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似色]

一

无论你是什么人都没关係。

「贵未，家里在讨论下次连假一起去旅行，妳要不要去？」

母亲这通电话，是在贵未已经相当习惯在东京独自生活的时候打来的。

「旅行？」

「没错。虽然我知道妳还有大学的课要上可能不方便，但我想还是要先跟妳说一声。」

西野贵未。这个名字的由来是源自于她的父母。从父亲—贵志和母亲—未惠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合而成。她的外表很平凡—应该被归类为不起眼才对。不过个性老实，念书也相当认真，现在已经是20区上井大学医学院的医学系生了。

「下次的连假吗……我还有报告要做，可能很难挤出时间。」

贵未的视线落在手边的参考书之后如此回应。虽然她现在只是一年级，还没开始上与国家考试相关的课程，但这是她拚命挤过窄门才考上的大学。由于她鼓起干劲把课表排得满满的，所以报告相对也很多。她认为自己将来要当上拯救人命的医生，因此空閑的时候也常常在阅读医学书。

「果然是这样。我知道了，我会买土产回来给妳，大学好好加油喔。」

「嗯，不好意思，也替我向爸爸和弟弟问好。」

母亲大概早就猜到贵未会这么说了吧。她很乾脆地接受贵未的答覆，彼此道过再见后便挂上电话。

「旅行啊—」

贵未把手机放到桌上，用力伸了一个懒腰。说起来，小她两岁的弟弟明年就要考大学了。父母也许是想趁他还有时间的时候，全家人一起出去旅行。

「……我是不是应该一起去？」

回绝后才开始想这个问题。

贵未心想，以后应该还有机会一起出去玩吧。于是心思又再次回到报告上。

「贵未早安～报告做完了吗？」

「西野同学跟妳不一样，当然已经做完了。」

翌日，贵未来到大学，繫上的女孩子便开口唤她。第一个出声的人是白石，是位妆容完美的开朗女性。而对白石泼冷水的人是糸濑。她是医生世家的大小姐。

贵未往两人旁边坐下，拿出报告说道：「嗯，我做完了。」

「我说贵未，妳也不要老是在念书，偶而一起出去玩怎么样？」

白石睁着闪亮亮的大眼对贵未邀约。

「西野同学，妳还是别答应的好。因为她只是想找妳去联谊充数。」

「干么这样！我说过了，那只是大家一起开心玩乐而已！」

听到糸濑这么说，白石大声辩解着，只差没叫她别拆自己的台。白石老是像这样，一见到贵未就要邀她去参加联谊。

「想想嘛，贵未现在也没男朋友对吧？而且一起出来玩的都是排行前几名大学的男生，下次的连休有空吗？男朋友是大学生活的必需品啊！」

贵未现在确实没男朋友，但她才为了念书婉拒家庭旅行。而且她也能想像得到，像自己这样外表不起眼的女孩子就算参加了，也不会有人把她当一回事。

「抱歉，那天我有事。」

「咦～为什么啦～」

糸濑看见纠缠不休的白石，厌烦地说道：「妳真的很缠人。」

「不然糸濑也可以，陪我去啦！」

这次白石换成把矛头转向糸濑，双手合十向她请求。

「下次连假，我姐姐要带未婚夫回来，所以交代我要一起出席。」

糸濑的姐姐是在大学医院工作的护理师，似乎在和同一个职场上的医生交往。

「唉……不愧是医生世家。我也好想和高水準的男人交往～」

「那妳就应该好好培养品德。」

「妳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本人就是品德的化身好不好！根本是品德之子！」

「麻烦妳拿本字典查查品德是什么意思。」

拚命叫屈的白石，以及轻描淡写看待的糸濑。两人一来一往的对话像在演相声一样，贵未不禁笑了出来。「真是的！」白石夸张地鼓起双颊，糸濑看了也露出笑容。

下午的课程结束之后，贵未向白石她们道别，去贩卖部买自己爱吃的哈密瓜麵包，然后到外头的长椅上坐下。上井是所有相当规模的大学，佔地辽阔，处处充满绿意。从枝叶间透下来的柔和阳光相当宜人。

