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时分,激烈敲打房门的声音响彻屋内。
喊着「开门,让我出去!」的男音不绝于耳。
从昨晚开始就通宵叫到现在,声音却不见一丝衰弱,「隐密」对这个体力充沛的怪物感到厌烦,也觉得佩服,就一边若有所思地走出自己的房间。
佣兵变回人类的样子被丢弃在下雪的森林当中,将他运回城镇之后,已经过了三天。
一发现自己变回人类,佣兵便晕了过去,并昏睡了好一阵子。现在好不容易醒来了,却嚷着要「去追零」,讲都讲不听。
无计可施之下,只好将他关在房里,结果他却不断叫闹着:「开门,放我出去!」
现在好歹借住在教会骑士团宿舍的一间房里,闹成这样只会让处境更加艰难。
不过只要想起佣兵和零离开城镇的根本原因,就在于所属教会骑士团的奥尔迦斯身上,心情也就没有那么沉重了──
「……啊,神父大人。」
一靠近疯狂胡闹的佣兵房前,莉莉带着不安的声音,在那里等着「隐密」。
她似乎一直坐在房间前没动过。
「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知道……可是莉莉很担心。」
「你还真是温柔。让开吧──我要开门了。」
为了防止被佣兵听见,这句话他说得很小声。
莉莉马上起身,细心周到地接过「隐密」拿在手上的装了麵包和水的篮子,接着退到走廊墙边。
「隐密」轻轻握好手杖,把手放在佣兵持续敲打而撼动的房门上。
他一口气打开房门,一个大男人就这么顺着力道滚到走廊来。他似乎还想往哪里跑,于是「隐密」拿起手杖绊倒才起身就想跑走的男子,拖着他走进室内。
莉莉踩着小步伐跟在他们后头,并再次细心地关好房门。
神父把佣兵的身体压回房间正中央,叹了一口气。
「真受不了……真亏你能不眠不休地闹成这样。看来不管你的模样是人还是堕兽人,如怪物般的体力依旧没有改变是吗?」
「隐密」厌烦地开口,耳际却听见一道令人不悦的吐口水声。
「所以你就把我关在房间里吗?难得变成人类了,真希望你们能人道地对待我啊。」
佣兵抱持着杀意、憎恨、悲哀、绝望还有焦虑──以这般真亏能凝聚这么多负面情感的声音,开口威吓「隐密」。
现在想想,这个男人以前是个说话很稳重的堕兽人。
第一次在阿克迪欧斯遇见佣兵时,他觉得佣兵是个会威胁圣女立场的危险存在,不过他无法忽视存在于佣兵体内的人性也是事实。
然而在对峙的瞬间,令他感觉到生命危险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如今力量不到堕兽人一半的人类佣兵。
「我不是已经解释过,就因为你是个人类,所以才要这样保护你吗?你完全不了解人类的身体。要是在这种冰天雪地中不好好御寒就外出走动,可是会冻死的。而且要是受到跟过去一样程度的攻击,你就会立即死亡。」
「这种事我当然──!」
「隐密」高举手杖,接着就朝佣兵的侧脸揍下去。
佣兵发出一声呻吟,身子严重踉跄,痛得当场抱头蹲下。
「刚才这下只用了平常一半的力量。痛吗?我想也是。站都站不起来了吧?普通的人类当然会这样。」
佣兵没有回话。
「要是用我平常的力道揍你,你要不是昏倒,最糟的情况就是死亡。至少额头会头破血流吧。这就是『普通的人类』。你或许不想承认,不过一介人类的你想要正面挑战我,是绝对赢不了的。」
「我不信!」
「如果你不承认自己的弱小,就无法走出这个房间。」
「唔──!可恶……!」
佣兵抛下这句话,握紧拳头就往地板揍去。
「可恶、可恶、可恶!该死,这种身体──!」
地板传来啪的一道切实的声响,接着血腥味随之扩散开来。
持续敲打房门和地板的佣兵的手──人类脆弱的皮肤和血肉,终于皮开肉绽。
佣兵像是被这件事实吓呆了一样,停止所有动作。
莉莉拉了拉「隐密」的衣服。
「……那个……莉莉去……拿葯跟绷带过来……」
「不用了,他受点伤还比较安分。乾脆把脚打断也行。这个男人必须稍微了解一下人类的身体有多脆弱。」
