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地狱。
「隐密」所说出的这句话,不停地在莉莉耳中回蕩。
佣兵的地狱,一定能被零所治癒吧。
那么「隐密」所抱持的地狱,又要由谁来治癒呢?
教会的神吗?
还是说,要仰赖莉莉不认识的某个人呢?
莉莉才认识「隐密」没多久。别说是「隐密」的过去,就连他的现在都不甚了解。
想要去了解他,或许是一种罪过吧。
想要成为他的支柱,或许是一种傲慢吧。
「……莉莉,有话想说就直说。像这样在后头转来转去的,只会让我觉得很不自在。」
神父背对着莉莉不耐烦地这么说,让莉莉吓了一跳。
当佣兵和吉玛忙着为晚餐做準备的时候,「隐密」走到稍远的位置上,似乎聆听着留在营地中少数几个士兵说话的声音。
事实上,「隐密」并不会做饭。
从威尼亚斯前往诺克斯大教堂的途中,一直都是吃格达和莉莉料理的食物,但他自己却从来没有动手。
原因在于「隐密」的五指被连在戒指上的丝线固定在手杖上——基本上,他没有办法取下手杖。
洗澡的时候也是,睡觉的时候也是,吃饭的时候也是。
莉莉可以想像,这会对日常生活带来多大的不便。
而莉莉无法想像的是,背负着如此沉重责罚的「隐密」,究竟是犯了什么罪。
「……神父大人的地狱,是什么呢?」
在「隐密」的催促下,莉莉说出口的疑问,让他不禁啧了一声。
「你管太多了。」
「对不起……可是莉莉很在意。」
「知道了我的地狱,又能做什么?想要同情我吗?」
「莉莉也不知道……」
莉莉不禁缩起身子。
「……可是不知道的话,就什么也不能做了。莉莉想要为神父大人做点什么。」
「你管太多了。」
「嗯……」
「趁着这个机会,我还是先跟你讲清楚吧……莉莉,你对我的好感是不会有结果的。」
内心的想法突然被说中,让莉莉那身覆盖在毛衣底下的肌肤都涨红了起来。
「不、不是……莉莉才没有……!」
「如果是我误会了就好。但正如你所知,我只是个从教会手中『暂时借用』性命的死人。无论你有多么想了解我,我甚至不存在于这里。」
莉莉倏地立起了耳朵。
「……可是,神父就在这里啊。」
「我指的不是这个意思……或许对你解释你也听不懂吧。总之,不要和我牵扯太深。」
「可是……」
「莉莉。」
「可是,这是莉莉自己做的决定……!」
听到莉莉说自己心意已决,「隐密」缓缓转身面对莉莉。
这是「隐密」自己经常挂在嘴边的话。用「这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当理由,就能轻鬆打发掉不合己意的指示。
「莉莉就是喜欢神父大人……要是不想说的话,莉莉也不会勉强……可是想要理解神父大人的心意,是莉莉的自由……有没有结果并不重要。」
一股脑地把自己的心思全盘托出后,莉莉因为害怕而开始发抖。
「隐密」曾经对莉莉说过「我并不讨厌你」。但是刚才那番话,可能就会让神父真的讨厌自己了。
明明提醒过自己「管太多了」,但莉莉还是一意孤行。
刚才自己做了多么厚脸皮,多么惹人厌的事啊——
「……那个……就是这样。」
说完之后,莉莉马上转身离去。
但是正要溜之大吉的莉莉,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了。
因为受限于神父操纵的丝线。他利用这个,不知不觉中缠住了莉莉的身体。
莉莉暗呼一声不妙,就这么脸朝上倒落在雪地中,眨了眨眼不知该如何是好。随即就看见神父的脸挡住了阴沉沉的天空,正低头望着自己。
「那个……对、对不起……?」
「我讨厌堕兽人,尤其是女性的堕兽人。而对我怀有好感的女性堕兽人,更是最糟糕的组合。」
「……啊呜。」
就是因为不想听到这种话,刚才莉莉才想要逃走。
而现在她更是恨不得马上逃之夭夭,在雪地里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就这样冬眠算了。
但是「隐密」的丝线,不会让莉莉如愿。
「问我理由吧,莉莉。」
「……呼咦?」
「问我『为什么』。你不是想要了解我的地狱吗?」
「……你为什么……讨厌女性的堕兽人……?」
「因为她们没有自信。总是怨叹自己丑陋的面貌,以这样的理由仇视、怀疑着每一个人,实在太过肤浅,令我无法忍受。」
神父夹带恨意的口吻,让莉莉暗自心惊。
自信……莉莉的自信的确不足。
但是生而为堕兽人的女性,该怎么培养自信呢?怎么能不去羡慕普通的人类女性呢?
