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筱川智惠子出现的隔天,我一大早就去了文现里亚古书堂。
正确来说,是去主屋的二楼,按照店长栞子小姐的指示,把旧书绑好搬出去。这些和工作没两样,不过这是她个人的请託。
栞子小姐在二楼两间相连的和室里生活起居。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大量的旧书,很符合她超乎常人的「书虫」形象。
「你看过来电显示了吗?」
纸拉门沟槽那一头的房间里传来栞子小姐的询问。那声音与昨天听到的母亲声音很相似。此刻我正一边进行手边工作,一边说完昨天发生的事。
「嗯,看了,隐藏号码。」
我把堆在榻榻米上、装在书盒里的硬皮旧书绑上绳子,如此回答。那套书是国书刊行会出版的《世界幻想文学大系》。色彩缤纷的书背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第一个举动就是确认来电显示。打电话来却隐藏号码,大概表示不希望女儿们主动联络。因为她会在自己想来的时间「再度光临」。只能说非常任性。
「我隐约也知道她在做和旧书有关的工作。」
「是吗?」
我忍不住回头。她背对着我,放鬆地侧坐在榻榻米上。格子长裙底下露出穿着丝袜的脚踝。也许是仍觉得冷,她披着开襟针织外套。
「一方面她最爱这份工作……而且她似乎偶尔仍与旧书相关的熟人保持联络。」
我想起那张耶诞卡。那是筱川智惠子去年年底寄给一人害房老闆的卡片。虽然将她视为眼中钉的老闆完全无视卡片,不过就算她与其他同业关係友好,我也觉得合情合理。
「你觉得她在这个时期到这儿来做什么呢?」
对方虽然说是为了工作,但怎么想都觉得不只是那样。
「那个人说是为了工作的话,就是那样吧。」
栞子小姐回答得很冷淡。
「大地震一发生,收藏家就会想要出清藏书。事实上十六年前的阪神淡路大地震之后,也有不少像样的收藏品流入市场。这次的大地震不晓得会如何,不过我想她也许是期待金额庞大的收购而回来。」
所以才会说「这个时期」啊。果真如此的话,那个人真的很不正派,只把地震当成做生意的机会。
「我们继续吧……没时间了。」
在栞子小姐的催促下,我回到手边的工作,抱着绑好的《世界幻想文学大系》来到走廊上。地板被我踩得吱嘎作响,我不自觉地看向脚下。有可能是我自己的错觉,不过我总觉得二楼好像有些倾斜。
最近,我们不断地把二楼的旧书搬到一楼。原因当然是上个月的地震。不只是店里,摆在二楼的书柜也倒了好几个,那阵子简直是寸步难行。
真正开始整理,是书店再度恢複营业之后,不过墙上出现的大裂痕也成了大问题。栞子小姐找来熟识的建筑师勘验后,说服她除了修理之外,还必须加强耐震;再加上既然要摆放大量旧书,地板等最好也应该补强,于是决定施工。
为此,栞子小姐必须将私人物品搬离二楼。她也趁此机会稍微整理一下藏书,卖掉重複的书。我每天早上开店之前到二楼来,依照她的指示绑好旧书搬走。做这件事没有薪水可领,所以不是工作,只是单纯帮忙。
我抱着旧书走下楼梯,搬到当作仓库的房间。準备回到二楼时,突然听见有人喊我:「五浦先生。」
穿着皱巴巴的运动裤搭上白色连帽外套的娇小少女站在走廊上。那身打扮怎么看都是家居服。绑在后脑杓上的头髮经过这半年也长了不少。
「文香,早。」
我打招呼。这是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
「啊,对不起,五浦先生。」
「欸,为什么道歉?」
「姊姊不是每天都叫你来帮忙吗?我对书完全不了解。书都整理好了?」
光是从这段对话就知道她们姊妹还没有完全重修旧好。若是平常的话,文香早就上楼去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了。
「不……还剩下一半左右。」
