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坂戴上手套,深深靠在工作椅上翻开杂誌。这果然是一本寄生虫学的学术杂誌,封面写着「The Journal of Parasitology」。当然,内容全都是用英文所写。高坂大感佩服,真亏她年纪轻轻就读得懂这么艰深难懂的英文。
他快速翻动页面,看到有一页贴上了便利贴。论文的作者是Norman R. Stoll,标题是「This Wormy World」。这该怎么翻译才对?这个满是虫蛀的世界?这个和虫子没两样的世界?不对,不可以忘记这是寄生虫学的论文。这么说来,翻成「这个充满寄生虫的世界」是不是比较妥当呢?
从浴室传来的淋浴声停止,过了五分钟左右,换上睡衣的佐剃现身。高坂看到把黑色毛巾卷在头上的她,意外地发出「喔~?」一声。
「怎么了?」佐剃问。
「没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你这样卷着毛巾,金髮的部分会被遮住,让我觉得你就像个寻常的女生。」
佐剃眨了眨眼。「啊啊,这个吗?」她指了指头上的毛巾。「不好意思喔,我就是个不寻常的女生。」
「我不是说金髮不好,只是你这样看起来像是黑髮,感觉很新鲜。」
「反正高坂先生一定偏好那种黑头髮、白皮肤、很有礼貌、没戴耳环的乖巧女生吧?」佐剃盘腿坐在床上,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说道。
「我没说过这种话。」
「那你要怎么解释电脑里面的那个?」
「……你在说什么?」
「开玩笑啦,我只是捉弄你一下。」
「不要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
高坂仰天叹了一口气。
佐剃忽然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睁大眼睛。「咦!这本杂誌……」
「啊啊。」在佐剃指出之前,他完全忘记杂誌的存在。「抱歉,我对你平常都在看什么有些好奇。擅自碰你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也不是啦……你看过以后,觉得如何?」
「内容对我来说难了点,你的英文很好吗?」
「不会,考试成绩不太好。」
「但却看得懂论文?」
「只限于这个领域。因为文章结构都大同小异,看久就习惯了。」
「了不起,真想让懒惰的一般大学生听听这句话。」然后,高坂问出先前觉得疑惑的部分。「对了,这个该怎么翻译才好?」
佐剃站起来绕到高坂身后,从他肩膀上方探头去看他指的地方。洗髮精的甜香刺激着他的鼻腔,换成是平常有人待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必会反射性地躲开,但佐剃今天已经沖了澡,所以不要紧。
「你都是大人了,连这个也不懂喔?」佐剃以捉弄的口吻说。
「大人不是你想像中那么了不起的生物。」高坂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读到的书上,好像是翻成『这个满是虫子的世界』吧。」佐剃回溯记忆似地说道。「一九四七年,寄生虫学者诺曼•史托尔评论寄生虫病蔓延的世界而说了这句话,似乎挺有名的。」
「这句话真惊悚。」高坂皱起眉头。
「顺便告诉你,即使在过了半世纪以上的现在,这种状况也几乎没有改变。全世界的人类都在没有自觉的情形下,在体内养了很多种寄生虫。日本也不例外。虽然像蛔虫病、血吸虫病、疟疾这些明确与寄生虫有关的疾病是绝迹了,可是,我们身边仍然四处潜伏着寄生虫,它们一直在窥探传染的机会;又或是早就已经染上了寄生虫,只是当事人根本没有察觉到。」
高坂叹一口气。「这样听来,洁癖症患者的心灵是一辈子得不到安宁了。」
「很遗憾啰。」
佐剃说要去吹乾头髮,走出了卧室。
自从彼此吐露自身疾病的那一天以来,佐剃在进入卧室前都会先沖澡。高坂叫她不用那么费心,但她说「你不用管」而不听劝。洗完澡后,她还会先换上自己带来的乾凈衣服,才进到卧室、趴到床上看书,兴緻来了就找高坂说话。
佐剃从盥洗间回来后似乎还想和高坂继续聊天,并未趴到床铺上,而是正对着高坂坐下。
高坂问:「你好像一直在读寄生虫的书,寄生虫到底有哪里这么吸引你?」