「隐密」轻描淡写地这么说着,就将手杖的前端对着莉莉递出。莉莉马上明白他的用意,便把装着麵包的篮子挂在手杖前端。
「隐密」和佣兵之间保持着一根手杖的距离,就这么静静地把装着麵包的篮子放在他眼前。
「既然你已经变回人类,就不能再像以前当堕兽人那样勉强自己的身体了。伤口放着不管不会癒合,不吃东西伤口好得更慢。不擦药就会为疼痛所苦,如果伤口恶化还会发烧。普通人类从婴儿时期就会开始学习并熟知自己的弱小,而你却要从现在开始学习。这就是你一直期望的结果。」
「我才没有期望这种事!」
这句话简直就像硬挤出来的否定一样。
佣兵的身体趴在地上,不愿把头抬起,「隐密」便将现实硬塞到他的眼前。
「但你和零订下了契约不是吗?作为护卫的报酬,她将会把你变回人类。现在零履行契约了,幸亏她是个守约的魔女,真是太好了呢。」
「别说了……不对……!我……我们是……!」
「你别再作白日梦了。零是一个多么有能力的魔女,这点你应该很清楚。但你却深信自己对她而言有其必要性,只有典型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男人,才会成天追着美丽女人的屁股跑。真是惨不忍睹啊。」
零与佣兵再怎么样,也只不过是一层被契约束缚住的关係。
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感情与牵绊,更别说是爱了,根本不可能存在。
认为「他们有情分」的人才不正常。一旦当零像这样捨弃佣兵,反而让人感到心安,甚至会说「果然如此」。
「大哥哥,你在哭吗……?」
莉莉惊觉这件事,忍不住屏息。
对双眼覆盖在眼带下的神父而言,并不会知晓佣兵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是光凭他的气息,神父也想像得到他的表情有多么悲惨。
「走开,别过来!小不点……!」
莉莉不把佣兵的威吓当作一回事,跑到他的身边。
她拉起裙襬,擦拭佣兵的脸庞。看来佣兵还残存着一丝理性,并未把靠近他的莉莉一掌挥开。
虽说他恢複成人类的模样了,但对莉莉这样娇小的堕兽人来说,佣兵依旧是个体格壮硕的男人,若是挨了揍还是会痛吧。
「该死……!这玩意儿为什么擅自跑出来啊!眼泪这东西,以前从来不会……这要怎么让它停下来啊……!」
「不知道。莉莉也没有哭过。啊,不过神父大人的话……」
「我怎么会知道。正常的成年男子不会流泪。」
「真、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但以「隐密」来说,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忘记眼泪的存在了。连怎么哭都忘记了,当然也就不知道该怎么停止流泪。
在痛哭的佣兵面前这么一看,「隐密」也不得不深感自己有多像一头怪物。
愤怒、伤痛、悲泣。变回人类模样的佣兵,正毫无保留地倾出自己体内人性的一面。
想哭多久就哭吧。
「隐密」在内心悄悄说着。
如果他内心的伤痛严重到让他失去情感,那么佣兵或许会选择自我了断。
纵然现在被狂暴的情感支配,但怒吼着要去追零的佣兵身上,却没散发出死亡的气息。
正因如此,佣兵现在需要的就是冷静。
为了防止他受激动的情绪支配而冲出城镇,然后失去自己无意捨弃的生命,现在必须有个人做好被憎恨的觉悟,来压制住这个男人。
而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毫无疑问就是「隐密」。
「馆长也说了,刚从堕兽人恢複成人类,就能像你这样行动,实在教人吃惊。」
「那就放我出去啊!」
「正因为如此,你才更有可能处在亢奋状态,勉强自己的身体活动。我会再观察三天。我们现在必须不靠零的护卫撤退到威尼亚斯王国,你至少要恢複到不会扯我们后腿才行,否则就伤脑筋了。」
