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和一个女学生聊过,关于女高中生所穿的开襟衫。
「为什么女生在夏天也要穿开襟衫呢?」
「阻挡冷气、防止日晒、妆点自己、彰显个性,开襟衫各种万能喔。只不过就我们学校的情况,意义可能又有些不同了。」
我们学校女生的地位,大致可从开襟衫看出──她明明也是女生,却说得事不关己似的。
「首先是有没有穿着开襟衫。如果有的话,就看它的颜色。」
我即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听她这么一说,班上引人注目的女孩子身上大多都穿着色彩缤纷的开襟衫,在教室里头像是祭典的彩色小鸡一样光彩夺目。对她们而言,开襟衫便是身分的象徵。她们会找出和班上其他人不重複的颜色,当成自己专属的色彩,叽叽喳喳地主张着。
「身穿热门颜色的女生表示地位很高,像是粉红色之类的。不过那种颜色很竞争,因此多半会是班上的中心女孩穿,其他人退而求其次穿相近但稍微朴素点的颜色。」
如此述说的她,也是开襟衫组的。她总像是连帽外套一般,身披比她体型大了一圈的宽鬆白色开襟衫。据她所说那是地位的证明,所以女生社会的複杂程度,是被摒除在男生社会之外的我所想像不到的。不过她确实是个适合白色的少女。
喔──我开口说道。
「真有意思。那么,我也穿上粉红开襟衫的话,是否就能成为你们的一分子呢?」
我自以为狠狠地挖苦了一番,她却只是笑着说:
「啊哈哈。可以呀,我让你加入。」
那便是我和「饭山直佳」的初次交谈,原本也应该会是最后一次。
她是个抢眼的学生,显而易见地身处班上的上流阶层。她的头髮是淡淡的栗子色,平时都扎着马尾。和她白皙的肌肤十分相衬的深蓝色水手裙,长度要比标準款短了些,稍稍反抗着所谓的「普通」。她只要说话便笑口常开,缄默不语时则活力十足,儘管个性认真却不会过于死板,即使时而得意忘形也绝对不会走错一步路。就这层意义上,她确实很像是「白色」。同时她也无庸置疑地是开襟衫组。
我第二次和她交谈,是从那次过了半年多之后,升上高二的七月一日的事情。
东栋三楼一角,有一间无人利用的空教室。这个校内小小的聚集处原本似乎是视听教室,不过在西栋新校舍完工的同时便不再使用,现在则彻底化为置物空间了。以扬声器和麦克风为首,电脑、音响设备、无谓地摆了三个的扫具柜,以及大量的桌椅──总之没人用的东西堆积如山。这里并未上锁,不晓得是不是坏了。我把这个随时都能进来的地方,当成一个躲避午休喧嚣的小型避难所。一旦到了午休时间,我就会拿着便当离开教室来到这里,坐在窗边最角落的位子上,听着音乐吃午饭。由于我发现音响设备还能用,所以把喜欢的CD放进去接耳机来听。我放的大多是钢琴曲。
平时会打乱这段微小平稳的东西,照理说只有第五堂课开始前五分钟的预备铃声。当我才想说听见了不好开关的拉门开启的声音,一名女学生便探出了头来。
除了我之外也有其他古怪学生把这儿当成地盘一事,本身并不怎么令人惊讶。迄今我有发现过这样的痕迹,再说教室根本就不是我的私有物。
我吃惊的是,那名与众不同的学生是饭山直佳。
刚进入七月的校舍里,已经换上短袖的学生开始引人注目了。不过衣服本身就是身分象徵的开襟衫组,不可能为区区暑气所折服,因此今天她也披着白色开襟衫。不过,一般来说开襟衫组午休时间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理论上她们应该忙着在教室、走廊或中庭,度过一段吵吵嚷嚷的午餐时光。她的出现极其矛盾。只见她手上拿着一个随身小包,里头也不像装有午餐的样子。
「咦,是内村同学。」
饭山注意到我了。
「……你好。」
正下定决心要把讨厌的小番茄送入口中的我,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回应她。
「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我在吃午饭。」
「这我看也知道呀。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吃?」
「我讨厌教室。」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所以我据实以告。闻言,饭山点了点头。
「这我也晓得。」
「是喔。那你究竟想问什么呢?」
「我在想,你怎么会选择幽灵教室。明明其他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只有女生会把旧视听教室称作幽灵教室,大部分的男生都不相信。简单说就是有个「幽灵出没」的传闻,但我也不信。
「正因为是幽灵教室啊。这里不会有人来,还有音响可以用。」
我指着陈旧的音响设备说。
「原来如此。我打扰到你了吗?」
饭山伤脑筋地抓了抓头。
「该怎么办好呢……」
她低声喃喃说道,我则是盖上还剩下一半的便当。既然她刻意选了一个杳无人烟的旧视听教室进来,那么不难想像她抱持着不太愿意对外人道的想法。
「这儿给你用吧,我已经吃完要走了。」
我站了起来并这么说道,于是饭山瞪大了双眼。
「咦?可是午休时间还很久喔。」
「你说的没错,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
坦白说我也没那么多目的地,不过就算要回教室也行。总之,如果饭山会定期利用这个地方的话,今后也有可能会碰上她,我得另外找个去处才行。
饭山一脸耿耿于怀的模样伫立在原地,于是我穿过她身旁伸手準备开门。
「啊!」
当我才想说她的声音由背后传来,便发出了某种东西接连散落一地的声音。我回头望去,发现饭山露出一副「糟糕啦」的表情仰望天花板。她的脚边似乎有着大量的──USB随身碟?