「我被双亲抛弃后,被一个狐狸堕兽人所收留。她教导我如何作为一个盗贼讨生活。对于几乎无法在阳光下走路的我,她告诉我『你跟我一样,都是夜晚的居民。』接受了我的存在。因此,我爱上了她。而我也从未对她堕兽人的身分有过一丝芥蒂,只觉得她好美。她的声音、话语、一举一动都远比任何女性更加美丽。很可笑吧?还不到十五岁的懵懂少年,那种近乎于崇拜而盲目的情意——然而,她却始终怀疑我对她的爱。」
心脏跳得很快,胸口阵阵发闷。
神父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过去,一股脑地展露在莉莉眼前。
「有一天,她盯上了一个小村庄。某个大商人的女儿因为生病而来到当地疗养。她所居住的小房子里,藏了一大笔钱。于是我接下了勾引商人女儿,刺探金钱所在的工作。那个女人被我迷得团团转呢。虽然是个美人,却十分无知,骗起来太过简单。但是『她』——却以为我弄假成真,认为我是真的爱上了那个商人女儿,因为嫉妒失去理智,为了惩罚我而杀死了那个女人,在村子里放了一把火,就这样把我扔在那里然后远走高飞。」
熊熊燃烧的火焰,想必深深刺痛了「隐密」畏光的双眼吧。
少年得不到心上人的信赖,惨遭背叛、抛弃。光是想像他的内心,就让莉莉忍不住想要吶喊。
「因为杀害商人女儿,以及火烧村庄的罪行,导致我被判处了死刑。我早已在那场火中死去,重生为一个叫作『隐密』的『女神之凈火』审判官。而背负『隐密』罪孽的审判官,在执行圣务的过程中,与那只女狐狸再度重逢——我向她倾诉爱意,说自己从未怨恨她,早已原谅了一切。当然,她并没有相信。但那可是我的真心话呢。」
「……然后……怎么样了……?」
「我追上了逃走的她,砍下了头颅。因为她是威胁附近居民的恶贼,被教会定为目标,下令刬除。」
啊啊——
多么悲伤。
莉莉觉得无法相信亲情的佣兵很可怜。
但是她觉得,奉献出爱情却得不到信赖的「隐密」,更为悲惨。
「隐密」总是採取不顾自身安危的战斗方式。身上伤痕纍纍,让人不禁怀疑他是如何存活到今天的。
这个男人一定是想要让身体也像内心一样遍体麟伤吧。他想必也希望自己因为心伤而死。
「……骗你的。这个谎话听起来很真实吧?每次只要我说起这个故事,大部分的女性都会对我敬而远之。若是你也能因此放弃就好。」
莉莉身上的束缚被解开之后,她连忙从雪里站起来。她被积雪冻得透心凉,差点成了支冰棒。这时「隐密」已经转身背向莉莉,继续像刚才一样,专心倾听营地里的声音。
莉莉静悄悄地往「隐密」走去,紧贴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隐密」发出一声叹息。
「你很坚强呢……」
听到神父无奈地这么说,莉莉鼓着双颊回话:
「嗯。比狐狸坚强喔。」
看着得意洋洋的莉莉,「隐密」低声说:「还真是伤脑筋啊。」他的嘴角微微上扬。
「那个啊,神父大人。只要是神父大人说的话,莉莉全都相信喔。所以呀,只要你说自己喜欢莉莉,哪怕是谎言,莉莉也会深信不疑喔。」
「这可就伤脑筋了。」
「隐密」又重複了一遍,耸耸肩继续说:
「我会牢记在心的。即使是谎言,也绝不会说出口。」