大学生活很顺遂，如果硬要说有什么不足，以白石的话来讲就是没有男朋友吧。

贵未过去只有过一次交往的经验。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有个学长向她告白，两人就这样开始交往。只是第一次约会进行得并不是很顺利，于是关係就自然消灭了，自此之后贵未便完全与男女交往无缘。

不过贵未对现状相当满足。距离渐渐缩短的同学，以及一天天慢慢习惯的20区街景。这里有着在家乡无法感受到的刺激。

贵未大口咬下哈密瓜麵包叹道：「真好吃。」表情也鬆懈下来。这也是在老家品尝不到的味道。

随处可见的生活，一个普通人的日常。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直到那一瞬间，她迎向突如其来的终结。

二

连休第一天，贵未报告一直写到深夜，所以隔天睡到太阳高升的下午一点才醒来。她确认放在床上的手机。

「啊。」

打开一看，是弟弟传来的邮件。主旨是「照片」，信中附上一张应该是在旅行的地方拍下的照片。

「哇～好好喔。」

绿油油的度假胜地。一定是不擅长操作手机的妈妈拜託弟弟寄的。

『谢谢你，我也好想去。』

她将消息传出后，弟弟立刻就回传了。

『如果妳有来就不会这么冷场了说。』

看来父母和儿子一起出游的状况，对弟弟来说有点尴尬。不过旅行才刚开始，现在三人也还在车上。

『帮我提醒爸爸开车要小心。』

『他说知道了。』弟弟回覆贵未的消息后，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準备好要吃食物后打开电视。

今天第一条新闻是关于「喰种」的报导。好像有「喰种」出现在5区，并且还袭击人类。

值得庆幸的是，有位小学生觉得那个「喰种」很可疑而去通报〔CCG〕，所以成功捕获了。这位男童过去也曾拯救过差一点被「喰种」袭击的女性，新闻上以大大的标题写着「小学生，立大功！」。男童表示：「我长大以后想进入〔CCG〕工作。」

「『喰种』啊……」

虽说20区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受害的情况比较少，可是对贵未这样一个人生活的女性而言，「喰种」依然是令人担心的存在。围绕着众多谜团，传闻满天飞的「喰种」究竟是何方神圣？儘管「喰种」非常可怕，她一辈子都不想遇上，但是她总觉得有些事情，还是要见过「喰种」之后才能判断。

贵未又看了一会儿谈话性节目，直到她觉得内容有点腻了便关上电视。她将用餐过后的碗盘拿到洗碗槽，一边哼歌一边洗碗，脑中恍恍惚惚想着今天的计画，晚餐是不是要去评价很好的定食屋吃呢？当她想到这里，手机突然响起。

「来了来了～」

贵未用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双手，急急忙忙跑去接电话。她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住在老家附近的亲戚打来的。

「……？真难得。」

贵未接起电话，心中感到十分不可思议。而接下来听见的消息，对她「随处可见的日常生活」划下了休止符。

『贵未！妳爸爸他们、妳爸爸他们发生交通意外了—……！！』

从未想过会动摇的地面剎那间扭曲变形。

她的家人在车道狭窄、并且有许多急转弯的坡道上，与下坡的卡车相撞，现在已经被送到急诊室。

这是贵未唯一得到的情报。她在不清楚详细情形的状况下，直奔ATM领出所有的现金，火速搭上计程车。但不管她再怎么着急，路程也要两个小时以上。心脏剧烈跳动，呼吸急促，她觉得自己快要缺氧了。

贵未不断拨打着双亲和弟弟的手机，无论如何都想听到家人的声音。但是，她联繫不上任何一个人，只有手机的电池空虚地不断减少。贵未再次读着白天和弟弟互传的邮件，那时一切都还一如往常。她用不安颤抖的指尖回覆最后那封邮件：『你们在哪里？人都还好吗？』。

