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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筱川家和室的吉原喜市,目光停留在矮桌上的两本复刻本。
「哎呀,我正好要谈这个复刻本的事情,时机真是刚好。」
他突然走向纸拉门猛力拉开,檐廊与垃圾口另一侧的户外景色映入眼帘。刚才没注意到,一辆车头很醒目的大型进口车就停在屋后的马路上。吉原一举手示意,整齐穿戴着帽子与手套的司机便现身,从副驾驶座拿出一个很大的包袱。
「请等一下,我有个东西希望各位务必瞧一瞧。」
我们三人愕然站在和室里。仔细想想,筱川姊妹又没有请他进来。我以眼神询问该怎么办,栞子小姐动了动下颚──表示总之我们先观察情况吧。她的妹妹不晓得为什么也在她旁边交抱双臂,重重点头,似乎如先前主张的打算不再偷听,改为正大光明地待在这里听。
「对了,请容我先道谢。谢谢你。」
吉原朝栞子小姐深深鞠躬。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位老人昨天才刚被栞子小姐抢得先机,照理说应该是生气,怎么会是感谢呢?
「您是什么意思?」
她也感到不解。吉原露出显然是假牙的牙齿,笑容满面地大大展开双手。
「哎呀哎呀,你就坦然接受道谢也没关係啊。我没有什么企图。你昨天后来不是联络智惠子女士了吗?她打电话给我了……对于我找她商量的事情,也给我回覆了。」
「咦……」
我与栞子小姐面面相觑,对于他所说的当然没有半点头绪。
「看在你帮我这个忙的份上,就按照昨天说好的,不跟你收《晚年》剩下的四百万了。晚一点我会给你收据。」
栞子小姐正欲开口,抱着包袱的司机已经先一步进了和室。看样子四百万的债款已经一笔勾销──我觉得很纳闷,完全不清楚发生什么事。
「放在那边,小心点儿。」
吉原愉快地指着矮桌。司机把黑色复刻本推到一旁,放下包袱。那包东西看来很重。他朝我们行礼之后离开房间。
「请问这是……」
「先看看我带来的东西吧。接下来我再仔细说明。」
吉原打断栞子小姐的问题,坐到矮桌前。我们没得选择,只好也在他的面前坐下。吉原慢条斯理地解开包袱的结,将包巾摊开,出现三册叠在一起的大开本书。为了方便我们观看,他把三册书一本靠着一本平放在桌上。
(这是……)
红色、蓝色与白色的皮革书封。与我们刚才讨论的黑色复刻本颜色不同,书背与角落没有修补的痕迹,不过每一本书都明显有着其他人用过的痕迹。
「这是我这三十几年往来世界各地收集到的东西……事实上这当中的一册,或许就是世人不知的第一对开本真品。」
他用像在演戏的语气宣布,同时观察着我们──特别是栞子小姐的反应。
「……没想到没有人感到惊讶。」
他不解地偏着头。或许是因为我们刚才正在讨论,不过突然听到他这么说,我也没有什么真实感。
「第一对开本是什么?」
交抱双臂的筱川文香直接了当问出最基本的问题。
「这位小姐居然从这么基本的问题开始问起吗……我甘拜下风啊。」
老头垂下光溜溜的脑袋叹息。栞子小姐小声对妹妹说:「我晚一点再解释给你听。」接着再次转向正面,面对吉原。
「我听说这些是久我山尚大先生在一九七六年购买、随后又卖掉的书。虽然我不清楚这消息是不是真的。」