「糟糕啦。」
饭山如此实际出声呻吟着,同时蹲下去捡拾随身碟到开启的包包里。看来那个包包里装着随身碟。会是没注意到包包开着而翻了过来吗?
犹疑了一瞬间,我收回放在门上的手,蹲在她面前。我捡了手边几个随身碟,默默递给她。那些小小的白色随身碟全都是同样的规格。每一个都贴有手写标籤,还写着很多熟悉的名字。我随即察觉那是班上同学的姓名,不过只字未提。她收下随身碟的同时,诧异地看着我的脸。
「……谢谢。」
「这点小事没什么。」
一方面我心想「她为什么拿着这么多的随身碟到处跑呢」,而且也很在意写着同学姓名的随身碟内容为何。我虽然不积极与人来往,避免和他人扯上关係,但并非对别人不感兴趣。只不过我十分清楚,世上有许多事情是不知为妙。
「……我还是出去好了。内村同学,你的便当还没吃完吧?」
饭山说完,迅速地站了起来。在我开口说些什么之前,她先动手打开了教室的门,一溜烟地离去了。
我或许伤害到她了。儘管不认为她猜中了我的心思,可是便当里的东西好像被她看穿了。
「……为时已晚了。」
我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喃喃细语,而后也打算走出教室。
我的脚尖有种碰到东西的触感,发出了铿一声。那是被我踢飞的某物在地上滑行后撞到墙壁的声音。我蹲下一看,发现它和我方才所捡的物品一样,是个小小的白色USB随身碟。这是饭山的东西吧。
我思索了一阵子之后,将它放进口袋里。
我们学校有个叫作「开放校园股长」的职务。那是在针对国中生所举办的开放校园活动中,负责协助教职员或接待来宾并带路的工作。据说学校的考量是「藉由和在校生互动,让对方感受到校风」,不过三年级正忙着準备考试,一年级在这个时期尚未完全融入高中生活,因此这项工作只会分派给二年级。举凡暑假、大型连假、寒假等,一年会有好几次利用完整的一段时间执行活动。每逢这个时候,便会从各班召集男女各一名同学负责。包含我在内,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份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烦差事。
「现在要来决定暑期校园开放活动的负责人喽。」
那天放学后的班会,班导永井才这么说完,班上果然微妙地散发出一股嫌麻烦的氛围。不晓得永井是预料到这股反应还是习惯了,只见他在黑板角落小小地写着「开放校园股长」,并画了两个框框。
「要自告奋勇的同学就在这两天把名字写上去。要是没有任何人写的话,明天放学后的班会我们就要来抽籤喔。」
「咦~」我茫茫然地听着有如固定桥段一样的嘘声。我丝毫没有自愿参加的意思。在这个男女合计四十人的班级里,抽到下下籤的机率是百分之五左右。我几乎没有雀屏中选的可能性。
这样啊,已经要放暑假了吗?我内心仅有如此平淡的感慨。
窗外,梅雨季尚未结束的单色天空,正在隔着东栋可见的世界中阴沉沉地拓展着它的範围。喜欢雨天的我,也很中意梅雨。梅雨时期的滂沱大雨,感觉像是会把所有声音吸纳进去。我讨厌酷暑和嘈杂。今年夏天大概也不太会出门吧。
开完班会后,我从负责打扫的物理教室回来,结果发现黑板那边有人三五成群。她们是开襟衫组的女生。
「暑假还要当什么开放校园股长,真的太扯了。」
「是呀。不过我们学校的升学率算是不错的,所以在这方面会很一板一眼呢。我国三的时候也有来参加这个活动喔。」
「你好认真。那时候的二年级学生怎么样?」
「哎呀,冷漠到我都快不禁笑出来了。不过这也难怪啦,我现在可以理解了。」
「既然如此,老师何不选一个亲切的同学上场就好了。反正是老师的命令,那个人也无法违抗嘛。」
「那乾脆真奈你去好了。」
「不,拜託真的别让我去应付国中生。」
