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我以为──那是恶魔。
那座湖泊座落于茂密的林间,水质清透到可以直视湖底。有个女人就在那座湖中央,全身一丝不挂,肌肤白鲜亮丽──
散落在湖面的银髮就像纤细的丝绸般,从湿溽的髮丝间可以稍微窥探到她带着忧郁之情的侧脸,藏有让圣人一眼就堕落的魔力。
简直就是恶魔般的美艳。
她美得不祥,几乎能夺人性命,因此无法用女神来比喻。
──再靠近一点。
我搞不清楚到底是我先产生想看着她的想法?还是身体先做出行动?
我将身子探出原本躲藏在后的灌木,「啪」的一声踩断脚边的树枝。
女人暮然回首。
只要被她那不可思议的蓝紫色眼眸凝视,试问还有谁能逃脱呢?
我不禁妄想自己就这样永远被囚禁在她的眼眸中。
女人开口了。
从那张红唇当中流泄出来的话语非常清晰流利,传进我耳朵里的声音更是无上地甜美,然而我却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
那就像魔女的咒文一样。
──下一秒。
「狩猎之章•第四页──〈破岩〉!承认吧,吾即为零!」
光线四射,轰然巨响,我感觉到一股彷佛会将身体四分五裂的冲击力道。
死亡的恐惧随着痛楚袭来,我在感受到折磨的同时,心中竟不可思议地感到满足。倘若这是欣赏那份美貌的代价,我会不吝献上这条命。
只不过,留下那孩子死去实在教人──
1
当静谧的森林传出轰然巨响,是在我炖煮要拿来当午餐的香菇浓汤时的事。
干嘛?发生什么事了?事到如今我连问都不想问。
会在静谧又安稳的森林中引起轰然巨响的人,不是拿着大量火药的军队,就是拥有惊人魔力的魔女而已了。
然而令人完全难以置信的是,我这个佣兵的僱主正是一个「拥有惊人魔力的魔女」,而且她现在正好就在疑似传出巨响的湖泊沐浴。
综合以上这些因素,就算我头脑再怎么不灵光,也能理出头绪。
引发巨响的来源,就是创造出「魔法」这种用一句咒文便能带来超常现象的稀世魔女。我想除了零以外,没有别人了。
所以当我拨开挡在我面前的树枝和灌木,飞奔到目的地湖泊的瞬间,便拉开嗓子大吼:
「喂喂喂,天才魔女!你这女人干嘛在大白天就正大光明地公然使用魔法啊!是想让教会看到,把你送上火刑台吗──哇啊啊啊啊!」
我带着有一般常识的人的威严,振振有词地说出极为正当的斥责。没想到下一秒就丑态百出,落得发出像个娘儿们一样的尖叫声,并迅速转身面对反方向的下场。
零是个女人,而且正在沐浴,换句话说她没穿衣服。
这个女人的裸体拥有无法直视的魔性美貌,要是真看了只会让人失常。我背对着零,并把眼睛闭起来,然后──
「我等等再听你解释,快点把衣服穿上!」
发出一声大吼。
「呼……」零厌倦地叹了一口气,离开湖水,往我的背靠过来。
「你不只一出现就不问理由劈头斥责吾,而且还不确认吾的生命安危就唠唠叨叨地叫人穿衣服……你稍微替吾担心一下如何?」
「你要我该怎么担心一个用一句咒文就能轰飞巨汉的行动兇器啊?」
「对吾来说,有着一副可怕肉食野兽姿态的你,才更配得上行动兇器这个称呼呢。」
零说完,我皱起整张脸,垂下耳朵,不断摇动尾巴。
正如零所说,若要形容我的外表,那就是用双脚走路的大型肉食野兽。我是一种被称作堕兽人的半人半兽怪物,在当今这个世界,一对极其普通的双亲之间偶尔会生出像我这样的怪物。
根据零所说,这是我的祖先或亲戚在过去使用魔术造成的结果。
也就是所谓的「降兽咒术的迴风」。
零说她有办法处理这个「迴风」,把我变回人类。所以我现在担任她的护卫,跟她一起旅行──不过最近情况产生了一点变化,我基于自愿,暂时决定维持这副怪物的身躯。
零创造出来的「魔法」已经扩散到世界各地,她为了阻止混乱产生而展开旅行──我则是为了杀死某个魔女,以报她滥用「魔法」杀死我的好友的仇而旅行。
我和零利害关係一致,为了彼此的利益,维持这副身体能力优异的模样也比较方便。
话虽如此,这也绝对不代表跟我这个怪物比起来,零就是个「弱女子」。
因为只要零使出真本事,像我这种小咖马上就会化成灰。