「哎呀,智惠子女士跟你说了那么多吗?」
「不是她。」
栞子小姐否认之后,旋即缄默不语。吉原一瞬间睁大双眼。我也明白这段对话代表的意义。这是策略──就像魔术师不会做全盘说明就开始变魔术一样,都是为了主控全场──正如同栞子小姐昨天所说,吉原不给我们思考的空间就把书带来,掌握了对话的主导权。而栞子小姐稍微泄漏我方的情报,想要与之对抗。双方就像在秀出彼此手上的牌。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像被迫买下太宰的《晚年》时一样胡言乱语。吉原应该也在观察我的反应。
「他当时是透过什么管道购买的呢?」
「透过我父亲。」
吉原明白说。
「也可以说是奇蹟吧,原本经营舞砂道具店的家父,往来世界各地採购古董。在景气好的时代,他一股脑儿地收购出色的物品。家父经由自己的古董店卖掉大多数的商品,只有他不擅长的外文旧书是卖给久我山书房。
那册第一对开本是装在某个他收购来的旧柜子里,就这么收在上了锁的抽屉里被遗忘多时。尚大先生欣喜若狂,但也不希望被人知道他手上有这么一本书,因此给了我父亲一大笔钱,顺便当作封口费。以现在的行情来看的话,这笔交易太便宜尚大先生了。」
我们也默不作声听着。到这里都与卖掉别墅换钱买书的内容相符。
「尚大先生将得手的对开本,重新换成自己喜欢的装帧。不是为了阅读,只是为了装饰;就像将打猎得到的猎物做成标本装饰。原本的老旧装帧也有价值,但是他不是会在意那种事的人。」
吉原苦笑。栞子小姐问:
「为什么要特地製作复刻本呢?」
「考虑到脱手的情况吧。虽然他买下第一对开本是为了个人收藏,不过也可能有什么万一,所以他计画往后就算卖出了原始版,还有复刻本可以当纪念。
我听说他特别订做了三册复刻本。首先是黑色书封的版本,这本是自用。接着我不清楚是哪个颜色,总之一册是留给真理夫人;最后一册準备送给英子,大概是对于以前给她带来困扰致歉吧。」
也就是说,黑色那本原本是久我山尚大的东西。吉原彷佛在说一段佳话,但是送给妻子与前任情妇同样的东西,这种想法实在不可取。
「然后他製作复刻本还有一个原因……为了用来测试。」
「……测试?」
栞子小姐讶异地复诵。
「尚大先生想把真品送给智惠子女士。我之前也提过,他打算让她成为继承人,不只是第一对开本,还有自己的店与其他藏书也準备由她继承。但是尚大先生似乎认为必须先测试她是否有资格……于是摆出蓝色、白色与红色这三册,命令她分辨哪一册是真品;问题是他要求不準翻开书,只能凭外观,而且也没有透露书名。顺便说一声,尚大先生也没有告诉我哪一本是真品。」
「只凭外观……」
我忍不住喃喃说道。三册的状态虽然各有不同,但是装帧本身除了书封颜色之外,看起来没有哪里不同。平滑的切口与天地都贴着金箔。
「为什么不準看内页呢?」
「因为那样就太简单了吧。纸质、墨水、印刷机器……十七世纪的书与现代的书有许多不同之处,要分辨很容易。」
话虽如此,连书名也不透露,叫人光凭外观判断,未免也太乱来了。于是吉原彷佛看穿我的心思,又补充说:
「智惠子女士很肯定地说自己分得出来呢。」
原本凝视三册书的栞子小姐眼里有着些许动摇。她一定是在想──如果是我,分得出来吗?