「你少自作主张!我才不会回威尼亚斯!」
「那我只好把你绑起来拖着走了。按照主教阁下的意思,我们会连同罪犯也一併带走,往威尼亚斯撤退。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捨弃──莉莉。」
「嗯。」
守在佣兵身边,静静旁观双方对话的莉莉,因为神父这声叫唤而迅速起身。
佣兵到现在依旧不知道该如何停止哭泣。莉莉虽然担心,还是随着「隐密」的脚步走出房间。
──走出房间后,她发现房外有人聚集。
他们是教会骑士团长吉玛和破龙王格达。虽是一组奇怪的组合,不过他们生性认真,或许是臭味相投吧。
「神父阁下,怎么样了?佣兵的状况……」
「他狂殴房门和地板,结果拳头皮开肉绽了。应该多少安分下来了吧?」
「隐密」轻描淡写地说道,吉玛听了则是铁青着一张脸。
「那、那不是糟了吗!有没有包扎?伤口处置了吗?」
「我才不会帮他疗伤。就算帮他包扎,万一他又开始揍门不就玩完了。」
「怎么这样……」
「我看乾脆把他五花大绑还比较安全吧。」
说出这个提案的人是格达。他似乎觉得自己这句发言是一种体贴,却招来吉玛一阵怒瞪,他只好开口辩解:「这样最保险吧?」
「限制胡闹的囚犯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但佣兵不是囚犯啊,破龙王!」
神父耸了耸肩。
「请你冷静一点。破龙王的主张很正确,吉玛队长。」
「可是,神父阁下──!」
「不过我希望他能儘早习惯用人类的身体行动,绑住他就没有意义了。现在看起来也不必担心他会自杀,总之还是先观察情况吧。」
神父解释完毕后,双方都不再开口。
毕竟他们都同样担心着佣兵。
「能全天候监视着他是最好的,不过现在还要进行往威尼亚斯撤退的準备,实在无法为了一个胡闹的傻子分配多余的人手。」
「莉莉!莉莉可以看着大哥哥!」
「我没办法把监视工作交给一个只会用『杀人』来阻止别人的堕兽人。」
只要莉莉咬人一口,不论什么样的人类,都会沦为瘟疫的饵食。莉莉消沉地说出精神上的反驳:「莉莉才不会咬人。」
「你不咬人就只是个无力的小不点。这里这么冷,在大多数老鼠已经死亡的这片土地上,你也无法藉助『朋友』的力量。你就闭上嘴巴,搔首弄姿吧。」
「啊呜……」
「关于人手问题──」
格达加重眉间的皱纹开口:
「神父,我希望你也能稍微反省一下。你把那个叫奥尔迦斯的近卫骑士队长打成废人,害得现在近卫骑士团已经变成潜在的敌人了。虽然檯面上是表现得很配合……」
「真不愧是前战败国的王子,对于败者细妙的心理变化非常敏锐。」
「你想吵架,我可不奉陪。如果你是想发泄心中的焦虑,麻烦去找别人。」
「我是在称讚你。近卫骑士团的动向的确让人在意,他们的气氛简直就像在岩石底下增殖的虫子。吉玛队长。」
吉玛点头回应:
「我们姑且也有在注意他们的行动……再怎么说,我们对这块土地不熟,实在无法把近卫骑士队完全排除在任务之外。但我还真没有能彻底管理他们的自信。」
「你这样示弱会让我很困扰。我们接下来必须带着那帮危险分子,还有一大群无力的老百姓,跨越长途行军这道难题才行,而且还没有零当我们的护卫。我想战斗会远比过来的时候还要辛苦吧。」
「隐密」口中所说的现实,严峻地令人无法直视,甚至感觉得到死亡彷佛与之相连。
说出这些话的本人似乎也无法负荷自己这番沉重的话语,于是叹了一口气。
「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必须活着回去。教会原本就是为了对抗恶魔而成立的集团,主教阁下为了守护百姓而发起的行军,怎么会没有神的加护呢?」
格达和吉玛都和「隐密」一样──论出身,甚至是比「隐密」还要资深的教会信徒。
正因如此,他们才会苦笑面对「隐密」的言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