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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现里亚古书堂隶属神奈川县旧书商会湘南分会。
位在户冢的湘南分会旧书会馆,每周举行两次供会员买卖旧书的旧书交换会。今天是星期一,举行的是买家看过会场里的旧书之后投入投标单的「置放投标」。
抵达旧书会馆时,路上除了我与栞子小姐开来的厢型车之外,已经有成排载着货物的货车。旧书会馆是屋龄十五年的四层老建筑,腹地範围内没有大型停车场,太晚抵达的书店人员只能够把车停在路边。
「我们好久没有一起来这里了。」
栞子小姐边下车边这么说。她的声音有点虚弱,恐怕不只是因为酷热,也是因为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使她精疲力竭。「是啊。」我回应;最后一次来这里是我受伤之前,已经过了两个月。
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买回第一对开本的复刻本。栞子小姐通知水城英子那本书将被拿去书市拍卖之后,今天早上我们收到联繫,表示希望我们代为投标。至于水城隆司是否已经与父亲谈过,这部份她什么也没说──栞子小姐似乎也没问。毕竟不是当事人的我们也没有立场主动发问。
顺便补充一点,今天筱川文香将去水城家拜访。昨天晚上听了来龙去脉的她,连忙打电话去问候外婆,并且约好要见面,甚至做了水果果冻当伴手礼。
我们在报到处挂上店名名牌后上楼。整个二楼都是置放投标的会场。距离开标还有不少时间。会场里满是旧书店店员,拥挤不堪。空调似乎坏了,黏腻的热气蒸腾。
今天有很多等待投标的商品。附近那一桌用绳子捆起的漫画书与文库本堆得比我的身高还高。书背一致朝着这边,方便大家确认内容;各箇旧书堆都分别夹着一个黄色信封,那些信封就是用来装投标单的。
虽然有许多互相认识的人在四处閑聊,但现场的气氛并不祥和;每个人都小心翼翼环视着会场,仔细判断哪些旧书是自己店里需要的。这就是置放投标市场平常的样子。
我们正在找通知我们复刻本消息的滝野莲杖。他应该在这儿的某处。
「你们也来啦。」
一个令人害怕的低沉声音向我们搭话。一回头,只见一名目光锐利、骨瘦如柴的男人拄着粗手杖;那头白髮与挂在额头上的眼镜还是老样子,不过他的头髮剪得比以前更短了,穿着全新的白衬衫。
「井上先生,好久不见。」
我们鞠躬。井上太一郎──在藤泽辻堂的一人书房老闆。因为与筱川智惠子的过往,对文现里亚古书堂充满敌意,不过自从我们替他解开江户川乱步收藏家的遗产之谜后,他对我们的态度也变得亲切许多。
「你的伤已经康复了吗?」
他问我。
「是的。虽然还不太能够出力。」
「少了你就无法到府收购了吧。今天来採购吗?」
「对,听说有我们想投标的东西……」
见栞子小姐说得迟疑,井上稍微蹙眉。或许是察觉到背后的原因不单纯。
「我们是接到莲杖先生的通知才过来的,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滝野的话,我刚刚还在那边看到他……」
说完,他环顾会场后方,不过人似乎不在。
「我看到他的话会通知你们。」
「……麻烦您了。」
井上正打算走向堆着旧文库本的桌子,却突然转身。
「如果有我帮得上忙的事情,儘管告诉我别客气,毕竟我欠你们一份人情……就是直美的事。」
说完女人的名字,他就像是要掩饰难为情般地大步离去。鹿山直美是在一人书房工作的井上的青梅竹马。栞子小姐帮忙解开身为乱步收藏家女儿的她对于父亲的误解──以结果来说也製造了她与井上互诉情衷的机会。我听说他们正考虑要结婚。井上似乎是因为这件事而认为文现里亚古书堂对他有恩。
与滝野谈话之前,我们决定先去看看第一对开本的复刻本。
窗边的檯面上有许多等待投标的单册书籍。除了被称为「黑书」的专书或珍本书之外,还有类似旧电影海报、江户时代的古地图之类的物品。
摆在檯子角落那本尺寸大一圈的黑色皮革书引起我们的注意。
「就是这个吧。」
