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什么──佣兵反覆如此询问零。
为什么会选择自己?
为什么会想和自己在一起?
佣兵很想知道零为何会对他抱有好感。
零喜欢解释事情。她认为既然佣兵想知道理由,那么每当佣兵问起,她便会鉅细靡遗解释。但是每当佣兵听完解释,总是无法完全接纳。
她说的合情合理,也不是谎言。
她喜欢佣兵做的菜。喜欢他身上鬆软的毛皮、偏高的体温,还有同眠时的舒适感。马上生气这一点虽然不值得嘉许,但她并不讨厌被那样骂。
零喜欢佣兵能以一个对等的存在面对身为魔女,身为绝对强者的她。喜欢他理解自己的缺陷,却不屈服的坚强。
喜欢他分明胆小,却有着咬牙面对的勇气。分明粗暴却又纤细。会悲观,但不会绝望。喜欢他那颗难解如彩色玻璃般的心。
日子不断累积,每当和佣兵度过一天,「喜欢」的理由便会增加。
当她发现这件事的时候,那些「喜欢」的数量已经多到足以让零捨弃在洞穴度过的安稳生活了。
在森林初次遇见佣兵的时候,她的确觉得他「令人中意」。但那种情感并不能称作「喜欢」,而是一种更加功利的盘算。
这才是佣兵频频寻求「为什么」的原因。
因为兽人战士非常适合担任护卫。纯粹对没见过的野兽身形感到好奇。都被人追赶了,还想带着零逃跑的烂好人个性非常容易操控。因为他做的菜很好吃。因为他想变回人类,所以有交涉的余地。
所以才选上他。
可是现在不同了。
就算佣兵变回一个平庸的人类,就算他没有一手好厨艺,就算他憎恨、厌恶零,就算他们再也无法见面,零还是持续喜欢着佣兵。
这想必就是爱吧。
不求回报的感情。不在乎获得什么,而是藉由付出让自己获得满足的感情。
如今此刻,零抱着佣兵浑身是血的身体,才醒悟这件事。
「佣兵……佣兵、佣兵!你等等,吾马上帮你疗伤……!」
结界消失,泥暗之魔女死了。
乌云密布的天空已经放晴,包围祭坛的恶魔消失,和平降临世界。
但是无论天空多么蔚蓝,就算恶魔从世界消失,就算和平造访世界,佣兵身上所受的伤也不可能不见。
受到爆风侵袭,当零睁开紧闭双眼的瞬间,她的眼里随即映着彷佛下一秒便会停止呼吸的佣兵的身影。
然而,她自己却毫髮无伤地活着。
这是凌驾世界安稳的绝望。
为什么我们还活着呢?
为什么泥暗之魔女死了呢?
但比起这些疑问,还有一件「为什么」先浮上心头。
「为什么……『无名无姓的恶魔之王』……!你为什么要带佣兵来到这里!如果佣兵死了,你应该也很困扰。所以吾才允许你留在佣兵体内,但这是为什么!」
一年前,零将恶魔召唤至佣兵的体内,在威尼亚斯境内张设禁用魔法的结界。
恶魔希望留在现世观测世界,零也答应了。因为她认为只要恶魔继续寄宿在佣兵体内,就能成为守护佣兵的力量。
而且事实上,恶魔的存在的确有保护到佣兵。
伤口癒合速度加快,还迴避了濒临眼前的死亡。
只要零一直待在他身边,佣兵的意识就不会被恶魔夺走。
就算零不在他身边,只要他的身体是软弱的人类,恶魔也不能勉强他。
本应如此,但「无名无姓的恶魔之王」竟篡夺佣兵的意识,将人类的身体带到祭坛来。
这是一件多么有勇无谋的举动──是一件多么危及佣兵性命的举动。
「这是他的期望。」
恶魔藉着佣兵的嘴说话了。
但他脸色苍白,心跳微弱,呼吸浅薄。伤口虽然癒合了,但很明显地已经失血过多。
零不停重複问着──为什么?
「吾已经用那么残酷的方式背叛他了!为的就是不让他有心追过来!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来追吾……!为什么……!」
佣兵没有回答。
取而代之的是……
「进行降兽咒术,就能免于一死。」
「不行!」
零一脚踢开恶魔的耳语。
兽人战士具有强韧的生命力。恶魔说的没错,只要现在把野兽的灵魂召唤到佣兵的体内,的确有可能得救。
但是野兽的灵魂已经强行从佣兵的身体剥离过一次了。
因为一年前召唤恶魔进入佣兵体内,造成野兽的灵魂和佣兵的灵魂变得更加契合。话又说回来,一个身体里同时存在「恶魔」、「野兽的灵魂」,还有「佣兵的灵魂」,会产生意料之外的状况也是理所当然。
都已经把他们强行剥离了,现在又要举行降兽咒术的仪式,不知道会带给佣兵的肉体和灵魂什么样的影响。
「佣兵希望以人类的身分活着。他说他的梦想是开一间酒馆……!」
这不正是佣兵比自己的性命更加珍贵的梦想吗?
最讨厌魔女的他,就算接下魔女的护卫一职,也想完成这个梦想。
儘管是总比死了要好,难道夺走这件梦想的行为就可以饶恕吗?
