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暑假后,饭山说想要去旅行。
「我从来没有在学校活动的时候到外头去过。」
她这么说。
我们俩一如往常地坐镇在站前咖啡厅的窗边,啜饮着不加砂糖与牛奶的黑咖啡,待了将近两个小时。就店家的角度来看,我们想必是烦人的顾客,于是我瞪视着空空如也的咖啡杯,思索要不要点第二杯的同时回答她:
「因为你怕发病吗?」
学校这边知道饭山的情形,不过在她的请託之下,向其他学生保密。确实在这种状况下,校方难以容许让她在教育旅行之类的活动自由行动,而她本人也很害怕吧。这么说来,我的确没有在校外活动看过她的印象。
「嗯。万一半途失忆,不晓得我会捅出什么娄子来嘛。所以我也没和朋友一块儿去旅行过。」
「和朋友一起去应该无妨吧?像是和片柳同学单独旅行。」
「才不要,那样一来我就得把隐情告诉她了呀。」
「你们明明是朋友,你却瞒着她啊。」
「说好不提这个了。」
饭山轻轻赏了我的脑袋一记手刀。
「你没有跟片柳同学她们开诚布公的意思吗?」
「你觉得有吗?」
「嗯,如果是我的话就会绝口不提呢。」
「就是这么回事。开襟衫组和你是属于不同层面的朋友。」
饭山泰然自若地说道。我晓得她是个工于心计的人,看来她的人际关係果然经过了缜密的计算。
「──那么,回到旅行的话题。你有想上哪儿去吗?」
饭山把话题拉了回来,于是我眯细了双眼。
「已经确定要去了吗?」
「确定。假如你不愿意跟我一起来,我可能会在旅途中自杀。」
「那样我会很伤脑筋,我就去吧。要到哪里都行喔。」
「你要是不提出一个地点,我可能会自杀。」
「我说,你可以不要滥用那件事,搞得像挡箭牌一样吗?」
饭山露出奸笑。她这种地方的个性微妙地差劲。虽然我也没资格说别人就是。
「我才要问你,你没有想去的地方吗?既然没有旅行过的人是你,那到你想去的地方就行了。」
「嗯──坦白说目的地哪儿都好。和朋友旅行这个活动才重要。」
「是想体验气氛的意思是吧。那么,你想搭飞机还是坐新干线?」
「我想搭飞机看看!」
饭山像个小学生一样露出灿烂的目光,于是我苦笑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感觉就会是一趟远行呢。我很怕热,就去北方吧……」
我脑中浮现了几个候选县市。我从各地名胜联想她可能会中意的地方。
「像是八岳啦。」
「喔喔。」
「或是轻井泽。」
「嗯嗯嗯。」
「……还有白神山地之类的。」
「喔,这个选项感觉不赖,可是你选择的理由是什么?」
由于饭山感到不解,我便解释给她听。
「白神山地是日本山毛榉的原始森林,这种树木最为人所知的特徵是会大量蓄水。据说把耳朵紧贴在树榦上,就听得见它吸水的声音。」
饭山的眼睛一亮,似乎是心里有底了。
「感觉好像会发出雨声呢。」
「嗯,我也这么想。」
喜欢雨水的我俩,八九不离十也会喜欢山毛榉吧。即使无法听见那道声音,可是吸饱了雨水而成长茁壮的原始森林,想必很像身在雨中。
「那就决定去白神山地吧。内村同学,你有钱吗?」
「还过得去。因为我平常没在花嘛。」
「我也是。那么就不用担心旅费,可以尽情挥霍了呢。」
饭山贼贼地一笑。
「你想什么时候去?我姑且先问问,原则上閑来无事的你,有什么计画吗?」
「你也太多嘴啦。嗯,我随时都行。」
「嗯──我的预定计画是……」
感觉聊起来会很久──内心如是想的我,举起手暂且打断饭山,而后拿着自己的空咖啡杯站了起来。
「我去点第二杯,你要不要?」
「那我要咖啡拿铁。」
「热的可以吗?」
「嗯──我想喝冰的耶。」
饭山望向窗外说道。外头的阳光变强了。虽然早上天气阴阴的,不过看来这下子会成为很有夏季风格的一天了。
「了解。」
那我也来点冰咖啡好了──我带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位子,前往柜檯。
*
当我说自己要和朋友一道去旅行,母亲便露出了彷佛见到妖魔鬼怪的表情。
「我才想说你最近常常出门呢……那位朋友是学校的孩子吗?」
「嗯,同班同学。」
「……这样。对方是个好孩子吗?」
「不晓得,她和我有点像。」
「什么意思?」
「感觉很擅长和人家进行表面上的来往。」
「喔……」
了然于心的母亲,应该大致掌握到了我过着什么样的高中生活。我几乎不会和母亲谈到学校的事情,而她也不会过问。然而,我们毕竟是母子。正所谓有其子必有其母。母亲和我有九成像,因此即使只字未提,大部分的状况她也会察觉到。
话虽如此,她应该也没料到那位「朋友」是女孩子──也就是饭山直佳吧。无论是我或饭山都很清楚,社会大众会以什么样的目光看待单独出游的年轻男女。
「如果不是奇怪的孩子就好……出门要小心喔。」
「我已经是高中生了,不要紧。」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曾经有过一段极度不悦的回──」
「没事的。」
