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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在冬天来临之前準备好储备粮食才行。」
夏季尾声──就在季节接近森林果实丰硕,动物肥美的秋季时,我突然这么对村人说。
在大陆北半边因为恶魔的袭击而毁灭的影响下,我们集结失去家园、家人、工作的人们来到南方的土地兴建村庄。这件事发生在还有些寒冷的初春时候。
由魔女与堕兽人主导,那些失去居所的人们聚集的村庄──老实说,我一开始不知道能否顺利进行,因此觉得很不安。但我们找来的人却积极地修缮半毁的住家、整理荒芜的田地并播种,大家发挥了可说是莫名奇妙的团结力,把这个「废村」提升成「荒村」。
顺带一提,所谓的堕兽人是指半人半兽的怪物。全身长满毛,还有兇恶的爪子獠牙,杀起人来比做任何事都要在行。
嗯,就是我啦。
至于为什么像我这样的怪物会主导建村呢?唉,的确是有一点複杂的理由,不过要说最好懂的原因,那就是这个废村是我成长的故乡。
而我的老家是村里的一间酒馆。
不过……说是老家,其实我的双亲在我离开的这段期间就已经死了。连厨房都荒废成一副惨状,但在村人的帮忙之下,好不容易才修复到能营业的状态。
所谓酒馆就是村人们结束工作后,聚在这里吃饭、喝酒的场所。
硬要说的话,就像村庄的集会处、社交所,也是交换各种情报的地方。在这个只有大约一百人居住的小村庄,大大小小情报都会聚集在这间酒馆。
大家通常都会在这间酒馆商量事情。
打烊之后,当众人开始慢慢离开时,在这座村庄里可说是领头的几个人就会像事先说好一样聚集起来,然后开始交换各种意见。
现在正好就是那个时间,大约有十位男女面色凝重地围在我身旁。
其中一个人──有着一头银色长发,感觉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非现实美女,伸出了她的食指。
「储备粮食指的是腌渍肉或鱼乾那类东西吗?」
「没错,魔女。」
零这位稀世魔女皱起那形状完美的眉毛,露出聚集在这间酒馆里的人都会被她迷倒的困惑表情。
「换言之,过冬期间吃不到新鲜的肉和鱼吗?」
「如果狩猎成功,冬天是可以吃到肉啦……不过冬天没有蔬菜水果。所以为了以防狩猎失败,我们才要做储备粮食。」
听完我的话之后,这名就像靠着贪吃活到今天的魔女才缓和了表情。
「那么吾来占卜,帮你增加狩猎成功的机率吧。只要用吾的力量,不可能无法锁定猎物的行蹤。」
「这还真是可靠啊。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需要储备粮食──只不过,有个问题。」
「嗯?」
「──是盐巴,对吧?」
回答零这道疑问的人,是领导村中女性的「前家庭教师」。
她是一个从头顶到脚尖感觉都非常精明,大约二十五岁前后的女人,头上留着彷佛一碰到就会被烫伤的红头髮,并整齐绑成辫子,垂落至腰际。听说她天生眼神兇恶,所以总是戴着眼镜,全身散发出知性与气质。不过她的身高矮得绝望,根本没有十足的魄力。
她原本在北部教导贵族千金礼仪规範,但城镇毁灭后,她无处可去,最后志愿移居到这座村庄,是个奇怪的人。
她并不是对魔女和堕兽人没有偏见,不过她深信「教育与对话可以改变人」,简单来说,她相信自己能将我们导向正途。
她的眼光散发出一旦我们开始走歪,就会立即矫正我们的意念。不过我们到目前为止都走在正道上,所以她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村里的人都叫她「老师」,我也一样。毕竟北部人的名字实在很长,发音也很麻烦。
我点头回应老师正确的指摘。
「没错。要保存肉品就需要大量的盐。但我们没有买盐的管道。」
「是啊……这座村庄本身甚至没有交易活动。而且传言都说,来者皆会被堕兽人和魔女扒光,行走商也不会接近这里……」
这时候老师那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瞪了我和零一眼。