筱川文香偏着头。
「怎么会花这么多时间?」
「哎……因为量满多的。」
话一说完,我就回到了二楼。整理藏书的工作由栞子小姐和我两人进行,不过进度的确迟迟没有进展。
回到二楼,栞子小姐仍以刚才的姿势坐着。我重新环视两间相连的和室。里头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和一张书桌而已,其他的家具全是书柜。原本散落一地的旧书大致上都搬出去了,因此已经可以看到榻榻米和墙壁等各个角落。
过去一直被遮住的纸拉门后侧有个壁橱,里头也理所当然地塞满了旧书。现在正整理到这一块。哪些要清理掉、哪些要留下,应该差不多要结束了。
「嘶嘶嘶、嘶嘶、嘶——」
我听到不像呼吸也不像呢喃的声音。大概是口哨声。这是栞子小姐入迷时的习惯。又来了——我叹气,伸长脖子越过她的肩膀凑近一看,不出所料,只见她把书摊开摆在腿上读着。
「那是什么书?」
她一下子回过头来,把书举到胸前左右挥舞;樱粉色的嘴唇绽出笑容,眼镜后侧的黑眼珠闪闪发亮。她的肌肤微微泛红,让我吓了一跳。
「小林信彦的《冬之神话》初版书!我一直找不到它。」
「呃……」
书里写的是什么内容呢?——若是平常,我会这么问。我喜欢听书的故事,而她只要一谈到书,话匣子就停不下来。
「这是一九六六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以自身经验为蓝本,描写学童团体在太平洋战争中疏散过程的佳作。担任班长的主角在受到阴险暴力主导的学生之中逐渐被孤立、逼入绝境……啊。」
这时她似乎回过神来。差点听入迷的我也是同样反应。她缩起身躯,紧紧闭上眼睛。
「好不容易找到,所以我忍不住就……那个,这本书请摆到『保留』那边……」
她双手捧着书递向我。也许是我想太多,总觉得她充满眷恋。
书的整理工作迟迟无法结束,就是因为她会这样突然看入迷。平常大量收购别人藏书时,明明可以短时间内收拾完毕,碰到自己的藏书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对不起,给你添麻烦……」
「没关係,慢慢来吧。」
我接下《冬之神话》,摆在战后文艺书的书堆上。她真的没有必要道歉,光是能这样一起做些什么,我也很开心。与在店内工作时不同,没有客人上门,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独处。
虽然,另一方面我也觉得自己居然会为了这点小事就高兴。
栞子小姐停止手边工作,仰望我。她的眼睛追着我的一举一动,让我无法冷静下来。
「怎么了?」
「大辅先生。」
叫住我后,她不晓得为什么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欲言又止地合起双手指尖。沉默持续了好一会儿。这时主屋玄关处传来门铃声。好像有人来访。
「我给大辅先生添了不少麻烦……那个,改天……」
我愣愣地张着嘴。也许是错觉,总觉得她好像要开口约我。我还以为她不会做这种事——但她到底要说什么?
「改天……」
一阵吵杂的脚步声咚咚咚地跑上来。栞子小姐闭上嘴,一脸诧异地看向走廊,似乎在责怪为什么要挑这种时候。
「姊姊!」
出现的人是筱川文香。她难得露出慌张的表情。
「现在玄关那里,妈……」
她说到这里喘了一口气。我们僵在原地。没想到昨天才来,今天又出现在这个家了吗——但是,接下来的话却出乎意料。
「有人有事情找妈妈……她说如果不在的话,找个懂旧书的人来。」
2
我下到一楼开始打扫店面。
栞子小姐在主屋客厅里与访客谈话。既然二楼的工作被打断,我只好动手準备开店。
俞特地指名要筱川智惠子处理的工作,表示不是一般的旧书店业务。上个月也曾经有人委託我们取回宫泽贤治《春与修罗》的初版书,这次的委託或许与那次相似,又或许更麻烦。
(不晓得与昨天的事情有没有关係?)
