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玻璃窗因为寒风而微幅振动。照理说店内已经有暖炉吹送出温暖的风,但从刚刚开始我仍在吐着白色气息,大概是书店建筑物过分老旧的缘故。
刚开店的时段几乎没有客人。我默默捆绑摆在柜檯后侧的成排精装书,包括不完整的世界文学全集、过时的减肥书、没有书封的参考书等,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
我对旧书的知识还没厉害到有资格能说这种话,只是看到几本怎么看也不觉得有价值的旧书而已。
我叫五浦大辅,是北鎌仓低调经营的二手书店「文现里亚古书堂」的实习店员。在这里工作已经五个月,季节也已经进入冬季。今天是过年前的十二月二十六日。
昨天是圣诞节,大船的商店街也很热闹,不过我与那些活动无缘,加班到很晚才回家。
对旧书店来说,圣诞节只是年底众多忙碌日子中的一天罢了。或许是进入大扫除季的关係,最近前来卖书的客人增加了。我们全忙着理书。
话虽如此,身为实习店员的我也只是遵从指示而已。买下的书该如何处理端看店长定夺。
「……嗯!」
正当我将绑好的书堆在柜檯前方空地的时候,突然有人发出奇怪的声音。穿着羽绒外套看着绝版文库书柜的男性顾客吓了一跳抬起头。发出声音的人不是他,也不是我,是店里剩下的另一个人。
我回头看向背后。
文现里亚古书堂虽然是间小店,柜檯后侧却出奇宽广。那里进行的工作是整理採购到手的书及网购业务。数排书堆组成的高墙耸立,打造出能够容纳一人躲藏的空间——说到这,书墙后面此刻的确藏着一个人。
两本旧少女漫画书从书墙上方冒出来,那是西谷祥子的《奥林帕斯山的微笑》和《表亲联盟》。墙后的人高举起那两本少女漫画,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少女漫画的封面斜向一边,从书墙边缘露出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上半身。她正坐在椅子上,双手拿着少女漫画,大大伸了一个懒腰。
这位美女细窄的鼻樑上挂着很适合她的大眼镜,额头上却因为双眼用力紧闭而挤出皱纹;一头乌黑长发发尾则碰到地面。身体曲线因为挺胸伸展而格外明显。她的坏习惯就是无法察觉到别人的视线。
瘪成ㄟ字型的双唇微张。
「……嗯——」
伸展背脊、发出诡异声音的女性,正是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老闆——筱川琴子。她掌管这家近五十年历史的旧书店,年纪与今年春天甫自大学毕业的我相去无几,对于旧书却有着无与伦比的知识,可说是一位「书虫」。
大概是今天一大早就在电脑前工作,已经累了,只见她还转了转脖子。我看着她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镜后头的双眼,当然也立刻注意到我的视线。
「…………啊。」
她的脸颊变得愈来愈红,还试图躲进书堆后面。
我觉得这没什么好难为情,不过她这人的个性本来就内向得要命,实在很难想像她会选择从事服务业。除了採购书籍之外,负责应对客人的多半是我。她平常总是躲在书墙后面打电脑,处理网购业务。
「请问,绑好的书拿到仓库去就可以了吗?」
我对她这么说。她只露出半张脸,低头看向我指的书。
「不…不…请拿到车上去。」
「车上?你是指厢型车吗?」
我反问。那些不拿出来卖的书,通常都会放在主屋中一间当作仓库使用的房间里。
「是的……要拿去书市卖……」
「书市?户冢那个吗?」
「是的。」
她所说的书市正式名称是「旧书交换会」。
旧书店通常会加入所属地区的旧书商会,而所谓书市,也就是旧书交换会,则是商会会员彼此交易商品的系统。
如果买到自家旧书店不易贩售的书种,可透过商会在旧书会馆举办的交换会卖给同业。只要加入某处的商会,也可以与其他地区的书市做生意。
我看了看墙上的月曆,明天周一——十二月二十七日上有个红色圈圈。
文现里亚古书堂也参加了神奈川县旧书商会的湘南分会,因此可以利用位在户冢的西旧书会馆,而二十七日举办的则是二〇一〇年最后一场交换会。
「就是明天了呢。」
我说。
「我第一次去户冢的旧书会馆呢。」
店里上个月买下的大量旧漫画,全依照琴子小姐的指示拿去东京旧书交换会卖掉了。因为她认为东京书市有较多旧漫画专卖店,送去那里比较妥当。
「不,明天不行……前天买下的书还没有整理完毕……如果要拿去书市卖,大概要等到明年初了。」
真可惜,我本来期待能够再度两人一起出门,虽说我们是出门工作。
「……我知道了。」
点点头,我準备回到工作岗位上。
「啊,大辅先生。」
琴子小姐叫住我,塞给我一本书。
「这本也请捆在一起。」
她没有看我,快速交待完毕,便躲进书墙后面。那本有着素色书盒和灰色书背的书,是坂口三千代的《Cracra日记》。内容是坂口安吾的妻子回顾婚姻生活的小品文。
(又买了吗?)