「不是啊,我都说那是为了保护这座村子……」
「可是到头来,这座村子却被孤立了呢。」
话讲得这么明,让我为了遮蔽这句刺耳的言语,垂下耳背盖住耳朵。
她说得没错,我们的确是扒光了接近村庄的盗贼身上的东西,一丝不挂地把他赶了出去。因为这是不伤人却又能把人赶跑的最佳手段。
但愚笨如我,并没有想过他们会怎么对外胡乱张扬。
在我长年的佣兵生活中,已经养成「人家说话难听是常态,情势不对再脚底抹油就行」的思考方式。
所以我完全忘记「村里的人基本上不会移动」这个道理。
现在回头想想──当初真不该放他们活着走出村庄。
毕竟死人不会开口说话嘛。不过这件事情也只能放在心里想。如果他们不能活着走出村庄,感觉上又会演变成另一个问题……
总而言之,这座村庄现在和周边村庄完全没有交流。讲白一点,可说是交恶。这件事我原本就有所觉悟,所以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但既然无法交易,一切生产就必须交由村中自给。
「总之,如果把村里全部的盐都拿去腌肉,以后我的店就只能卖没味道的东西了。如果只有肉吃起来有味道,吃的人也会觉得腻吧?」
「只要拜託威尼亚斯王国的主席魔法师阁下,她应该会帮我们準备吧?」
提出这个非常中肯意见的人,是在村中主要从事力气活的「前熊堕兽人」。虽然他现在变成人类了,不过村里的人还是很亲切地用「阿熊」或「熊大哥」来称呼他。而且就算变回人类,他给人的感觉还是很像一头熊。
个性豪爽,又会照顾人,不管受到多么过分的恶作剧都不会生气,所以村里的小鬼也都很喜欢他。就算偶尔展现出他当堕兽人时的习惯而夸张地搞砸事情,那也是一种魅力。
「他们不是会支援这座村子吗?而且真要说起来,这座村子应该算是威尼亚斯王国的管辖範围吧?」
「是这样没错,可是实际上从威尼亚斯王国坐马车来这里也要十天。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才刚起步就要依靠国家的援助,那接下来就甭玩了。」
「首先要自食其力努力到极限是吧……虽然没什么效率,但吾不讨厌。」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佣兵……」
不用多说,他口中的佣兵指的就是我。
我从前是佣兵,现在是酒馆的店长。但因为零都叫我「佣兵」,所以这个名字也在村人之间定型了。
顺带一提,大家都叫零「魔女小姐」或是「魔法师阁下」,几乎没有人用名字叫她。
「老师说得也对,我们没有做生意的对象。而且我们连商品都没有,就算能以物易物,我们也『买不起』。如果森林里有长盐倒还另当别论,但这件事如果不依赖国家,绝对没法解决。」
「不,这个……我们也不是没东西可卖啦……」
我的视线看向零。
只见零心一惊,瞪大了双眼:
「你、你想把吾卖了吗……!」
还故意装作一脸铁青。
「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这样的确能卖到好价钱。」
「咳……咳咳!」
老师刻意轻咳了两声,让我寒毛直竖。
「佣兵先生,身为这个村庄的教育者,我可不会放过这般没品的玩笑。」
「刚、刚才那是魔女不好吧……!」
「配合魔女小姐胡乱开玩笑,你也是同罪。不要把错推到别人身上!」
我举起双手投降。忤逆老师简直是蠢蛋的作为。
不过我刚才说要把零卖掉也不完全是乱说的。
我们村里的特产是「魔法」。
儘管这样会变成租借劳力,不过只要出现想依赖零的魔法的人,货币应该不难搞到手。
不过远离威尼亚斯王国之后,只要越靠近南部,民众厌恶魔法的情形就会越显着。
我们的村庄刚好位于南部与中部的境界线上。
靠近中部的村庄应该会有人买帐,但那里已经有其他卖家了。所以只能卖给南部──想归想,现状就是南部没人买帐。
其实建村初期,我们已经向其他村庄宣传过,说「我们可以用魔法帮大家收割」。结果却只是受到他人惧怕、鄙视,完全无法合作。
魔女过去曾守护威尼亚斯王国和周边区域不被恶魔袭击,所以对魔女的歧视降低非常多。可是南部地区从头到尾没被恶魔攻击,所以对待魔女和堕兽人的态度和以前完全没变。
