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图源:丁丁狐、丁丁艾
录入:丁丁滚
修图:丁丁橙
偶像:丁丁虫
嘎啦嘎啦地打开拉门,原本在屋檐底下的麻雀成群飞起。
一直线地贯穿道路,往车站月台逃去。应该是有人餵养才会有这么多麻雀吧?这附近几间旧房子都有着照顾得无微不至的庭院,因此若有人喜爱那些飞进自家院子的野鸟,也不足为奇。
今天早上也是好天气。海边吹来的风有些温热,还带着些酷暑的滚烫热气。不过,进入十月以来,在连绵不绝的房舍屋顶尽头处,群山已不再翠绿。
秋天似乎终于造访北鎌仓了。再过一阵子,络绎不绝的观光客将会沖着圆觉寺与建长寺的红叶而来。
我把铁制旋转招牌拿到店门外。招牌上反白的毛笔字虽然充满古意,不过这是全新的招牌,原本的招牌因为前阵子一点小骚动而无法再使用,于是我们委託北鎌仓一家历史悠久的打铁店订製一个一模一样的招牌。成品很棒,但缺点是很重。
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将招牌放到屋檐下,转了半圈,把「旧书收购、诚实监价」那面转到背面,露出店名。
「文现里亚古书堂」
是的,这是家旧书店,在北缣仓经营了几十年,历史悠久。我从夏天开始在这里工作——
这样说似乎省略了太多细节。总之,我曾一度辞职,直到上个星期才刚复职。事实上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忙着工作又忙着辞职,这当中有着许多缘由,只是很难以一句话解释清楚。如果一一交待经过,恐怕可以写成一本书了。再说,我现在必须準备开店才行。
把百圆均一的置物车推到屋檐下,我拿起扫帚清扫积在店内通道上的灰尘。除了书柜之外,通道上也有堆积如山的书,书堆里散发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潮湿气味。
这家店经手的书以文学、历史、宗教等人文科学类专书为主,几乎没有最近出版的新书。这些书来到这家店之前,全都曾经待在某户人家家里的书架。这里的每一本书都有一段过去。有些书曾经被主人小心翼翼地阅读、珍爱,也有些书被收起来后就遭到遗忘。
辗转于人们手中的旧书除了书中内容之外,书本身也有故事。这间店的书总有一天也会传到某个人手中,编织出新的故事。
唉,前提是要先卖出去才行。
「……先生。」
听见细小的女生声音,我停下手边工作转过头。柜檯后侧的墙壁上有一扇门通往店长家的主屋,声音是由门后传来的。店长人目前正在家中,刚才她把零钱放进收银机后,说了句「我去拿个东西」就躲进屋里去了。
「……五浦先生。」
她在叫我。我进入柜檯打开那扇门,门后有个狭窄的脱鞋处,昏暗的走廊延伸到屋内。没看见声音的主人。
「……好意思,那个……」
模糊的声音从天花板上传来。看样子她人似乎在二楼。我犹豫了一下才脱掉鞋子踏上走廊。
主屋的建筑和书店一样老旧。每走一步,走廊上翘起的木板就会嘎吱作响。平常只有上厕所时才有机会进来这里。就算我是工作人员,也没道理随便踏入老闆的住家。
况且住在这里的只有年轻女性。
「怎么回事?」
我从楼梯底下开口问道。楼梯在半路拐了个弯,因此我看不见二楼的情况。住在上面的人行动不方便,为了便于上下楼,因此楼梯上加装了新的扶手。
「……请……一下。」
含糊不清的声音回应。她究竟是说「请来一下」或是「请等一下」?两者都有可能。
「我可以上去吗?」
「……好。」
到底是怎么回事?往楼上走去的我逐渐紧张了起来。听说二楼是店长自己的房间。我告诉自己不要东张西望,但——
「……唔哇。」
来到阴暗的二楼,我瞠目结舌。只见短短的走廊上林立着旧书堆,书都堆到了及腰的高度,不知情的人看了恐怕会误以为这里是仓库。走廊中央有条通道一直延伸到尽头的纸拉门,可勉强容纳两条腿通行。
老实说,我对这幅情景并不意外。文现里亚古书堂老闆这种等级的「书虫」曾说过,能够看书就是一种幸福。就连前阵子住院时,也带着一大堆书进病房,甚至还再三被护士警告。
我站在尽头的纸拉门前正打算出声时,眼角突然注意到一个奇特的东西。左手边的墙前也摆着成堆的旧书。
那里有只阖起双翼的白色小鸟。
那不是真的鸟,一幅画了图的画布夹在书堆与墙壁中间,只露出画布一角。
(这种地方为什么有一幅画呢?)
我不解地偏着头。那幅画似乎年代久远,钉着图钉的框上积了薄薄的灰尘。不是挂在墙上也不是收起来,而是随意摆在书堆后面,感觉很奇妙。
图画的内容也令我好奇。小鸟的背景是恣意堆放的书堆,彷彿是走廊场景的一部分。我不曾听过有人把大量书籍当作绘画主题。其他部分画了些什么呢?
