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没事了,佣兵。吾可以自己走。」
进入森林后没多久,像个尸体还是人偶一样僵着不动的零,突然活动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雪积得很深喔,你这样应该走不动吧。」
「走得动。吾可是魔女啊。」
我叹了口气,把零放在地上。
按照一般情况来说,积雪应该会埋到她的膝盖附近……但零不知动了什么手脚,居然优雅地站立在鬆软的新雪上。
「原来如此,的确很有魔女的风格。」
我露出苦笑,但零却连一丝笑容也没有。
刚才已经在森林里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了。
我姑且是朝着海边走,但实际上根本搞不清楚自己的确切位置。
镇上的光亮几乎隐没在远方了,在视线不良的夜间森林环境下,继续赶路也没什么意义吧。
酒意完全消退了,冰冷的空气沁入体内。
「跑了这么远,奥尔迦斯那个混蛋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乱吠了。在这里睡到早上再出发前往祭坛吧。结果我们还是把馆长扔下了啊——」
「吾在生气喔,佣兵。」
「我也一样啊。」
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住枯枝,用力扯断。
把积雪踩实,替火堆打好底子之后,将枯枝小心架好,注意留出空隙让空气流通。就在我像这样忙着準备生火的时候,零突然用力抓住我的脸颊,拉到自己眼前说:
「气的是你啊,佣兵。吾是在对你生气。」
「……我也一样啊。」
听到我又重複了一遍,零的表情显得有些受伤。
我把零压回去坐好,自顾自地继续準备生火的工作。
可恶,完全点不着啊。
「你是想问我那时候为什么要逃走对吧?你是想说我们根本什么坏事都没做吧?你说的没有错,完全正确。可是据理力争一点意义也没有。这种法子就算是用在那个彻头彻尾的教会信徒,那个正经八百的队长身上,也不怎么管用。就算我们可以解释『因为教会骑士团出手攻击所以才还手,把他们都杀光了』又能怎样?没有人会相信。」
「这……」
「我不希望让你变成屠杀教会骑士团的邪恶魔女,所以才选择逃走。我也觉得除了逃走想不到其他方法的我很没出息,觉得很火大。」
「那么,为何要让他们得逞!凭着正当理由向教会骑士团反击,若还有人认为是吾辈不对,就让他们去讲啊!吾才不怕他们说。」
我刻意狠狠地叹了口气,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
「喂,魔女。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这种问题早在我才十几岁的时候就扪心自问过不知多少次了。错的是对方,不是我,可是世界不会为我改变,所以只能改变我自己——只能放弃、忍耐、随波逐流。」
「吾才不想拯救这样的世界!」
「所以啊,你可以改变这样的世界啊。」
我用爪尖点了点零的胸口。
零那双燃着怒火的眼睛,吃惊地瞪得圆滚滚的。
「你不是会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吗?然后呢,身旁有个身为堕兽人的我,简直和史诗中的英雄没两样啊。当成为英雄的我们凯旋迴归诺克斯大教堂后,就能呛爆那个叫作奥尔迦斯的混帐。然后再护送诺克斯大教堂的人到威尼亚斯,又可以顺便赚个人情——怎样?很完美的作战计画吧?」
零数度张口欲言,最后却苦着脸低下头去。
看来她还是无法同意我的意见。
「……反正,教会又会製造一场谎言。」
「谎言?」
「『将意图毁灭世界的魔女打倒的英雄正是教会』之类的。他们会将吾的存在埋葬于黑暗中。或许遭到暗算,像代行那样被封印起来。」
原来如此,的确有这个可能啊。
在了解教会创始的真相后,我也无法断言不会发生这种事。
「……那不然要怎么办?回去诺克斯大教堂,好好回敬那些人一顿吗?」
零摇摇头。
「那你到底想怎么做?」
「要不要和吾一起逃走啊,佣兵?」
这出乎意料的提议,让我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你说要逃走……能逃去哪里?」
「你说过你不是为了世界,是为吾而战。那么就算世界毁灭了,只要吾还在你身边就无妨吧。反正世界总有一天会改变,会慢慢改变的。吾辈只要躲在某个地方隐居,静静地旁观世局变迁就好。」
「喂,魔女……」
零伸手揪住我的衣服。
她抬起头仰望着我,神情十分严肃,看得出她的确很努力想要说服我。
「佣兵。现在就把你的名字告诉吾吧。这样一来,吾就能赋予你与吾同等的寿命。一起生活、一起老去、一起死亡。对了,可以回洞穴去住,就只有吾和你两个人。」
我觉得,这是个深具魅力的诱惑。
毕竟,这样一来就不用战斗了。
不用再冒生命危险。
不用每天提防别人的目光。
不用担心遭受盗贼袭击。