「一定要平安无事……！」

儘管她不断祈祷、恳求，还是没有任何迴音。

当贵未到达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她立刻跳下车往医院飞奔。

「不好意思，我是西野！听说我的家人遇上交通意外被送到这里来……！」

她对着柜檯的女性大喊，对方回答：「请稍候一下。」过了一会儿，一位看起来像是医生的人出现了。

「不好意思，我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呢……！？」

医生看着贵未，浮现沉痛的神色。

—为什么要露出那种表情？

「……您的双亲几乎是当场死亡，弟弟则是在送医途中不幸丧生。」

—你在说什么？

贵未被领到的地方是太平间。一打开门，冷飕飕的凉气便滑过肌肤。前方摆放着三具遗体。来到这里之后，贵未更加无法理解现在的状况。

「这是您的家人没错吗？」

听到医生这么说，贵未整个人弹起来开始往前跑。距离明明很短，但她却像在沼泽中奔跑一样，身体异常沉重。骗人！不可能会有这种事！她在心底拚命地否认。贵未伸出双手，触碰遗体。她揭开盖在遗体脸上的白布，定睛看着爸爸的脸。包裹在绷带下的爸爸—颜面变形，已经看不见原本的模样。

贵未死命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接着揭开妈妈脸上的白布。妈妈受到的伤比爸爸还凄惨，她不禁别过头。剧烈的头痛让她什么都无法思考，膝盖喀哒喀哒地打颤着。她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弟弟身前，揭开脸上的白布。

「……骗人的吧。」

躺在眼前的弟弟虽然身上有伤，但他与无法辨识脸部的父母不同，闭着眼睛彷彿在沉睡一般。

「这是骗人的吧……！」

贵未抓住弟弟的肩膀，大力摇动。

「你们在骗我对不对！！」

贵未朝着弟弟大声呼喊，音量几乎要撕裂她的喉咙。但是弟弟还是没有醒来。不只是弟弟，爸爸和妈妈也一样。贵未的家人，她最珍贵的家人……

「快张开眼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仅仅一瞬间就全都消失了。

贵未对接下来的事只有模糊的记忆。听警方说明、亲戚聚集起来、守夜、丧礼，都像流水一样滑过。和他们相撞的卡车司机似乎也伤重不治。由于双方都过世了，加上缺少目击证人，搜证变得相当困难，但警方推论两边应该都有责任。

丧礼过后一个礼拜，贵未在头七结束后回到20区的公寓。虽然亲戚都劝她再休息一阵子，但她办不到。

「我还有大学的课……」

她当初告诉邀约自己去旅行的妈妈，自己有大学的报告要做所以不能参加。妈妈听了对她说，大学好好加油喔。

「上课要迟到了……我得去大学才行……还要做报告……」

贵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将大学的参考书摊在桌上。

「我必须做什么来着……我该做什么才好……」

她的脑子无法运转。只要一开始思考，剧烈的头痛就会袭来。贵未按着额头，浑身动弹不得。

只剩视线慌忙地四处游移，目光所及之处并非参考书上的文本，而是手机。贵未拿起手机，打开邮件。是一封她已经反覆念到几乎能背起来，弟弟传来的邮件，还有一张拍下壮阔景色的照片。

他们看到这幅风景的时候一定都笑得很开心吧，然后还一边聊着要是贵未也有去就好了。

「呜……」

贵未的眼眶慢慢热了起来，浮现的热度又带来另一波热意。

要不要一起去旅行？这样询问她的妈妈。

因为贵未没有参加旅行，特地把照片传给她的弟弟。

她叮咛开车要小心时，回以「了解」的爸爸。

这三人最后惨不忍睹的样子。

「呜……呜……」

贵未双手掩面，止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不要……我不要这样……！」

人全死了，只剩她一个人苟延残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