「那我改口叫你行动疯女人,你就会满意了吗?如果你讨厌拷问和火刑,那就算是在森林里也不要随便用魔法。」
「因为有人躲在树丛里。」
「你说什么?」
我差点回过头,但还是慌慌张张地先问她穿好衣服没。
「就算被你看光,吾也不在意啊……」
「我很在意啦!别看本大爷这样,我好歹也是一个健全的成年男子!」
「别担心。不管怎么看,你都是个健全的成年男子。因此吾的意思是,你想看吾的裸体,这种慾望极为健全,心胸宽大的吾很乐于接受你的的慾望。」
「别说了,快点穿衣服!」
「吾忘记告诉你,其实吾早就穿上了。」
该死,真想揍扁她。
我忍着因愤怒发抖的拳头,侧眼确认零真的穿好衣服后,终于回头面对湖泊。
「然后呢?你轰飞的『某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吾无法判别,而且他刚才完全消除了气息。就是因为他靠近到让吾感到生命危险的距离,吾莫可奈何之下才会使用魔法。」
「莫可奈何啊……」
「还是说你觉得吾被暴徒袭击,铐上锁链之后再被迫穿上美丽的衣裳,在众目睽睽下遭人竞标也无所谓?像吾这么美丽的魔女,应该价值不斐吧……吾会被监禁在宝库内的小房间里,以可疑男人的收藏品度过余生──」
「您要沉浸在愉快的妄想里是无所谓,不过既然对方是个能把稀世魔女上链变卖的能干盗贼,那么为了您的安全,我想去确认他的尸体,请问可以吗?」
我直接盖过零的话,结果她满腹不满地看着我说:「接下来正精彩啊。」
「然后你会抱着必死的觉悟前来搭救被监禁的吾。你后悔自己身为护卫不该工作偷懒,放任吾一个人待在湖里,于是一边流着泪,一边乞求吾的原谅。最后心胸宽大的吾也并未责怪你。如何?是一段佳话吧?」
「什么叫作工作偷懒……我记得不就是某个魔女命令我,与其做好护卫的工作,不如做个称职的厨师吗?」
我确实是零的护卫,同时命令我「吾去沐浴回来后想喝温热的浓汤。你别管什么护卫,煮汤就对了」的人也是她。
听了我的话后,零歪头指着刚才还是茂林──现在土都翻过来了──的地方说:「所以吾才会这样自保啊。」
我总觉得争论的重点被她四两拨千斤扯歪了,不过和一个能与恶魔交锋的魔女争论,本来就无意义到了极点。我才不打赢不了的仗。
我和零沿着被轰飞的树木前进,在惨状的中心发现一个倒地的人类,因此停下脚步。
「……你把人家宰了吗?」
「没有,吾瞄準的是周围的树木。他应该是吓晕了吧。」
「我反倒觉得他乾脆死一死,才能永除后患……」
「真不愧是佣兵,有够冷血。难怪会被人称作『黑之死兽』──」
「啊啊啊啊!住口!不要说出那个绰号!」
「有什么关係嘛。吾并不讨厌你的冷酷无情喔。」
「吵死了!你给我稍微反省一下!」
我在指尖上使劲,对着零的额头用力一弹。只见零罕见地发出人类会有的哀号声,叫了声「好痛」,并用手压着似乎很痛的额头。
接着蹲在昏倒的人旁边,重新审视这个人。
他是一个身穿破烂衣服,满脸鬍渣的男人。
因为他身体髒兮兮的,猛然一看就像个中年男子,不过只要仔细观察,就会知道其实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毛头。
「盗贼……看起来不太像啊。不就是一个瘦巴巴的瘦皮猴吗?」
如果他是个以战斗维生的人,不管多瘦小,多少还是会有点肌肉。但这个男的完全是个皮包骨。
勉强能归类在武器範围里的东西,也就是一把插在腰间的小小的水果刀……这么小的水果刀,我看真的只能拿来削水果皮了。
与其说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盗贼,反而比较像是个小偷──或是偷窥狂。
「呜……呜呜……」
偷窥狂发出呻吟了。
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
我反射性做好对方会发出尖叫的心理準备,没想到这个男的却很安静。
不过却有一行清泪从他的眼里流出。
「啊啊……你就是来带我到死后世界的地狱看守人吗?竟然如此可怕,如此不祥……」
他说的地狱看守人……是指我吗?现在这种情况应该就是指我吧?