「……这个测试是模仿《威尼斯商人》的选箱子吗?」
她抬起脸这么说。也就是从金、银、铅这三个箱子里选出正确箱子的男人,才能够和千金小姐波西亚结婚的桥段。要说相似也的确颇为相似。
「是的。尚大先生想出这个点子原本是自以为俏皮。不过他对于内容记得不太清楚了,所以事情的发展相差甚远……虽然我曾经劝他最好别模仿《威尼斯商人》。那也是个父亲遭到女儿的背叛故事呀。」
宛如踩到小树枝一样,我隐约觉得有哪里令人在意。他用了「也」,表示还有其他故事也有类似情节吗?吉原稍微咳了咳,继续说:
「总之,智惠子女士拒绝了那次测试。她说那样做『我就不是我了』。总归一句话就是她不想继承久我山书房。」
吉原露出不满的表情。我不是我──筱川智惠子也曾对自己的母亲说过这句话。引用自莎士比亚。
「尚大先生当然因此盛怒,他没料到会被拒绝。意气风发準备的测试完全白费功夫,这比什么都无法原谅吧。他对女儿的感情彻底转为怨恨……所以安排了阴险的陷阱。」
吉原老头的视线依序看过我们的脸。不管愿不愿意,我们都被他的话给吸引。
「他透过我父亲把那三册卖给国外的古董店。巴西、台湾、澳洲……每一册分别卖去不同的地方。与其说他是选择了不懂旧书价值的对象卖书,更不如说他是把书送给他们。先这样安排之后,再强迫英子女士收下自己持有的黑色书封复刻本……尚大先生的企图是什么,各位知道吗?」
「想要让家母看到外婆手边那册复刻本。」
栞子小姐立刻回答。
「这样一来,家母就会注意到那是尚未曝光过的第一对开本复刻本,而且用来测试的三册当中有一本是真品……身为旧书迷的家母绝对不会错过。一旦得知那本书流往国外,她理所当然会往来世界各地寻找真品。」
我的脚下感觉到一股寒意盘据。一切都是久我山尚大的诡计吗?──这对于筱川智惠子来说,真是最恶劣的陷阱。
「从尚大先生的角度来说,他打算在另一个世界欣赏智惠子女士犹如饿犬般四处奔波的模样。但他却错估了一点,他没料到智惠子女士会与英子女士交恶并离家,直到十年前才注意到黑色书封复刻本的含意。花了二十五年才得以报仇的结果,就是连你也被卷了进来。我个人也深感遗憾。」
吉原夸张地摇头。即使遗憾是他的真心话,他的遗憾也八成是来自其他原因。这位老先生应该也在找寻第一对开本,所以看到筱川智惠子这样的强敌出现,不可能高兴。
「这当中真的有第一对开本吗?」
栞子小姐冷冷问。吉原稍微蹙眉。
「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全世界没有任何人知道──光是这一点就十分令人存疑。就算收购的国外业者不具备旧书相关知识,只要看看内容就知道这是历史悠久的东西,这种时候应该会找专家鑒定吧?」
的确,只要仔细看扉页,这是一六二三年发行的莎士比亚书籍这点简直是一目了然。即使像我这样的门外汉,也会认为这或许是价值连城的旧书。
「而且我不明白您想要私下将得手的第一对开本卖给家母的理由。拿去苏富比等处拍卖的话,获利应该更大才是。」
吉原一边点头一边专注倾听,未显半点动摇。
「你的怀疑很合理,当然我也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性,但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请翻开那边的三册试试。」
栞子小姐照他所言翻开白色那一册──却突然双眼大睁。她又对旁边的红色书伸出手,用拇指的指腹频频抚摸切口。
「怎么了?」
我小声问。
「书,打不开……」
「欸?」
我打开离我最近的蓝色书封,才在想「什么嘛,可以打开啊」,下一秒──
「啊!」
我与栞子小姐同时叫出来。翻开的书页是有莎士比亚肖像画扉页──的残骸。
大大印刷的书名与四周被涂黑的留白变得斑驳。相反地,书页中央的肖像画上紧贴着印有文字的薄纸,似乎是从隔壁一页剥下的。因为原本黏在一起的两页被硬是扯开才会变成这样。
「这三册的每一本、每一页在靠近书背处,都用强力胶黏合;恐怕在切口及天地也都抹上厚厚的黏胶黏住了。硬是打开的话,就会变成这样。这一定是尚大先生一个人乾的。如果我当时察觉,就会阻止他了,可惜……」
我凝视那三册书。吉原从刚才就一句不提哪一本是真品,我终于明白原因了──因为吉原也不知道。这样看来应该没有任何人知道,除了很久以前说过她知道答案的筱川智惠子。