只要和零在一起,就算世界毁灭了,她也能让我存活下来吧。
但是——
「……我觉得啊,跟你一起的旅程相当开心。」
「嗯,吾也是喔。」
「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却遇上了很多事情……遇见了很多人。甚至还能跟我独自一人时绝不会产生交集的人一起行动。」
说到这里,零突然睁大双眼。这个女人还是一样这么敏锐啊。话才说到一半,她就已经知道我想表达什么了。
「我超讨厌神父那个混蛋……不过那家伙要是死了,我还是会满难过的。要是小不点死了,我也会自责没有保护好她。我会开始担心待在威尼亚斯的小鬼,那家伙就算只靠自己也会拚命拯救世界吧,担心那个少根筋的圣女搞不好又会搞出什么麻烦,担心黑龙岛的公主或许又在勉强自己了……到了最后,我可能会抬头望着天空,开始期待破龙王会不会骑着龙来找我们。」
脑中已经可以想像,过着那种悲惨日子的自己了。
我是个将世界和自己放在天秤上衡量,绝对会选择自己的大混蛋。话虽如此,但我最重视的却不是自己。
「佣兵……你……」
「是啊……到头来,我依旧是个当不了坏蛋的小人物。只是『假装』的话,我还满擅长的……但就是踏不出最后的一步。」
哦……零发出叹息。
那声叹息或许代表着傻眼,或是死心吧。
用力揪住衣服的手缓缓放鬆,最后离开了我的身上。
「啊,不过先不要冲动。要是你真的打算一个人躲回洞穴旁观世界毁灭,我也要跟着你去喔!毕竟我一个人跑去祭坛也干不了什么,要是被你抛弃的话,大概还没走出这个森林就会被恶魔干掉吧!」
听见我慌慌张张地这么说,零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这个男人啊……真是完全没有半点紧张感呢。每一次都会把严肃的话题变成笑话,就像在思考今晚的菜色那般随便呢。」
「菜色搭配可是很重要的。」
「比世界更重要吗?」
「要是没饭吃的话,不管世界变成怎样,人还是会死啊。」
说的也是呢——零又笑了起来,接着用魔法将我架好的树枝点燃。魔法这玩意儿果然很方便啊。
顺利确保火源之后,我又把另一块雪地踩实,整理出适合睡觉的环境。在周围叠几块雪做成防风墙,用行囊代替枕头之后,就完成了简单的睡床。
我先躺了下来,接着零就钻进我的斗篷当中。
「……你很温暖呢,佣兵。」
「因为我是个能自行发热的毛球啊。」
零不禁轻笑几声。
正以为她要睡觉了,却突然在我的斗篷里动来动去。
「嗯?你在干嘛?」
「脱衣服。」
「你想自杀喔?」
「你身上很温暖,所以不要紧。」
啪沙!零把外套扔在雪地上。接着又把上衣和靴子扔到外头。
这么说来,躲在我斗蓬里的零,现在身上只穿着袜子和短裤了。
……等等。等等等等。
「只穿着」是什么烂形容啊?还有我在装什么冷静?
不过就是零的裸体,我已经看过好几次了。而且现在我们身体贴在一起,零有躲在斗蓬里面,根本连看都看不到——
所以这样就没问题吗?怎么可能!问题可大了!
「我只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干嘛脱衣服?」
「不然很碍事吧?」
「碍什么事?」
「接下来要做的事。」
我默默躺着,望向头上的天空——星星真是美丽啊。不行了,我没办法继续逃避现实,因为零开始脱起我的装备了。
「等、等一下等一下,你也太急了吧!喂,刚才气氛有酝酿到这一步吗……?」
「吾本来是想好好酝酿的,却被你一通瞎扯给破坏掉了呢。要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吾才不会让你拿这种软弱的藉口来搪塞过去。」
「说实在的,我们根本就不是这种关係……!」
「那么你要将吾推开,扔到雪地上不管吗?」
零从斗篷中探出头来,就这样跨坐在躺着不敢动弹的我身上。
嗯,眼前就是那个嘛。
一丝不挂的零。
森林里虽然视线不清,但火堆旁却很明亮,而且堕兽人在晚上也看得很清楚。
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虽然已经看过很多次。但状况不同、气氛不同、心情也不同。这和为了洗澡而脱下衣服,意义上完全不同。
我像着了火般全身发热。
心脏越跳越快,喉咙发乾。
不仅如此——
「随你怎么碰都可以喔,佣兵。只有你才有资格触碰吾。只有你可以。」
零还在我耳边搧风点火。
啊啊——神啊。
等等,这时是不是该向恶魔祈祷才对?
我将手伸向零的身体。感觉好柔软,好冰冷。
「笨蛋!你想冻死吗……!」
我连忙支起身体,将零的身体裹进斗篷中牢牢抱紧。这时零咯咯笑了起来。
「那么,你就好好温暖吾,让吾不再受冻着凉,死也不要放开吾吧。」
2
一早,前来打探佣兵等人的情况的「隐密」,茫然地伫立在烧成灰烬的马车前面。
自己太天真了——太过轻敌了。
虽然早有耳闻那个奥尔迦斯的传言,但没想到自己竟然被戏耍得如此彻底——!
「不过,他竟然如此轻易地违背了主教阁下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