「我最后还是落入地狱了。毕竟此身实在罪孽深重!然而,啊啊……我的女神啊!我理应是个虔诚的信徒啊!但是神啊!禰为何要弃我不顾呢!」
男人大叫着,迅速坐起身子。他双手大大敞开,全身仰望天际。这副宛如向神控诉「降临吾身的苦难」有多大的样子,简直就像宗教画作一样夸张而且做作。
另外他这副像唱戏一样的口吻──他是戏班子吗?
正当我和零默默看着男人演独角戏时,他似乎终于感觉到现场状况和他的行动之间有落差,于是左顾右盼地看着四周。
在他眼前的光景当然不是地狱,只不过是一座被轰倒的树木多了点,平凡而且安祥到会让人打呵欠的森林。
男人把手放在下巴,歪着头开口:
「……这个地狱还真是平凡啊。这岂不是和我刚才所在的湖泊一样吗?如果地狱是神创造的,那祂应该多欣赏一些优秀的名画再行创造才是。」
他不满地皱起眉头。
2
「哎呀,太好啦!这里不是地狱真是太好啦!要是我知道地狱其实是这么无趣而且平凡的地方,那我从以前靠着想像画到现在的那些悲惨却又庄严的地狱风貌就要瓦解了。我的确是想亲眼见识看看,但如果会让我的期待落空,那我宁愿不知道。受不了,神还真是把人类创造得罪孽深重啊。」
当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且还毫髮无伤之后,一边说完这段长篇大论,一边做出夸张的肢体动作,并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因为鬼门关走了一遭,还是这男人本来就是个傻瓜,当他知道我不是地狱守门人而是堕兽人的时候,傻傻说了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据本人说,「跟想把我当成饵食的饥饿野兽比起来,堕兽人要好多了」,看样子他不久前才刚碰过那种情况。
外表看起来是个营养不良的小树枝,不过胆量倒是像个已经对恐惧麻痹的战士。
不只如此──
「话说回来,没想到我能碰上真正的魔女……真是我的荣幸。那位美女刚才把我轰飞的技术就是这阵子在街头巷尾蔚为话题的『魔法』吧?我最近听旅行艺人说过。任谁都能像魔女一样,引发超常现象,连神也不足为惧的可怕──」
我把剑抽出来,对準男人的脖子,阻止他继续往下说。他眨了眨眼,只策动视线轮流看着我和剑。
隔了几秒钟,男人假惺惺地发出愚蠢的哀号。
「等、等等,慢着!你冷静点,这是误会!我不知道你误会了什么,反正这是误会!」
「难说啊。如你所料,这女人是魔女。而你竟能不被这个魔女发现,接近到她身边。不只如此,不管你被魔法轰飞,还是被我用剑指着,感觉也没有多害怕,连哭闹尖叫都没有。你这么进入状况,简直像个受过训练的刺客。」
虽然他看起来实在不像,但也有人会为了让目标大意而特地假扮弱者。
这时候男人认真地看着我──
「只……只要我发出尖叫就行了吗?」
认真地问了这个问题。我听了全身差点没力,零于是轻轻拍打我的肩膀。
「佣兵,到此为止吧。你威胁过头了。」
「这可不是威胁。从他的言行来看,他是相当虔诚的信徒。就算不是盗贼或刺客,要是他向教会告密,就会有人追上来。」
我得随时提高警戒,做好若有人看穿零是魔女──不,在他们心生怀疑的当下,就必须杀了他们。
「不、不是的!拜託你们别误会!我的确是个虔诚的信徒,但那只是为了隐居世间而假扮的身分……!」
「什么?」
「我是艺术家!教会对艺术较为宽容,我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作品被盯上,才会扮演一个狂热的信徒啊!我还有证据!我的作品就在腰间的包包……呃,慢着。你看起来就不识字。所以这位小姐!麻烦你来确认我的作品!」
「我看起来就像个笨蛋,真是不好意思啊……!」
「啊啊,暂停,我没有恶意!别再把刀往我身上推了,会伤到脸啊!」
在这种状况下,比起自己的性命居然先担心脸,实在是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