2
「回来得很早嘛,饭还没做好喔。」
零在还不算晚的时间点上,像个游魂一样回到了马车这边。
正好是放进锅里炖煮的蔬菜,开始软化的时候。
是吉玛小心翼翼地和莉莉拉近距离,总算能开心聊天的时候,也是格达爬出马车,正要拿东西喂龙的时候。
神父并没有帮忙晚饭的準备工作,只是坐在马车附近,默默地保养着手杖。刚才虽然有看到他跟莉莉不知道在吵什么……哎,反正那也不关我的事啦。
零环视着我们各忙各的模样,轻吐一口气,放鬆下来。
「原来如此啊。看来吾该在外头多晃一晃再回来呢……还是说,该去教会骑士团那边摸点食材回来呢?」
「零阁下!粮食应该确实配给到每个人手上了,请您不要从教会骑士团的士兵手里抢食物好吗!」
看到吉玛面色铁青地就要跳起来的样子,零便开怀地笑了起来。
「只是个玩笑,队长。吾的食慾一向是以佣兵的料理为优先喔。」
「你刚才是去找那位叫馆长的恶魔谈话吧?发生什么了吗?」
神父一边保养手杖,一边随口问道。
「没什么。只是稍微谈谈关于恶魔一览表的製作细节罢了。」
「怎么啦?好像很花时间的样子?」
「馆长的知识量稍稍超出吾的预料。吾告诉他优先列出危险性较高的恶魔,大概明天就能完成了。」
一面听着零的说明,吉玛一面往四周东张西望。
「不好意思,零阁下。请问巴尔赛尔呢……?」
「他留在帐篷那里,负责馆长的护卫工作。」
吉玛低喃着「这样啊……」似乎鬆了口气,却又有点失望的样子。
「喂,神父。魔女已经回来了,所以那个『附加条件』到底是什么?」
零望着我问了句:「怎么回事?」于是我就开口回答:「听说教会允许我们留下,但有附加条件。」想当然耳,零听完立刻皱起眉头。
「真是厚颜无耻啊,管他提什么条件,吾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可以先请你听完再说吗,零?条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严苛。毕竟你们对于教会……不,是对于民众而言,的确有可能构成威胁。因此,主教阁下才想与你们见上一面。」
「啊?主教要见我们?」
「由于物资不足,无法请你们吃晚餐,但主教阁下会以接待客人的规格与你们会面。」
因为这实在太疯狂了,我又确认了一遍,不过看来并不是主教脑袋出问题,也不是我耳朵有问题。
堪称教会最高领导的七大教堂主教,竟然邀请魔女和堕兽人以客人的身分会面,实在是前所未有的重大事件啊。
「老实说……打死我都不想去耶……」
「我也不乐见这样的事情发生。不过,因为奥尔迦斯始终强烈反对,所以主教阁下最后才会选择先与你们见面,再做出最后的决定。要是你们拒绝这个邀请,下次可能又会传出『因为心怀不轨所以才不敢进见主教阁下』之类的谣言喔。」
「那个臭小子真的有够麻烦耶……」
看到我快要爆发的模样,这次反过来换零安抚我了。
「愿意让吾和佣兵踏入镇中,这位主教确实胆识过人呢。既然有机会亲眼欣赏美丽的大教堂,吾自然乐意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