佣兵开酒馆,零开占卜馆,一旦天黑了,零就去佣兵店里吃晚餐──两人前几天才在畅谈这个梦想。每当零回想起佣兵说着同意的表情,她的胸口便会满溢着一股温暖的情绪。
「吾要守护佣兵。吾发过誓了。不论多少次,不论多少次……!不只他的性命,只要是佣兵觉得重要的东西,吾都会守护到底。就算拿自己的性命交换……!」
为了拯救零,佣兵选择抛出自己的生命。
零虽然骂他这个行为很愚蠢,但倘若立场反过来,要她捨弃自己的性命同样无妨。
「恶魔啊──吾父,『无名无姓的恶魔之王』啊。你想从吾身上拿走什么都无所谓,吾愿意献上自己的心脏。所以请你救救佣兵吧……!」
一声窃笑传出。
一只冷冰冰的手碰上零的脸颊。
恶魔的眼睛和零一样是蓝紫色。
「别怕,我心爱的女儿。快看,四散在冰海周围的众多祭品。」
零瞪大了双眼。
没错──结界被无数的恶魔包围着。现在恶魔已经消失,冰海四周有数不清的堕兽人。
而堕兽人的头颅、鲜血,一切的一切都是能用于魔术或魔法的上等祭品。
有这么多祭品在,只要她希望,或许连死者都能够复活吧。
她能献上百条性命来拯救一条命。这么一来,零和佣兵都能生还,正大光明凯旋。然后再度结伴四处旅行。
零仰望天空。
一望无际,蔚蓝的天空。
「对不起,佣兵……对不起……」
「吾决定……」零纠结地痛苦喘息。
对零来说,世间万物的生命一点也不重要。但要是佣兵知道了,那个温柔的男人就无法再爱自己的性命了。
而且他想必再也不会原谅零。
零使劲咬牙。
「吾要献上自己的性命!吾不许你动到其他生命!这条命、这颗心脏,还有灵魂都献给你,吾愿意献上自己一切的血肉,换回佣兵的性命!」
「好啊。」
原本摸着零脸颊的手抓住了她的脖子。
「我就用你这条性命吧。」
2
当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倒在烧光的草原上。
映入眼帘的东西有破碎的瓦砾、被翻起的土壤,以及我流的一片血海。
「……痛死了……」
还有一分痛楚。
怎么,换句话说,我还活着啊。
然后我感受到臂膀中有一道暖意。
温暖又柔软的存在──是还活着的零。
所以,是这么一回事吗?结界消失,泥暗之魔女死了,而我们还活着。
「……什么嘛,这不就是大获全胜了吗?」
我笑了。
一笑全身就痛得不得了,不过只要当成是活着的证据,也就没那么难受了。我费了一番功夫转身仰躺,瞬间停止呼吸。
是一望无际的蓝天。
先前世界还笼罩在那么厚的云层之下,连白天都是那么昏暗而诡异,现在却蓝得像小鬼画的天空似的。
我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本应是致命伤的伤口已经癒合。
这也没什么,既然现在知道我是恶魔寄宿体了,这点小事也没什么好惊讶。
话说回来,寄宿在我身上的恶魔怎么了?如果这家伙是「泥暗之魔女」的同伙,那是跟她一起消失了吗?
──算了,事到如今都不重要了。
「喂,魔女……快起来。天空很蓝喔。」
没有反应。我爬起身体,仔细端详零的脸。
轻轻摇她,她也没醒过来。
「魔女……?」
身体有温度,也还在呼吸,但看起来像死了一样。我怀着不安将她抱起来,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没关係,没事的。她一定很快就会醒了。只要看见这片天空,诺克斯大教堂的人们也会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到时候,神父一定会派人来接我们。
我彷佛能看见正在準备撤退的神父一脸惊慌地把格达叫到身边,大喊着要他优先所有事情,总之赶紧到祭坛来的身影。
既然如此,那我不用离开这里,只要等人来接就好了。这是我不曾体会过的安心感。
我想所谓的信任同伴,指的一定就像这样吧。
这时候,四周慢慢传来令人困惑的声音。
我抱着零坐在烧光的草原之中,一愣一愣地环视四周,才发现一群脱离恶魔支配的堕兽人们,全都一脸獃滞地被丢在冰海各处。
「──喂,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哪里……冰层之上?到处都是尸体……!」
当然了。恶魔互相残杀的残骸──那些被恶魔们当作身体使用的堕兽人尸体堆积如山,还有一片血海将冰海染成了鲜红色。
在这宛如地狱的场景当中,只有天空事不关己地透着和平的蔚蓝。
──此时那片天空中……
突然有点点斑驳的黑色脏污晃动。我一时之间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似乎是鸟──不对,以鸟的体型来说,那未免也太大只了。
就在我獃头獃脑地仰望天空时,惨叫声从我的视野外传来。
我不禁回过神来,握紧剑站起身子。当我抱着零往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那只鸟……是怪物吗……?」
鸟的大小跟人类差不多,身上还有异常尖锐的脚爪。长长的尾巴像蛇一样随风摆荡,火红的尾羽正一根根散落。
「泥暗之魔女」召唤的恶魔已经消失了。
但是恶魔留下的痕迹依然存在。例如他们不晓得是为了打发时间还是恶作剧而做出来的怪物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