魔女是邪恶的化身,堕兽人是堕落的象徵──我们这座村庄原本就是为了消除这种偏见才建立,但前途似乎比想像中还要险峻。
「不过毫无疑问的,粮食问题不能光靠冠冕堂皇的理想解决。要是走投无路了,我们就去依靠国家吧。毕竟如果这座村庄一下子就没了,国家也会颜面尽失嘛。」
「──佣兵,吾觉得啊……」
我们简短结束会议,村中的人们各自回家后,零还是留在酒馆里,看着我整理善后。
「其实根本不需要做储备粮食吧?吾刚才也说了,只要吾用占卜发现猎物,靠你的本事就能轻鬆捕获野兽。冬天天气寒冷,就算不腌渍,肉也不会太快腐烂。」
「这样不行。」
「为什么不行?」
「要是让村里的人太过依赖我们,他们会变成废人。」
零眨了眨眼。
「这里分明就是魔女和兽人战士的村庄,却不能依赖吗?」
「如果这座村庄有我以外的堕兽人和你以外的魔女,那就另当别论。」
若是前堕兽人,在这座百人的村庄内有三个。但现在以堕兽人身分生活的就只有我了,会使用魔法的人当然也只有零。换句话说,要是让他们依赖我和零,那当我们不在之后,这座村庄将会无法正常运作。
「……你已经假定自己会离开这座村庄了吗?明明才刚落地生根而已耶。」
「也不是这样啦……」
「就让他们依靠有什么不好?这么一来,村人也会欢迎新的兽人战士来此定居,会衷心期待新的魔女造访,或许还会出现自愿学习魔法的人。你怎么能不让村人清楚地认识到吾辈的优秀之处呢?」
无以反驳。
我反覆在嘴里搜寻着言语。
「可是你……」
却在说出这三个字后陷入沉默。
我该怎么开口才好……该怎么说呢……其实人们想要怎么依赖我都没差。
只不过──
「……你已经几乎没办法用魔法了吧?」
零听了我的话,不禁屏息。
我在内心暗忖着,果然如此。
我在与「泥暗之魔女」的那场战役中,已经有一死的觉悟──但我却还活着。即使询问零个中原由,她也只是笑着说「大概是恶魔心血来潮吧」,而不回答我。
但我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说法。
我当时被魔法贯穿腹部,确实已经死了。而且我们破坏结界,我确实亲眼看见一大群恶魔往祭坛蜂拥而至。
但下一秒当我睁开眼睛,大量奔流的恶魔已经不见蹤影,零则是样貌憔悴,而我受的伤也已经消失。
为了拯救世界──或是为了拯救我──零所付出的东西,正是那个有多少魔力就能活多久的盖世魔女的命脉。
「……原来你发现啦?吾还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
见了零有些伤脑筋的表情,我耸了耸肩。
「我也不想发现啊……不过你的头髮和指甲最近开始会变长了吧?」
「原来你看得这么细啊……吾以为你应该是更迟钝的男人。」
「别敷衍了,我是认真的。」
我发出不悦的口吻后,零还是老样子露出暧昧的微笑,并出声道歉。
「优秀的魔女会用魔力维持年轻的肉体……这我以前曾经听说过。虽然在黑龙岛遇见的阿尔耿忒是个老头子,不过你的外表之所以年轻,是因为你用了破格的魔力维持年轻的肉体,对吧?」
「嗯,确实如此。」
「而你现在做不到了吧?为了拯救世界……和泥暗之魔女战斗……真的把魔力用光了对吧……?」
只要一天到晚一起相处,就算不想发现还是会注意到。
在不经意的瞬间感受到一股不对盘的异样感。
比如前一天的擦伤到隔天却还没好,或是总是整齐有致的指甲乱得像狗啃过一样,诸如这种只要是「普通人类」就一定会有的纰漏,夺走了零身上那份超脱的魔女格调。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换言之,你觉得要是吾进行占卜,就会加速这副身体毁灭的时机……而你害怕如此是吗?」
「呃,算是吧……要是你在我眼前突然风化,那感觉实在糟糕透顶……」
零轻声喷笑,接着提高音量开始大笑。
「喂,你笑什么啊!」
「哎呀,抱歉。看来都是吾不好。应该先向你说明的,吾无意让你担心。」
「说明……你的意思是我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