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以前和你交换过旧书情报的春灯。』
这篇讯息从这行文字开始。「春灯」似乎是昵称。
我隔着栞子小姐的肩膀看向电脑萤幕。老人家小谷离开后,我和栞子小姐开始确认田中敏雄寄来的电子邮件。电子邮件中附带田中从旧书迷那儿收到的那则讯息,我们用店里的电脑开启那则讯息。
『你以前曾经在公布栏上希望大家提供砂子屋书店出版的《晚年》消息。我看到去年有一位田中敏雄引起的事件相关报导,因此联想到你该不会就是那位田中敏雄先生,也就是田中嘉雄先生的亲人吧?
如果是我弄错的话,接下来的内容就请直接跳过。
事实上,关于田中嘉雄先生收藏的《晚年》,我曾经听住在鎌仓附近的古董书收藏家提起过这件事。那个人在大约四十年前,从田中先生手上便宜买下那本《晚年》,并始终小心翼翼地保存着。
那本稀有书的部分内页已经被裁开,书里也没有签名,不过有太宰亲笔注明的特殊内容字迹。我个人对太宰的兴趣不大,所以没有请对方让我看看那本书,这些内容在当时只是如閑话家常般带过。
我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我们同样有收藏旧书的兴趣,而且我也明白你对《晚年》的执着。假如你是田中敏雄先生,对于我提到的《晚年》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直接见个面,详细谈谈。也许交涉顺利的话,就能够向现在的持有人买下那本书。期待你的回应。』
「……这是什么?」
我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想。结果这则讯息是怎么回事?听田中说明时,我就有同样的想法了——讯息中几乎没有具体的资讯,写下这则讯息的人究竟是谁?
「单就字面看来,对方似乎希望担任那本《晚年》的交易仲介,从中赚取手续费。不过……光凭这些无法断定。」
栞子小姐说。
「但我认为这则讯息的目的很清楚,对方是为了引起田中敏雄先生的注意,让他回覆。故意隐瞒资讯也是基于这个原因吧,才会在确认他回覆之后便退出论坛。」
会员无法发送讯息给已经退出的会员。也就是说,田中一开始回覆讯息时,这个「春灯」的帐号还在。
「……为什么退出呢?」
「这一点也很奇怪。假如目的只是为了等他回一次讯息,也没有必要特地退出论坛。如果事情谈不拢,无论对方往后说了什么,只要视而不见就行了吧。」
栞子小姐点开浏览器,打开那个论坛的网页,搜寻「春灯」的昵称或ID。一如田中所云,出现的结果只有「该使用者已经退出论坛」这几个字。
我们还不知道这号人物的真实身分。万一收到数量庞大的骚扰讯息,就像田中过去对栞子小姐所做的一样,只要通知论坛的经营公司或报警,他们就会协助解决。再怎么说也没必要突然退出论坛吧。
「对方是什么人,我一点头绪也没有。真希望这个人曾经在哪里留下资讯……」
栞子小姐点开浏览器的「书籤」,打开其他网页。那是称为「神奈川旧书同好会」的论坛,参加成员约五百多人,人数不是太多。站内有县内旧书活动、歇业的旧书店资讯等几个专业的分类标籤。写讯息给田中的人,应该也会加入这个论坛,当然田中也是。
「栞子小姐也有加入这个论坛吗?」
「没有,我只是偶尔浏览一下。工作以外我不太上网……」
她边说边打开「杂谈」的分类标籤。
「人气最高的是这项分类。既然加入论坛会员的话,我想应该多少会发表文章。」
虽然她说人气最高,但也不是不断有热烈的讨论,顶多是哪间店收购旧书的价格最高等等,只要有人留言,隔天就有其他人回应,这样持续下去而已。会员的措辞很稳重,年龄层似乎偏高。可惜我们回溯了几个月的内容,还是没有找到那个昵称「春灯」的留言。
「……可能是退出了,所以留言被删除了吧。」
我喃喃说道。栞子小姐摇头。
「不,即使退出了,留言也会留着,只会变成没有昵称或ID的样子。」