「……要我回答是没关係,但高坂先生听了不会不舒服而当场晕倒吧?」
「只要在这个房间里,我想不要紧。」
「我想想。」佐剃手抵着下巴思索。「高坂先生,你听过真双身虫吗?」
高坂摇摇头表示没听过,佐剃就开始解说这种寄生虫的生态:终生交配、像是蝴蝶的外型、被赋予一见锺情的宿命、盲目的恋情、比翼连理的虫子。佐剃说了好一会儿,忽然注意到自己变得前所未有地饶舌,顿时红了脸。但高坂催她继续说下去,于是她又渐渐说起来。
「这耳环。」佐剃拨起头髮,把耳环露给高坂看。「也是仿寄生虫的外型。」
「虽然看来只像是蓝色花朵造型的耳环,但有这种形状的寄生虫是吧?」
「对,是一种叫做七星库道虫(Kudoa Septempunctata)的黏孢子虫。这是一种会以鱼类和环节动物为交互宿主的寄生虫,每一个孢子里都有着称为『极囊』的六到七片花瓣状结构,从正上方看下去,就像是一朵花。真双身虫的钥匙圈虽然经过简化,但把七星库道虫染成蓝色,真的会变得和这个耳环一模一样。你上网查查看。」
高坂听她的吩咐,用手上的智慧型手机以「七星库道虫」为关键字检索图片,结果找到几张显微镜照片,照片里是和佐剃的耳环造型完全相同的微生物。
「我就说一模一样吧?」
「吓我一跳,原来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寄生虫啊。」
「不过这种寄生虫是造成食物中毒的原因之一,对人类来说有害就是了。」
高坂放下智慧型手机说:「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像这样有趣的寄生虫?」
「嗯~那么,接下来稍微换个方向吧。」佐剃双手抱胸,思索了好一会儿。「高坂先生有洁癖,就算对寄生虫不熟,应该也听过弓虫病吧?」
「嗯,这我听过。」总算出现他听过的名称了。「弓虫不是一种从猫传染到人身上的寄生虫吗?」
佐剃点点头。「对,这种寄生虫就是以引发弓虫病而闻名。虽然最终宿主是猫,但几乎可传染到任何温血动物身上,当然也会传染到人身上。」
「最终宿主?」立刻就跑出陌生的字眼,高坂发问。
「是指寄生虫拿来当成最终目标的宿主。」
佐剃把这个字眼的含意解释得浅显易懂。
寄生虫当中,也有些种类会随着不同的成长阶段,寄生在不同的宿主身上。举例来说,造成海兽胃线虫症的寄生虫是海兽胃线虫,这种线虫在海中孵化后,会被磷虾等甲壳类动物捕食,却不会在它们体内被消化,而会活下来并成长到第三期幼虫阶段。接着,甲壳类动物被食物链上层的鱼类捕食,海兽胃线虫便在鱼类体内继续成长。之后,鱼类遭到鲸鱼捕食,海兽胃线虫就在鲸鱼的肠内历经第四期幼虫阶段,最终发育为成虫。成虫产下的卵会混在鲸鱼的排泄物里排进海中。
以上就是海兽胃线虫的生活史,以这个情形来说,甲壳类动物是「第一中间宿主」,鱼类是「第二中间宿主」,鲸鱼则是「最终宿主」。所谓的「最终宿主」,就是寄生虫的最终目标。如果不寄生到最终宿主身上,寄生虫就无法进行有性生殖。
「……我们把话题拉回来吧。你觉得染上弓虫的人,全世界加起来大概有多少呢?」佐剃对他出题。
「既然几乎可传染到任何温血动物身上,数目应该相当多吧。大概几亿人?」
「答案是全世界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一以上。」佐剃说得若无其事。「应该有几十亿人吧。」
高坂睁大眼睛。「有这么多?」
「如果只限定现在的日本国内,比例当然会再少一点,顶多一、两成吧。」
「就算这样也还是很多啊……但反过来说,这不就证明弓虫对人类无害吗?不然应该早就已闹得沸沸扬扬。」
「嗯。正常人感染后完全没有问题。以前人们也普遍认为,除了免疫不全症患者或是孕妇以外,染上这种这种疾病都是无害的。然而最近,却开始有人说这种寄生虫,有可能会让人类的行动与人格产生改变。」
佐剃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说。
「关于弓虫对宿主的影响,从以前就有个很有意思的研究。雄性老鼠感染这种寄生虫后,面对本来应该是天敌的猫就不再害怕了。听说这有可能是因为弓虫在控制中间宿主的老鼠,让它容易被做为弓虫最终宿主的猫捕食。」
「控制宿主?」高坂大吃一惊,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这岂不是变成科幻作家海莱因的着作《傀儡主人》的剧情吗?