为了打断母亲说到一半的话,我的口气略微强硬了些。
「……这样。那就好,总之要注意喔。以一个男人来说,你总令人觉得不可靠。」
旅伴是女孩子一事,似乎也快被她识破了。母亲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开口,可是当我回房的时候,感觉到背后传来她的视线。这八成不是我多心了。
母亲很了解我。正因她了如指掌,才不会太过深入地干涉我。然而,当我一想到她依然在为我担心时,我的内心深处便有某种情绪互相冲突着。
*
时间来到七月的尾声。我们决定从秋田车站搭乘Resort白神号,在海岸线进行一场列车之旅。到秋田机场的路,则是搭飞机过去。因为我们打算在白神山地附近走走,所以我和饭山都穿着轻便服饰。我们预计玩个两天一夜,因此也不怎么需要替换衣物。那天饭山很罕见地并非绑马尾,也不是穿白色开襟衫。这么说来,自从放暑假之后,我好像就没看过饭山做那副打扮了。大概是长久以来看惯了马尾和白衣,这令人有种难以言喻的突兀感。
从羽田机场搭机到秋田机场,大约要花一个钟头左右。东京的天气是晴天。根据气象预报,秋田机场应该也晴朗才是。我们约在羽田机场碰面,而后搭上九点五十分起飞的班机。
「好期待喔。」
上飞机前就静不下来的饭山一如字面所述,就像个正在参加教育旅行的国中生那样坐立不安。
「我八成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搭飞机。不晓得感觉如何呢?」
儘管起飞前的滑行和离地瞬间会稍微震一下,不过一旦飞上天后便几乎不会摇晃,是种宁静又安全的交通工具。因此对体验过的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感慨。结果飞机离开地面时,饭山也不怎么躁动。
「那个呀,我先跟你说,如果你觉得我怪怪的,就让我吃下这个喔。」
在安全带指示灯熄灭后,饭山递了某样东西给我。
是那个白色葯锭。
「这是和我旅行的规矩。我和家人出游时,也必定会请他们带着。别担心,你随便下药在茶水里就行了。」
「说什么下药……」
我感到犹豫,可是饭山却硬是塞给我,让我握住葯锭。
「求求你,我只能拜託知道内情的人了。」
饭山的手在微微发抖。我回她一句「好」,再将葯锭和随身碟收在同一个口袋里。
空中的旅途相当平稳。饭山很想听听我以前的故事,而我也问了她的过去。我揭露了自己曾经有在吹口琴的事,饭山则是透露她从前认为的飞机飞行方式。
「咦,你会吹口琴呀?」
「嗯,一点点。」
我有段时期配合母亲的兴趣吹过口琴。虽然比起弹钢琴我更喜欢口琴,但近来已经完全不碰了。
「我好想听喔。」
「往后有机会的话。」
那样子的机会恐怕永远不会到来吧。我所持有的口琴坏掉了,吹不出某个声音。
「我呀,小时候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不晓得飞机是如何翱翔天际的。」
「那你以为呢?」
「我以为,飞机是藉由在半空中拚命拍打翅膀飞的。」
我想像着飞机这个粗犷的铁块,拚了老命挥动那对坚固机翼的模样而感到逗趣。这个想法真的非常有她的风格。
「真像是你会想到的事耶。如今你确实了解到它是怎么飞的了吗?」
「大致明白,是依靠升力和推力对吧。内村同学呢?你小时候是个怎样的孩子?」
「还少了重力和阻力喔。但那先暂且不论──」
我回顾起过往。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
「──我喜欢楼梯。家里附近的所有楼梯我都爬上爬下过。」
「楼梯?」
「没错。另外也很喜欢坡道和弯道。」
「感觉好像又有什么彆扭的理由耶。」
我露出苦笑。其实并非基于什么奇怪的理由,我反倒觉得还算可爱。
「楼梯、坡道、弯道这些地方,会看见原本看不到的东西,反之亦然。」
「什么,是恐怖故事吗?」
「不,是物理层面的故事。爬上楼梯后,就看得到楼梯底下所看不见的事物。而走下楼梯,也就可以看到上头无从得见的东西。坡道及弯道也是相同道理。笔直的道路无论走多远皆是同样的景色,可是弯道就不会晓得前面有些什么。正是因为这样,才会想到前面一探究竟。」
「喔……原来如此。」
饭山接受了。
「不过,我当初并没有想得如此深入就是了。我那时仅是单纯地觉得景物变换很有意思罢了。」
爬上坡道后,会有怎样的景緻呢?
走上楼梯后,会看到什么呢?
那个转角的前方,有着什么样的事物呢?
孩提时代,我的内心对这些琐事感到雀跃,连天涯海角都走了过去。我也曾有过这么可爱的时候呢。
如今我会觉得,楼梯前方有着讨厌的事物。忍不住就会这么想。那个逐渐远去、伸手不及的背影。头下脚上坠落的纤细身躯,以及掠过我所伸出去的指尖,那头长发的触感。我走上楼梯时,脚步总是会不禁加快。但我却会低下头,避免往上瞧。
「是过去式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