在笑声影响之下,我一瞬间将目光移向她们那里。以格外高亢的声音笑着,身穿酒红色开襟衫的女生是片柳真奈。那件衣服的颜色八成是班上最浓、地位最高的吧。一旁的横川由美则是穿着粉红色的开襟衫,她也很惹人注目。以她们俩为中心,有三组身着开襟衫的同学成群结党着。
「由美你才应该去吧?这好像会加分喔。」
「才不要。应该说,那个时期的预定计画我都排满了。」
「手脚也太快。万一抽到你该怎么办呀!」
「就找个人帮我代班吧。」
「我绝对不要!」
「不如找小直帮忙?感觉她很擅长做这种事嘛。」
「喔,小直似乎不错呢。是说,打从一开始就帮她写上名字不就好了?」
「喂喂喂。」
叩叩叩──黑板响起写着粉笔字的声音。我再度瞄了一眼,看到「饭山直佳」的名字写在上头。身穿白色开襟衫的少女并不在场。
「那么,男生就……」
就这么愣愣望着黑板的我,和转过头来的片柳正好对上了眼。她大概是试图看向座位,回想男生的名单吧。
「咦,原来你在这儿呀,内村。」
「……是啊。」
由于我人在这里,不得已只好回应她。
「你觉得怎么样,要不要当开放校园股长?」
「你在开玩笑吧。」
我冷冰冰地如是说,片柳又咯咯一笑,不晓得哪里有趣了。
「就是说呀。感觉你铁定不会愿意的呢。」
「承蒙你的赏识。」
我儘可能咧嘴露出了冷漠的笑容。要我假惺惺地挂着微笑带国中生参观校园?别闹了。就这点来看,我和片柳共享着相同意见。
片柳环顾着班上,似乎在思索哪个男生适合这个任务。我瞟了一眼黑板,确认饭山的名字还在上头后,便离开了教室。
我是回到家之后才想起那玩意儿的存在。
「啊……」
我将手伸进位服口袋,试图拿出家中钥匙时,指尖的陌生触感令我发出愚蠢的声音。我彻头彻尾地忘记口袋里头的东西除了家里钥匙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白色USB随身碟。
那是饭山的失物,我在旧视听教室里捡到的。
我原本想在事后交给她,却压根儿忘了这回事。饭山是否留意到随身碟少了一个呢?放学后她并未特别找我攀谈就是了。
……明天再拿给她就好了吧。
区区一个随身碟,一天不见也不会造成什么困扰。
我内心如是想的同时,不经意地将随身碟翻过来看──望见标籤的我,整个人僵住了。我拿起随身碟眯细了双眼,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它瞧。
它和别的随身碟一样贴有标籤。然而上头所写的,却不是名字。
边角有些剥落的标籤,以英文这么写道:
「suicaide memory」
「意思是……自杀记忆?」
我躲进房间,开启笔电的电源。换下制服的我,将USB随身碟从口袋里拿出来。不论我看多少次,上头都列着这两个英文单字。我凝视着启动的电脑桌面读取画面,剎那间犹豫了起来。
结果某种情绪扼杀了罪恶感。我知道那份情绪是什么东西,连它也顺便一起抑制住了。
我将随身碟插进连接埠,蓝色光芒闪烁了数次后,档案总管便自行启动了。随身碟里头只存放着资料夹和档案各一。资料夹取了个奇妙的名字,叫「七月的端粒」。我点了一下,它便要求我输入密码。我当然不可能晓得。档案那边则是单纯的文字档,名称则是「无标题」。它的容量甚小,修改日期是最近这阵子。
我决定暂且不管无法阅览的资料夹,以颤抖的手指点击了并未上锁的文字档。
遗书
这是遗言。
我要自杀寻死。
我活得好累。
应该说,目前为止我是否有活过呢?
我搞不懂了。我长久以来都不明白,自己活着的今天是否真的是今天?自己记得的昨天是否真的是昨天?等待着我的明天是否真的是明天?我一直感到有落差。
我已精疲力尽了。
这不是别人害的。我只是形单影只地擅自对自己感到绝望而决定寻死,并不是爸妈或朋友的过错。是我自己的问题。一切都是我的责任。
我过世后的事情,就委由父母和老师处理了。请原谅不孝的我先走一步。
我将随身碟从电脑抽出来。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