「听说解剖感染了弓虫的老鼠后,在老鼠的大脑边缘区周围,发现非常大量的囊胞。而且再分析弓虫的DNA之后,发现里头含有与合成多巴胺有关的基因。详细的机制我也不清楚,但弓虫为了便于繁殖而操纵宿主应该是可以肯定的。说起来,寄生虫自由操纵宿主这种情形本来就很常见,像枪形吸虫(Dicrocoelium)和双盘吸虫(Leucochloridium)就是很有名的例子,这两种寄生虫都以会促使中间宿主自杀或饥饿而闻名。」
高坂想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是说人类感染了弓虫后,大脑里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形?」
「就是这么回事。最近的研究里得出一个结果:感染弓虫的男性比起未感染弓虫的男性,对猫的气味更有好感。只是,听说女性的情形却正好相反。」
「还真是奇妙啊。寄生虫产生的影响,会因为性别而有差异吗?」
「在其他寄生虫身上是不太曾听说过,但在弓虫的研究上,却屡次可看到这种情况。有些研究结果显示,感染弓虫后,男性的性格会变得反社会而被异性讨厌,女性却变得善于社交、讨异性喜欢。另外还有报告显示,女性感染者比未感染者的自杀未遂经验,比例高了一点五倍。」
「原来弓虫可能促使女性自杀?」高坂忍不住发抖。「这样的寄生虫,竟然有全世界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一都感染了。」
「终究只是有这种可能性,并没有获得证实。」
「……话说回来,这情形还真是令人背脊发凉啊。」他露出嚼碎苦虫似的表情说。「听说不管是巴斯德还是森鸥外,都因为对细菌学研究得很透彻而有重度洁癖。总觉得对那些眼睛看不见的部分知道得愈清楚,愈会觉得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还真辛苦。」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多得是,你想听吗?」
高坂摇了摇头。「不,还是换个话题吧。佐剃,你除了寄生虫以外,没有什么兴趣吗?」
「嗯……不告诉你。」佐剃将食指竖在嘴前,恶作剧似地说道。
「是不可告人的兴趣吗?」
「是因为这个兴趣很少女。」
「我倒觉得一般人应该是公开很少女的兴趣,隐瞒喜欢寄生虫这件事。」
「难为情的基準因人而异。」佐剃噘起嘴。「高坂先生也谈谈你自己嘛,写病毒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于是,高坂说出他对恶意软体产生兴趣的过程,包括一封告知世界末日的简讯让他获得小小的解脱,他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写得出类似的东西,而且实际动手后,发现写病毒出乎意料地适合自己,不知不觉间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
「收到世界末日的简讯而觉得轻鬆了些的这种心情,我有点能体会。」佐剃表示共鸣。「倒是高坂先生之前写的是什么样的病毒?」
「佐剃知道日本最早确认的电脑病毒是哪一种吗?」
「不知道。」
「日本的第一款国产病毒是在一九八九年发现的,名叫『Japanese Christmas』,是一种恶作剧性质的病毒,只会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在电脑上显示圣诞讯息。我写出来的恶意软体,也一样是设计成会在圣诞夜启动,只是造成的损害要更严重一点。」
佐剃的下巴动了几公分,催他说下去。
「说穿了,我写的是一种让人们孤立的蠕虫。」高坂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说明。「会让中毒的智慧型手机,在从圣诞夜当天傍晚到圣诞节晚上这段期间,失去通讯功能。我写的时候,是想说全日本的情侣最好都碰面失败……好笑吧?」
但佐剃没有笑。
听到高坂这句话的瞬间,她像被雷劈中似地瞪大眼睛、呆住不动。
「你怎么啦?」
高坂问,但佐剃的视线始终固定在他的喉头,并未回答,而她的眼睛多半什么都没在看。
佐剃定住不动,默默思索良久,彷佛在眼前发现了世界的裂痕,一直盯着虚空中的一个点,甚至令人觉得如果仔细倾听,还会听见她高速思考的声响。
高坂察觉到,多半是自己所说的话中,有着撼动佐剃心灵的成分。但若要问他所说的话中,哪个部分有着这样的力量,他可毫无头绪。