听她这么一说,的确有不少留言的留言者名称显示空白。从这个论坛退出的会员似乎并不罕见,这样一来就无法锁定哪些是「春灯」的留言了。继续回溯到去年的旧发文之后,我看到了眼熟的对话。
葛原 2010/3/10 18:24
『我看到长谷文学馆展示的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那是状态很好的未裁切书。似乎是个人收藏品,是鎌仓附近的收藏家持有的吗?』
SONOGI 2010/3/11 13:41
『葛原 我想那是位在北鎌仓的文现里亚古书堂店长私人的书。我也曾经见过那本书,那间旧书店相当不错喔。』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如果没有这段对话的话,田中就不会知道栞子小姐的身分,栞子小姐也不会受伤了。简直就是命运的分歧点——但如果没有这段对话的话,我也不会受雇在文现里亚古书堂工作,也不会和这个人交往了。心情真複杂啊。
「提出问题的人是田中吧。」
「是的,我也是住院之后才注意到这段留言。葛原这个昵称我想是出自于太宰的短篇作品〈盲人独笑〉,因为主角的名字就是『葛原勾当』。」
根据前后的旧文章看来,「葛原」很认真在交流。他会提问,也会仔细回答别人提出的问题,似乎和几位会员有直接私讯交谈。肯定没有人能够想像他会引起那样的事件。
「对于『春灯』,我们似乎无法得知更多。目前看来,这条线似乎查不下去了。」
栞子小姐关闭论坛网页。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看样子只好直接找富泽博先生请教了……虽然我不知道他愿不愿意见我们。」
栞子小姐刚才打了从小谷那儿拿到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人是富泽博的女儿——应该就是照片里的富泽纪子。栞子小姐向她说明了事情经过,不过她不愿意代为转达,只说会先问问父亲,改天再告诉我们结果,就挂了电话。
反应看来似乎不太理想。对方会拒绝也是理所当然,如果他们认为偷书贼是浪漫奇想会的成员,自然不愿意帮忙寻找田中嘉雄的藏书下落。
我从炫目的萤幕里抬起眼,凝视昏暗的书店角落。放下窗帘的玻璃门没有太多光线照进来,如果是晴天的话,现在这时间应该正好会晒入西下的太阳光。
(……是不是改由其他线索调查比较好呢?)
不,就像小谷之前说的,还是应该找警方商量比较好。总觉得这次的事情愈深入愈危险,而徵兆也早已出现了。
突然有人拉扯我的袖子,我看向栞子小姐。
『怎么了?』
她沉默又一脸认真地递给我一张便条纸。我忍着笑意,自从前阵子她开始用便条纸指示我工作之后,她偶尔会用这种方式与我笔谈。我觉得以现在这种情况来说,这样做没有意义,不过她似乎已经养成习惯了。
既然如此,我也奉陪。我从摆在脚下的斜肩背包里拿出工作用的便条纸和原子笔开始写字,心情有些轻鬆。
『我在想,希望这次的事情能够儘早结束。』
我把自己写的内容给她看。栞子小姐点头后,又在自己的便条纸上写下回答。
『是啊。一方面店里还有工作要做,而且今天是难得的公休日,』
写到这里她突然停笔。公休日怎么了?我等待她继续写下去,结果她往前低着头,让我无法看到她在腿上写的便条纸内容。过了一会儿,她在边边加上小字,手不晓得为什么在发抖。
『其实我原本希望我们两人能够去哪里走走。』
我感到心跳加速,眼里只能看见在我面前的她。栞子小姐的妹妹会不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或在偷听的种种担心,都从我的脑子里消失了。我弯下身,在她穿着裙子的腿上的便条纸空白处,写下自己的话。
『我也在想同样的事。』
她的笔突然从手指上掉落,我不自觉转过去看,栞子小姐的脸便凑了过来,在我还没来得及思考时,我的唇上已经贴上她温热柔软的唇。我眼里能够看见的只有她的脸和书,这么说来——我的脑袋一角还在思考——我和她初次相遇是在这家旧书店前面,而我们初次接吻也是在这家店。我和旧书还真有缘啊。