这本书对琴子小姐有着特殊意义。儘管最爱旧书的她始终无法喜欢这本书,她仍不停地买下又卖掉这本书。
我从书盒里拿出书翻阅。这本书保存状态良好,也没有写字,表示不是琴子小姐找的那本。
十年前,她的母亲筱川智惠子留下《Cracra日记》后便失蹤。那位母亲拥有比女儿更渊博的旧书知识,是个聪明、不容小觑的人物。
唯独对不起孩子,才四岁就被母亲抛弃实在可怜。我害怕看见孩子岛溜溜的黑服珠,我害怕想起她。或许不晓得要花上几年,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不见她。
我在《Cracra日记》里看到这段内容。作者与坂口安吾结婚前已经有一名女儿。她将女儿托给自己的母亲,只身投奔至安吾身边。
琴子小姐认为《Cracra日记》是母亲留给自己的讯息,因此认定母亲必然是去了其他男人身边,没有翻开书页就把书卖掉。
但是,也许她在书上某处直接写下了给女儿的只字片语。为了确认这点,琴子小姐因此想要找回那本《Cracra日记》。
找了这么久却没有出现,书恐怕在某个人手上吧。当然也有可能已经被扔掉了。
……我已经哭了。像我这么愚蠢的母亲无论存在与否都一样。有外婆好好照顾你喔,你一定很寂寞吧?我也一定会想你吧?但是,等你长大后,应该会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怎么恨我都无所谓,但是希望你能够健健康康地长大。我已经做好觉悟无法与你再见面,你不可以因为思念我而哭喔——我在心中对自己的孩子这么说。
儘管知道女儿会感到寂寞、会因此埋怨母亲,坂口三千代仍然下定决心暂不见面,忠于自己到近乎残忍的地步,而且丝毫不合糊。筱川智惠子也是这种人吗?
(那个人是筱川智惠子……我们的妈妈。)
我的脑海里回想起琴子小姐她妹妹筱川文香的声音。之前我曾在这间屋子的二楼发现一幅画,画中描绘的女子与琴子小姐神似,而告诉我画中人物是谁的人正是筱川文香。她就读附近的县立高中,与琴子小姐相差将近十岁。
如果她们的母亲离家出走是十年前,当时筱川文香即将上小学,而她和这本书里的情形一样,硬生生面临了与母亲分离的局面。
(筱川智惠子吗……)
姓氏仍是筱川,表示她尚未从这户人家除籍吧?当然也可能只是文香习惯这么称呼。
这么说来,筱川姊妹从来没有提过父母亲的感情如何。前任老闆,也就是姊妹两人的父亲,对于离家出走的妻子有什么想法呢?
我想要进一步了解筱川智惠子这位女性。我相信这么一来,就能够更加了解琴子小姐。她心中那块黑暗的部分与母亲的失蹤密切相关。
我看着《Cracra日记》的内容陷入沉思,突然觉得有些头晕。儘管我对书很感兴趣,但就是没办法长时间持续阅读文字书。唉,这就是我的体质。
没办法读书却想要听听说的故事,这样的我与一谈到书就会变得多话的琴子小姐之间,大致上还算相处融洽,但我总觉得只靠书本维繫关係有些不对劲,也不满足于继续维持现状。
我阖上书放回书盒,注意到柜檯前面有人。
一抬头,一名年过三十的男子将文库本递给我。就是那位身穿羽绒外套站在文库本书柜前的客人。他买了创元推理文库的《年刊科幻杰作选2》与文春文库的《奇妙的故事》。两本都没有书封也都不贵。
「谢谢惠顾。」
对方不发一语。他是偶尔会上门光顾的客人,不过我们几乎不曾说过话。旧书店的客人很极端,不是十分爱閑聊,就是十分安静。
「今天也很冷呢。」
我姑且主动开口。他稍微睁大了眼睛,或许是没想到我会记住他吧。我并非记性特别好的人,只是正好对这位客人有印象。他和我一样体型高大,也有着类似的髮型。我很少有机会能够与同样身高的人面对面。
我把文库本装入纸袋交给他并接过书钱。
「……绝版的文库本只有书柜上那些吗?」
突然,客人难得地开了口。
「啊,是的。」
「也没有其他还未上架的书了,对吧?」
「是的……请问您要找什么书吗?」
为了谨慎起见,我开口问道。客人摇头,遗憾地说:
「呃,不,只是觉得好书不多而已。」
说完,他便抱着装有文库本的纸袋走出店外。
我停下工作,走到文库本专区前面。平常安静的客人如果有意见时,一定要特别注意——这是经营食堂多年的外婆传授的教诲。我一直摆在心中。
(好书有那么少吗?)