栞子小姐说。看不出书名与作者名字,书封表面鬆鬆绑着一条塑胶绳,夹着投标专用的信封。信封上潦草写着:「The Norton Facsimile,自家装帧 有修补」。虽然从信封看不出是谁拿来拍卖的,不过一定是吉原。
「……里面已经有投标单了。」
我提出这一点。信封看起来鼓鼓的,似乎已经有几家店投标。
「因为装帧很漂亮又引人瞩目……不过我想持有人没有打算随便卖。除了我们之外,应该也没有人会出高价了。」
装帧的确很华丽;平滑的天地与切口皆贴着金箔,书背与书封角落覆着不同材质的黑色软皮。那边或许就是修补过的地方吧。
「书背的皮革凹凸不平,是有什么原因吗?」
书背上有好几处条状凸起。这么说来,我记得在某处看过的外文旧书也是这样。
「这个称为线装,书背底下有绳子固定书页。在手工书专用的强力胶尚未问世的时代,都是用这种方式装订书本。」
「嗯?可是这是复刻本吧?又不是年代那么久远的东西。」
「或许是刻意重现外文旧书的装订方式。还有一种情况称为疑似线装,就是配合持有人喜好,故意加上条状凸起当装饰。」
「……书籍持有人重新包装书本,这种情况很普遍吗?」
「中世纪欧洲的书店只卖新书的内页。买书的客人可向手工装帧店订购各种客制化服务,请店家代为做出一本书。如果买的是旧书,书主也会依个人喜好重新装帧。」
「咦?但是这样就必须把书封等处都拆开吧?」
「没错。欧洲的旧书收藏家不只修补损伤与脏污,也多半会把旧书整理得像新书一样漂亮。他们取得书之后,会稍微切掉天地与切口,并且换上新的书封与书背。因此现存的第一对开本真品每一册的外观也都截然不同。」
我低头看向面前那册大开本的书。原来就是这种细节让它看起来很像真品。水城英子也说过不清楚久我山特地把复刻本装帧得很华丽的动机。
但要是说这是真品的话,情况可就不同了。
栞子小姐以单手解开绳子,捧起书。由于看来颇有份量,所以我也从旁帮忙。衬页的纸与书封角落一样是黑色的;接着是好几张相同颜色的扉页,似乎是配合封面的用色。翻了一会儿,有肖像画的页面终于出现了,写实地描绘着一位头髮秃到头顶、留着鬍子的中年男子。这就是所谓的铜版画吧。足以遮住耳朵的长髮、围着脖子的巨大衣领都很有古欧洲的风格。
这就是莎士比亚的长相。
肖像上方印着「Mr. WILLIAM SHAKESPEARES EDIES, HISTORIES, & TRAGEDIES.」,我想意思是「威廉•莎士比亚先生的喜剧、历史剧、悲剧」。字体与现代不同,印刷也有些模糊,对我这样的外行人来说,看起来就是很老旧的书,这真的是複製品吗?
「……怎么回事?」
栞子小姐小声低喃。以认真的眼神看着印有肖像画的跨页,然后连忙快速翻过书页,似乎发现了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吓了一跳,心想该不会是──
「这该不会是第一对开本的真品吧?」
「不是,毫无疑问是复刻本。」
我的怀疑立刻遭到否定。
「纸质很显然是现代的东西……只是有个地方很奇怪。」
栞子小姐指着翻开的书页。印在剧名底下的台词分成左右两段,就像戏剧简介一样。原本应该留白的文字四周却与衬页一样是黑色。
「哪里奇怪?」
「第一对开本的文字原本是印在框里,框外四周留白。但这本复刻本的留白部份却是黑色。一般的复刻本不会这么做……」
她一手撑着檯子,把脸凑近到眼镜几乎要贴在书上了。她按住长发避免碰到书的动作令我心动。
「这是手涂的……不是印刷,而是用墨水或其他东西,将框外的留白全部涂满。」
「欸……」
我说不出话来。就算说是留白,範围也不小,而且这本书的厚度跟百科全书没两样,一页页涂黑要花上不少时间啊。
「为什么要做这么麻烦的事?」
「我也不清楚……完全没头绪。」
这个人断言自己不清楚,倒是很罕见。旧书收藏家或旧书店不会做这种事。可以确定的是,这本书不只是普通的复刻本,当中隐藏着什么秘密。
周围变得更嘈杂了。我们沉默地低头看着摊开的书页。事实上我从刚才就对很在意这上面印的剧名。「THE TRAGEDIE OF ROMEO and IVLIET.」。最后一个字不会念。伊芙……什么的吧?