话说回来,在书页上胶这种事情,光是想像就令人昏厥。听说第一对开本一册就超过九百页。与其说这个人太执着,不如说他的怨念太强。
「请等一下,难道连第一对开本的真品也上了胶吗?」
栞子小姐突然发出拔尖的声音,失去血色的双唇颤抖。
「这是由一个人的手里传给另一个人、流传了四百年的书,持有人有责任以良好的状态交给下一代!上胶黏住的话,会造成书多大的损伤啊……」
吉原夸张地耸耸肩。
「我也不愿意相信,而且我也没有亲眼看到他上胶。不过我知道尚大先生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尤其是为了报仇。」
破坏好不容易入手的珍贵旧书,并且以近乎免费的价格卖掉。就算女儿把书弄到手了,也无法翻开。他的脑子里真的只有报仇。这个父亲,不对,这个人已经彻底发狂了。
「即使三册当中存在真品,消息却没有曝光,我想各位应该明白原因了──因为在旁人眼里看来,这些只是徒具书本外型的装饰品。事实上似乎也真的有人曾经把它当成与众不同的装饰品欣赏,才得以逃过被丢掉的命运。」
我认为这才是奇蹟。如果这些书被人私下丢掉的话,筱川智惠子将会永远不断找寻不存在的书。或许这也是报仇计画的一环。
「我希望卖给智惠子女士也是基于同样原因。以现在的状态来说,没有其他业者能够看出这当中的哪一册是第一对开本。如果能够去除强力胶、恢複正常状态,或许另当别论,不过只要过程中稍有闪失,书就会受损;即使成功分开书页,也得耗费庞大的时间,我恐怕没有命等到那个时候。」
他的话听来像在开玩笑,却也有很实在的考量。我觉得他的说法姑且算是合理,毕竟不管是什么国际级的珍本书,在这种状态下也没办法评估。
「但是我打算卖给智惠子女士,是因为还有一件事情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也是我多年来的疑问……她真的可以不看内容就分辨出这三册的真伪吗?」
老先生竖起食指说。栞子小姐开口:
「您是想要代替三十五年前的尚大先生测试家母吗?」
「没有那么夸张,这只是一种好奇。因为尚大先生的费心安排,包含黑色书在内,这四册的重量、大小全都相同,而且封面与封底都使用了光无法通过的材质,也没办法以科学方式检查内容。所以智惠子女士究竟是根据什么判断呢……栞子小姐知道吗?」
栞子小姐没有回答。或许是不想把答案透露给吉原─又或者她也不知情。
「我已经通知智惠子女士,我打算把这三册拿去参加户冢旧书会馆下次举办的书市竞标。」
「咦……」
栞子小姐双眼圆睁。书市竞标是以拍卖会形式举行的旧书交换会。我也去参观过一次。参加业者有十几人,规模比置放投标小,在每周五举行,因此下次竞标是在三天后。
该活动拍卖的旧书形形色色,不过打不开的外文书,而且是莎士比亚的第一对开本,这毫无疑问是前所未有的情况,说是异常现象也不为过。
「我想会出声的应该只有家母……为什么要拿去书市竞标呢?」
出声的意思就是竞标,指的是买家喊出金额、表达购买意愿。
「是我主动提议在公开场合交易,彼此也比较安心。当然起标的最低价格是由我决定……我会一册册分开竞标,智惠子女士就会买下她认为是真品的那一册。」
吉原突然摆出今日最灿烂的笑容。
「我也希望其他同业看看那位女士是否真能够不看内容就分辨出真品。啊啊,好期待呢。当然也请你们两位务必参加。」
也就是说,与其说是竞标,更像是公开鑒定;失败的话就会遭人讥讽,就像在舞台上说错台词的演员一样。在公开场合交易只是藉口,结果他只是想看筱川智惠子出糗吧。
「……家母没有参加资格。她已经离家出走,所以不是敝店的人。」
「听说她有以邮购书店的身份加盟关西的旧书商会。」
有资格参加书市竞标的只有旧书商会的加盟店。但也有规定一旦加盟任何一处的旧书商会,就可以参加国内各书市竞标的买卖。我不知道筱川智惠子有自己的书店,不过仔细想想,她也在日本买卖旧书,拥有自己的书店没什么不可思议的。
「所以您今日是为了什么事情来访呢?」
这么说来,吉原还没有谈到正事,只解释了那三册三色书的来龙去脉而已。
「我现在正要提。」
吉原啪地一拍双手。我準备好听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