我不解偏头。本店经手的文库本多半是老旧的绝版品。书柜上虽然有些空隙,但我觉得摆在上头的书与过去没两样,也看不出事态的严重性。
「的确……不多呢……」
琴子小姐突然站在我旁边开口说话。她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书墙后方来到了我旁边。她的右手臂上套着前臂支撑式拐杖。半年前,她因为太宰治初版书相关的事件而受伤,腿伤至今尚未完全复原。
「是吗?」
我说。她握起拳头抵着嘴边。这是她陷入沉思时的习惯。
「请问……刚才的客人买了什么书?」
我告诉她书名后,琴子小姐的表情更加阴沉。
「果然没错……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什么东西不能再这样了?」
「卖掉的都是最近刚补上的书……剩下的都是一直卖不掉的书。」
「……啊。」
这么说来好像真是如此。「和过去没两样」就是严重的问题。
「……必须更换商品才行。」
我也有同感,但是又能怎么做呢?和新书书店不同,旧书店无法自己决定购入的书本种类。
「看来我们明天还是得去书市一趟。」
琴子小姐说。
「不是说明年才要把书拿去卖吗?」
「卖书的事明年再处理没错……那个市场并非只能够卖书……」
原来如此。书市里有许多店家也拿旧书出来贩售,除了卖书之外,我们也可以去买书。
「也许会有人拿文库本出来卖。」
2
隔天的风也相当冰冷。
抵达户冢的旧书会馆已经是早上十点左右。无法停进停车场的车辆全都在建筑物前排成一列,我们把厢型车停在队伍最后面便下车。
旧书会馆是一栋四层楼的旧大楼。举办活动的书市位在二楼,从敞开的窗户可以看见里头人来人往。
我突然想起琴子小姐寻找的《Cracra日记》。那本书十年前被文现里亚古书堂连同其他旧书一起卖给了某家书店。大概没有人对于那本值不了多少钱的书的去向有印象。如果真的有,琴子小姐应该早就找到了。那本书的行蹤只到这栋建筑物就断了线索。
「走吧。」
我们并肩穿过马路。比起刚出院时,琴子小姐的脚步已经稳健许多。速度虽然不快,不过她确实正逐渐痊癒。
建筑物入口前排列着几台用来搬书的手推车。这区似乎也是吸烟区,随处可见随意放置的立式烟灰缸。
一位如铁丝般消瘦的白髮男子一边瞪着烟灰缸一边抽烟。他的鹰勾鼻与锐利大眼格外引人注目,外表显得相当有威严;挂在额头上的金边眼镜压住乱糟糟的头髮。
我突然察觉到有人轻扯我的外套。琴子小姐绕到我身后轻拉我的衣摆,甚至不希望让对方看到。看样子白髮男子并不好惹。
话虽如此,我们也不可能默不作声地走过他面前。
琴子小姐深呼吸克制住紧张。来到男子面前深深鞠躬。我也跟着鞠躬。
「那个……一人老闆,您好……」
「一人」是书店的店名。旧书店老闆彼此多半以店名相称。仔细看看他的胸前正挂着「一人书房」的名牌。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家店。
我们打了招呼,「一人老闆」却没有任何回应。他捻熄短短的香烟,从外套口袋又拿出一支烟点燃。
(这位大叔是怎么回事?)
不悦的只有我一个。打完招呼后,琴子小姐连忙拄着拐杖进入建筑物。
服务窗口里一个人也没有,或许是正好出去了。窗口旁边有个深度很浅的木头书架,上面是成排写着店名的名牌,这些大概是可以使用这栋旧书会馆的旧书店。琴子小姐拿起「文现里亚古书堂」的两个名牌,将其中一个递给我。
「把名牌别在看得见的地方。」
「啊,好。」
除了举办特殊活动之外,能够进入会馆者只限旧书商会的成员,而名牌就是身为商会成员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