「这是哪一齣戏呢?」
「《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悲剧》……就是那出知名的《罗密欧与茱丽叶》。」
我又看了一眼最后一个字。「IVLIET」──怎么念都不会念成「茱丽叶」。
「女主角的名字不是茱丽叶吗?」
「是的,这个拼写就是『茱丽叶』。十七世纪的英文与现代的字母表记方式不同,可用其他字母代替,或是使用与现在不同的文字。J可以用I、U可以用V、W可以用VV表示。《罗密欧与茱丽叶》在不同页上的拼法也不同。」
栞子小姐一页页往下翻。每一页的最上面都印着剧名,不过茱丽叶的名字有时是「I」,有时是类似「J」的文字,没有统一,看得令人心烦。
「……他们没有想过要统一吗?」
「那个时代没有这种观念。假设想统一,也可能遇上印刷需要的活字不够用。而且当时活字很昂贵,印刷厂没有太多活字。第一对开本一次也只能印刷几页而已。」
「过去的印刷……我记得是捡出一颗颗的金属活字,装进像是箱子的东西里面排好……」
「没错!那就是活字印刷。大辅,你知道的真清楚。」
受到称讚固然开心,但其实我不是特别清楚。只是小时候在电视上看过《银河铁道之夜》(注7:《银河铁道之夜》 日本作家宫泽贤治在一九三四年出版的着名童话作品。)的卡通版,对猫外型的主角在捡活字的画面留下印象而已。
「当时必须一张张印上墨水来印刷,因此需要花费大量时间。约有九百页的第一对开本的印刷就花了两年。」
「好久!」
我忍不住大叫。看到我的反应,栞子小姐微笑。
「而且十七世纪的印刷技术水準不是很高,活字错误也很多……一方面也是因为书的原料纸张很贵,就算印刷途中有订正错误,已经印好的书页仍会继续使用,不会丢掉。」
「那么,印错的书页也会变成书的一部分吗?」
「是的。即使内容相同,不同的书也有误植多或少的差别,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尤其是印刷第一对开本的贾加德公司听说是错误很多的业者……除了外观之外,每一册的内容也稍有不同。还有许多现在无法想像的情况。例如每位排字工的喜好不同,辞彙的拼字也不同;或是印刷途中临时想收录新的剧本,页码就变得乱七八糟等等……」
页码是指印在页面角落的数字。当然我也是在旧书店工作后才知道的。
「跟现在这个时代相比……当时对于书的感觉很不同呢。」
「对。……不只是书中的剧本,书本的製作和流通过程,也有着与现代截然不同的故事,十分有趣。」
我突然想起她的母亲。学生时代的筱川智惠子研究的是「近代欧洲的出版通路」。是否就是因为感受到栞子小姐现在所说的这种感觉呢?
或许这母女两人最后还是走上了同样的路吧。
「筱川、五浦。」
有人从背后叫住我们。一回头就看到留着少许鬍子的修长男子站在那儿。明明是夏天却穿着黑衣,外头套着红色围裙。
「不好意思,听说你们在找我。」
「没关係……我们才不好意思,谢谢你的联络,莲杖先生。」
栞子小姐向滝野莲杖道谢。
2
「你们两人感情还是一样好,太好了。」
滝野说完微笑。
「啊,我不是在嘲讽或泼冷水喔,而是真的觉得很好……话说回来,你们只要一谈起书就浑然忘我了。」
这意思是他刚刚就已经在旁边听我们说话了。
「真抱歉没注意到你。」
我道歉,滝野把手举到面前挥了挥。
「不要紧。第一对开本的话题很有趣……啊,对了,筱川,你听说卷田先生的事了吗?就是筱川伯伯担任理事时的理事长……」
「没有。在家父过世之后,我和他只有互寄贺年卡的交情而已……在旧书会馆也没有遇到他。」
「听说他的店收了。身体状况似乎很不好。」
「啊……原来如此……」
他们两人的声音愈来愈小声。我也没兴趣听自己没见过的人的八卦,所以假装在检查摊开在《罗密欧与茱丽叶》的复刻本。虽然栞子小姐说纸质与现代书籍不同,但我也分不出来;毕竟我没有接触过外文旧书。
继续往下翻,我发现《罗密欧与茱丽叶》后面收录了别齣戏──《THE TRAGEDIE OF Troylus and Cressida》──是我不知道的剧名。
(嗯?)
我停下手上的动作,因为突然不晓得自己翻到第几页了。《罗密欧与茱丽叶》的最后一幕是七十八页,下一齣戏从七十九页开始,但是从八十一页之后,正文的角落却没有标示页码。接下来也一样。我快速翻过去,翻了几十页都没有页码。
栞子小姐所说的「页码乱七八糟」指的就是这种情况吧。大量的书页都没有页码,乱七八糟的,这个时代的书可能都是这样吧。
「……然后呢?你们今天来这一趟,就只是为了这本莎士比亚的书吗?」
滝野的声音让我回过神来。前理事长的话题似乎告一段落了。
「是的。事实上我原先也打算向你打听这本书是否会出现在今天的书市上……」
栞子小姐说到这里停住。也就是说那通电话是滝野主动打来的。我还以为是栞子小姐拜託滝野有消息的话,打电话通知一声。
「你为什么会联络我有人拿这本复刻本出来卖呢?」
这么说来真是令人费解,毕竟这本书与文现里亚古书堂没有任何关係。滝野难为情地搔搔头。
「我是想问问筱川这本书为什么在这里……这书原本是谁的?」
「是我外婆珍藏的书。几天前因为某个原因不得不放手……她希望能够透过我买回来。」
她只是简单说明,没有提起吉原。
「外婆──也就是筱川阿姨的妈妈吧。你不是没见过吗?」
滝野惊讶地张大双眼。他与栞子小姐认识多年,很清楚筱川家的情况。
「我们最近见面了。她住在深泽……果然也是爱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