结果,佐剃对于自己突然不说话的理由未做任何说明,生硬地转换了话题。然而即使是在聊着其他无关紧要的话题且聊得起劲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似乎仍然放在先前的「某种事物」上。
佐剃会动摇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高坂所写的恶意软体,即使是巧合也未免太像了──像她所知道的某一样东西。
*
这天是每周一次的採买日。高坂双手提着购物袋,走在路灯照亮的夜路上。路上到处都积着薄薄一层冰,黑黑亮亮的。空气极为澄澈,连小小的星星都能用肉眼清楚看见。
可以看到围绕行道树摆放的椅子上坐着一名中年男子。男子一看到高坂,就把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放到椅子上站起来。
「嗨。」和泉举起一只手说。「看起来很重啊,要不要我帮忙提?」
「不用了。」高坂拒绝。「……你是来查看工作的进度吗?」
「差不多是这样。」
和泉的穿着打扮还是一如往常,在西装外头披着有点髒的柴斯特大衣。他是只有这件大衣吗?还是说,他来见高坂的时候都决定这么穿?不,也许纯粹只是对服装不关心吧。
和泉再次坐到椅子上,朝高坂的购物袋看一眼。「我从以前就一直有个疑问,有洁癖的人到底都吃些什么东西过活?」
「麦片、固态的营养品、豆腐、罐头、冷冻蔬菜……」高坂列举出购物袋里的东西。「不能吃的东西的确很多,但我不会觉得受限,而且我本来食量就小。」
「肉类、生鱼片或是生菜之类的呢?」
「我讨厌油腻的东西,所以不吃肉。生鱼片绝对没办法。生菜是只要洗乾凈、自己调理的,就可以吃。虽然也不会特别喜欢吃。」
「酒呢?」
「只有威士忌,要我喝的话我是能喝。」
高坂在脑中补上一句,只限拉弗格(Laphroaig)或波摩(Bowmore)这类有种药味的威士忌就是了。
「太好了。」和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就算是没有洁癖的人,也很多人不敢喝威士忌。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还算是好命。」
高坂在和泉身旁坐下,把购物袋放到地上。袋子里的罐头碰撞出声响。他先把因为呼气而有水气的口罩拉到下巴底下,然后说道:
「佐剃圣拒绝上学的原因,是视线恐惧症。」
隔了几秒钟后,和泉问:「你是从她本人口中问出来的吗?」
「是。她说戴耳机就是用来缓和这种癥状。」
「……我一时无法相信啊。」和泉显得狐疑。「真的是佐剃圣这么说的?你应该不是只凭猜测就这么说吧?」
「她本人什么都没跟你说吗?」高坂试探他。
「她对她自己的事情什么都不说,是保密主义者。」
高坂心想,原来如此。从和泉刚才的说法来看,和泉与佐剃之间,肯定有着某种程度的沟通。
「是她有一次刚好发作,打电话向我求救。我想,要不是有这件事,想从她口中问出烦恼,大概还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
「向你求救?」和泉似乎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反问了一声。「真是大爆冷门,实在是世事难料。照我的预测,你本来是我僱用过的家伙里最没望的一个。」
「应该是因为当时除了我以外,她没有别人可以求救吧。我只是运气好。」
「不对,应该不是这样。能够问出佐剃圣拒绝上学理由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以前无论是她心灵多脆弱的时候,都不曾对自己人以外的人,招出自己有视线恐惧症。也就是说,她等于把你当成自己人。」
高坂心想,如果这是事实,那真是令人开心。但他不能对和泉的话照单全收,因为他说不定只是编出这样一番话,好哄得高坂服服贴贴。即使他对以前僱用过的每一个人都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和泉从大衣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高坂。
「这是酬劳,但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会不会付,要看你今后的表现。」
一半,也就表示金额正好跟佐剃拿走的份一样。先前付出去的钱总算收回来,让高坂鬆一口气。他接过信封,塞到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