋。」
不屑地骂了一句后,恶魔从衣柜中取出一套衣服。
那是初代馆长为了这个表现出对人类生活感兴趣的恶魔,特别準备的衣服。
他们的关係就是好到这种程度。
初代馆长对待恶魔,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虽然初代馆长坚持不让自己进入书库,但不管自己想要什么书,都能够拿到。
光是这样恶魔就能满足了。
恶魔的眼睛能够观测世上发生的一切现象。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脑中随时都能接收到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做了什么事的影像。
虽然看得见,却唯独不能了解「为什么会发生」。
而馆长总是乐意回答自己的疑问。
每当自己有疑问时,馆长就会拿出能够解答的书给自己看。
明明很希望馆长能再活久一点,可是人类的躯体太过脆弱、太弱小了——像是三代馆长,还没有活多久就被四代馆长杀了。
但是那个四代馆长,却比自己所杀的三代馆长更短命。
虽然契约会随着血脉继承下去,但在恶魔的心目中,真正的契约者——也就是「馆长」,其实只有初代馆长一个人而已。
能够回答恶魔的「为什么」的人,在这百年来也仅有初代馆长而已。
所以恶魔一直试图去理解初代馆长的想法。因为馆长深爱着人类,所以恶魔也努力尝试去爱上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