此时纸拉门突然打开,我回过神来。
「啊……」
叫出声的人不是我,而是拥有一头黑色长髮的娇小女生。她身上穿着蓝底碎花洋装和开襟羊毛外套,打扮朴素,不过皮肤白皙,长相端丽,年纪大约二十五岁。挂在细窄鼻樑上的眼镜差点撞上我的胸口。
「抱……抱歉……」
没有化妆的脸颊一片通红,她笨拙地后退一步,上半身有些不稳,又连忙拄着附手环的拐杖保持平衡。
她是筱川栞子,也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店长。
「不要紧吧?」
「……嗯,是的……」
她难为情地转开视线,看向背后——不对,是确认榻榻米上成堆的《现代大众文学全集》有没有塌下来。
拉门后是打通隔间的两间相连和室。她似乎睡在二楼这里,朝南的窗边摆着床和衣柜。
除此之外的地方,触目所及全是书。附有玻璃门的木头书架上整齐陈列着各种百科全书,不鏽钢架子上密密麻麻塞着色彩缤纷的文库本。
架子上方直达天花板的位置堆着开本较大的摄影集与美术书;榻榻米上还有数十座由思想哲学、历史专书、旧文学全集、旧漫画杂誌等堆成的书塔。与走廊上一样,房内几乎没有双脚可以踩的地方。
摆在走廊上的大量书籍大概是由这个房间蔓延出去的吧。如果置之不理,这场书本洪水恐怕会沿着楼梯蔓延到一楼。
「整……整理不完……看起来很可怕……对吧……」
「嗯?没那回事。」
我不是想安抚她。一方面是因为我很清楚她的藏书量一定很惊人,再者是这样的房间反而让人心情平静。
我并不讨厌书。只是虽然有兴趣,也无法阅读,只要翻阅十页左右,我的背后就会冒出冷汗、手指就会开始打颤。或许是心理因素,简而言之就是「体质如此」。
即使不能阅读,但我仍喜欢书——以及与书有关的故事。
「所以,怎么了吗?」
「……呃,可以帮我把这几捆书搬到楼下去吗?这些是我的书,已经不看了,所以……打算摆在均一价的置物车上卖掉。」
她指着旁边的榻榻米,那里有两捆以塑胶绳一字固定扎起的精装书,每捆大约二十本。由朝上的书背看来似乎都是小说或随笔。全是旧书,不过书况不差。
「……这些都要卖一百圆吗?」
「不……请标上三百圆和五百圆的标籤。最上面这堆书是每本五百圆,底下的每本三百圆。你可以稍微确认一下书况。」
筱川小姐说话变得流畅多了。只要一提到书,她瞬间就会生气蓬勃。
「……请拿掉现在摆在置物车上的百圆均一牌子。」
「知道……」
我正要点头时愣住了。她话一说完,左手就拿起一捆书摆在我脚边的榻榻米上,她身上那件洋装的胸口处又深又宽鬆,所以一弯下腰,该怎么说,就看到里面了。现在不是开心的时候,我不晓得眼睛该看向哪边。
又不能告诉她「你曝光了」。我跪在书堆前避开目光。
「……你说底下这捆五百圆?」
为了掩饰害臊,我开口发问,只见她白皙的食指伸到我眼前。
「反了……上面这捆五百圆。」
她从我的正前方弯下腰靠向我的头顶,我感觉发旋旁边就是她雄伟的胸部。她的黑髮发尾碰到我的耳朵,没出息的我因此动弹不得。
「对不起……我的说明很难懂吗?」
从上方传来甜美的低语声。这个……应该也不是故意的。愈来愈过分了。
「没……没关係。」
我紧盯绑着塑胶绳的书背,试图压抑心跳。
《Cracra日记》
我突然注意到这个书名。作者是坂口三千代。灰色书盒上印刷着有些潦草的字体。不晓得为什么会有五本一样的书摆在一起。Cracra日记、Cracra日记、Cracra、Cracra——好像内心想法被看穿似的(※cracra,日文中与「心跳加速、情绪沸腾」发音类似。),我逐渐烦躁起来。
「……《Cracra日记》的内容在说什么?」
我开口问。在短暂沉默后。
「……是坂口安吾过世后,妻子所写的随笔。」
怪不得作者姓坂口。我听过坂口安吾,印象中是很久以前的作家。既然我都认识,想必应该很有名。可惜我没读过他的作品。
「书中写的是坂口安吾的妻子与坂口安吾相遇,直到坂口安吾过世为止所发生的点点滴滴……也算是夫妻生活的缩影,我觉得是很好的随笔作品。」
或许是声音太小的关係,我感觉不到她的情绪。
「Cracra是什么意思?」
「安吾过世后,作者在银座开了一家酒吧,店名就叫作『Cracra』。书里的后记也有提到,名字是小说家狮子文六帮忙起的。听说是一家文人熟客经常光顾的酒吧。」
所有问题她都能够回答。这个人对于书本的知识相当渊博。
「所以是喝醉酒的意思吗?」
「不是……据说是法文『麻雀』的意思。」
「麻雀?」
答案出人意料之外。
「是的。这个字也用来形容随处可见的平凡女子。」
听到麻雀,我想到的是刚才在走廊上瞥见的那幅画一角。虽然说那只鸟是白色的,应该不是麻雀。
我的脑门上感觉到一阵轻叹。难得见筱川小姐出现这种态度。平常聊到书的时候,她的情绪大致上都是异常兴奋才是。
「筱川小姐,你怎么了?」
我抬眼看向她,正好望见洋装腰部的皱褶。
「咦?不,没事……」
她挺直身体远离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是这本书……」
「书?」
「虽然写得很好,但我始终无法喜欢。」
不合口味吗?思,既然打算低价卖掉,应该就是这样吧。毕竟每位爱书人都有好恶。我双手提起两捆书站起身。
「那么,我把这些拿到店外面。」
「……麻烦你了。」
我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通过走廊,避免撞到东西。五本《Cracra日记》配合我的行动轻轻摇晃着。
突然间一个小疑问闪过我的脑海。
(为什么有这么多本?)
既然这是她的私人藏书,表示这是她买的吧?读完后不喜欢的书,为什么要买这么多本?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扇没关的纸拉门。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耸耸肩,我走下楼。反正不是很重要。
某处隐约传来鸟鸣声。也许是麻雀的叫声吧。后来,我就把这本书的事忘得一乾二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