我一边清理书柜上的灰尘,一边思考,这时听见主屋那边隐约传来玄关门关上的声音。一定是客人离开了。时间有点早,不过我还是打开了玻璃门的窗帘。从主屋玄关前往车站途中,一定会经过店门前。
等了一会儿,我看到一位穿着廉价荷叶边外套、提着蕾丝编织手提包的娇小圆胖中年妇女。年纪大约超过五十岁,是我没见过的人。她只是瞥了我一眼就快步离开。
我不解地偏着头。知果对旧书感兴趣的话,应该会想进到店里来看看才对。她大概不是箇旧书迷吧?
通往主屋的门打开,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现身。她困惑地皱着眉头。
「客人有什么事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的表情仍旧不变,不解地偏着头。
「……好像是和珍贵旧书有关的特别谘询,希望直接见面时再谈详情。总之,对方希望找个熟悉旧书的人过去。」
「咦?直接见面时……那么刚才那位是?」
「是对方的代理人。找我们的人是刚才那位的姊姊。」
栞子小姐打开柜檯抽屉,一边翻找一边回答。原来如此,那位女士只是来传话的吗?
「本人为什么不来呢?」
「听说是上个月的地震时,被倒下的书柜压伤了。」
我觉得有点不可信。就算无法离开家,也可以透过电话联络吧?为什么要特地派代理人跑一趟呢?
「委託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来城庆子。」
我稍微回想了一下,不记得听过这个名字。
「是我们店里的客人吗?」
「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对方说她住在雪之下,以前常光顾我们书店,利用型录订购。」
我恍然大悟。过去在这家书店经营型录订购业务的人是筱川智惠子。
在网路拍卖普及之前,可利用书店寄来的型录打电话或寄明信片订书。总之,就类似邮购的形式。当然现在也有许多店有型录邮购业务,不过最近几年文现里亚古书堂反而没有。
「那么,对方也经常到店里来吧?」
雪之下是鎌仓的地名,就是鹤冈八幡宫所在的地区。距我们书店不远。
「我也不清楚……也有客人主要是靠型录採购,所以……啊,找到了。」
她从抽屉深处拿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皮革笔记本。
「那是什么?」
在柜檯另一侧的我凑近看。那本笔记本做工扎实,与帐本没两样,看来历史悠久,四个边角都已经褪色了。
「这是唐里以前使用的顾客名册。现在客户资料都用电脑保存,以前全都写在这里。」
栞子一边说,一边翻开名册。里头以比想像中更小的字迹记录着地址、姓氏。页面根据日文的五十音区分,不过可能是预计会写满,所以还留下不少空白处。也有不少名字被划掉——大概是不晓得搬家后的新地址,或已经过世了。
她翻到「Ki」开头的人名页面,纤细的手指依序滑过每个名字。但是哪儿都找不到「来城庆子」这个名字。
「怪了。」
她翻回前面几页,再度确认名字。
「……会不会是结婚改姓?」
「不……我想应该是单身。根据她妹妹的说法,她从满二十岁之后就一直是一个人住。上个月受伤后,妹妹才搬过去照顾……啊!」
「怎么了?」
「你看这里。」
她手指着前一页以「愿」开头的其中一个名字——「鹿山明」。地址是鎌仓市雪之下六丁目。门牌号码后面写着「来城庆子女士」。
「我想应该是这一位。」
「这位叫鹿山的人是谁呢?」
「这个名字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如果名册正确的话,我想这个人应该是住在来城女士的房子里。」
「可是,对方不是说她一个人住?」
「也许只是妹妹不知情……」
儘管如此,奇怪的地方还是很奇怪。经常利用型录买书的客人姓名,为什么没有好好写在顾客名册上?
「这是母亲的字迹。写下这个地址和名字的人是母亲。」
一阵沉默。
情况果然很诡异。委託的内容不清楚,鹿山这号人物的存在也很神秘——筱川智惠子也时不时地冒出来。
「你觉得这件委託与你母亲来访之间有关吗?」
我问。
「我还说不準。我觉得时机太凑巧,不过母亲是对旧书非常敏锐的人……也许只是巧合。」
「你要去见这个人吗?」
「要去。」
她回答得意外坚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