「……这、这么突然真的很抱歉……我已经忍耐一阵子……」
耳边听见她掺杂吐息的呢喃,我也同样一直在忍耐。
这次换我主动做同样的事。
2
过午之后,原本下个不停的雨也停了,东边的天空可看见蓝天。斜坡尽头停着一台车,湿凉的风从海的方向吹来。
栞子小姐和我正在石板瓦屋顶的老屋子前面,西式建筑却连接着白色墙壁的日式传统仓库。原因不是很清楚,不过西式建筑的部分,大概是紧邻着原有的仓库加盖而成。
这里是位在腰越的富泽家。昨天我们接到富泽博的女儿打来的电话,表示希望我们今天下午过来一趟。今天不是公休日,店里只好暂时休息,等栞子小姐的妹妹高中放学之后,就会过来帮忙顾店了。
打开生鏽的铁门,我让拄着拐杖的栞子小姐先走,她以僵硬的脚步低着头进门。自从接吻那天之后,她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很显然是不想和我的视线对上。我原本也打算就当作没发现,但时间一久,也不禁跟着感到难为情。
栞子小姐突然停下脚步,我差点撞上她穿着开襟羊毛外套的背部。
「怎么……」
跟随她的视线看过去,我也呆立在原地。玄关前侧的庭院能够将腰越的海一览无遗,从云间洒下的一道道阳光,照得灰色的海滨闪闪发光。
「……好美。」
栞子小姐喃喃说道。海岸的右手边是绿意覆盖的岩壁。
「那儿就是小动岬吧。」
「……应该是。」
眼前的景色与几十年前拍摄的照片几乎没有不同,令人惊讶。草皮覆盖的庭院经常有人整理,一定是受到住在这个家里的人们细心『护吧。
我突然感觉到有人注视着这里,把目光转向建筑物,面对庭院的大窗那儿有位驼背的小个子老人正盯着我们。视线的交会仅仅一瞬问,老人立刻拉上窗帘。我没有足够的时间清楚确认对方的长相,不过我想应该就是那张照片上的其中一人。
「我、我们走吧。」
栞子小姐走向玄关,一条装有小木屋风格扶手的引道通往玄关。我们按下嵌在墙里的门铃,门几乎立刻就打开了。门内站着一位中年妇女,身穿红色针织休閑衫,剪短的白髮染成了明亮的褐色。
「我、我昨天打过电话来……我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筱川……」
「我是富泽纪子,你好。不好意思还让你们特地跑一趟。」
她以简洁的口吻说着,视线停留在站在栞子小姐身后的我身上,脸上浮现惊讶的神色。这让我想起与小谷碰面时的事情,不过她的视线并没有那么冷漠,似乎是觉得没有必要对我们抱持敌意的缘故。
栞子小姐以没有拿拐杖的那只手指着我。
「呃……他、他是……敝店的店员五浦。」
她说得吞吞吐吐,不过还是难得好好介绍了我,虽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她涨红着一张脸,这样一来应该没有人会觉得我们只是普通的店长和店员吧。富泽纪子也看似不解地来回看着我们的脸。
「我是五浦,您好。」
我尴尬地低头鞠躬。
我们走在略显昏暗的走廊上,走廊尽头可以看见一扇上了大锁、感觉不搭调的坚固大门。大概是通往那间日式仓库的门吧。地板和墙上处处泛着老旧的褐色,只有安装在齐腰高度的扶手是全新的。
我们被领进能够看见大海的和室客厅。这栋宅邸是西式建筑,不过里头也有榻榻米房间。坐在茶几对面的只有富泽纪子一人,刚才的老人没有出现。
「五年前家母过世后,家父就一个人独居……我一个礼拜会过来几次。」
她一边说明,一边将红茶摆在我们面前。
「因为我也有工作要做,所以没有太多空閑时间。今天这么突然把你们两位找来,真的很抱歉。」
这个人说起话来理性又稳重,口齿也清晰,大概很习惯说明事情吧。可能是担任讲师之类的工作。
「请问,富泽博先生在家吧?」
栞子小姐已经比刚才冷静了,不过还是藏不住内心的悸动。富泽纪子的表情暗了下来。
「是的。他人在书房里……不愿意和你们谈话,他说如果你们来访,也要把你们赶出去。因为浪漫奇想会的事情对于家父来说是禁忌。」
在一旁听到这番话的我感到很失望。好不容易都到了这里——咦?等等,既然这样我们为什么在这里?
「那么,请问为什么找我们来呢?」
栞子小姐问道。对了,应该有什么原因才会把我们找来吧。
「事实上,有话要说的人不是家父,而是我。有件事情,如果两位知道的话,希望你们能够告诉我。」
「……请问是什么事情呢?」
「四十七年前在这个家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不知道你是否听你的爷爷筱川圣司先生提起过呢?」
想知道答案的是我们,没想到她反而跟我们要答案。
「我没有直接听爷爷提过……一如我在电话上说的,我们只是在寻找田中嘉雄先生持有的那本《晚年》的下落,所以找到这里来。若要说我们目前知道的事情,也只有富泽博先生的藏书遭窃、我爷爷把书找回来而已……」
富泽纪子低着头叹了一口气,看来她相当沮丧。
「很抱歉……反而是我们想要打听当时的情况。」
栞子小姐畏缩地低头鞠躬,对方满怀歉意地微笑。
「不,都怪我自己期待太多。当时被偷的书虽然找回来了,不过家父和我们都不清楚到底是谁用什么方式偷走,因为筱川圣司先生提出的条件就是希望我们不要追问细节……
我至今还是难以相信那个社团的某个人会做出这种事。田中先生、小谷先生、杉尾先生……在我印象中,他们都是循规蹈矩的人。」
乍看之下循规蹈矩的人也不见得不会偷东西,我就认识这种人。现在至少可以确定田中嘉雄先生没有对朋友和这家人加以解释。
有件事情突然引起了我的注意。
栞子小姐接受旧书相关谘询时,多半会对委託人说明真相、敦促加害人出面道歉。因为如果不希望警方介入的话,事情必须在当事人之间解决。但为什么筱川圣司会採取这种做法呢?只要安排道歉和和解的机会,他们的关係或许就能够继续下去。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才会无法这么简单就解决吧。
「田中嘉雄先生的确曾经拿着一本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到这里来。我记得家父和田中先生在这个房间里翻阅那本书讨论时,我正好端茶进来……」
「那、那是什么样的书呢?」
栞子小姐的声调突然提高。但是,富泽纪子摇头。
「我没有仔细看。当时我还是国中生,对稀有书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似乎在与家父持有的《晚年》做比较。」
「……您的父亲手上也有砂子屋书房出版的《晚年》吗?」
「书库里有好几本吧。」
听到她不觉有什么了不起的回答,我们说不出话来。她继续说:
「在家父开始热爱阅读太宰作品的学生时期……也就是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前,那些书还只是摆在店里卖的便宜货。不过,田中先生当时持有的那本《晚年》似乎相当珍贵,因为就连家父也很惊讶。」
就连拥有好几本《晚年》的太宰文学研究者都感到惊讶——究竟是什么样的书呢?
富泽纪子突然双手交握,朝栞子小姐探出上半身。
「你们能否帮忙调查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欸……」
我忍不住叫出声。她这没头没脑的,是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