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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请喝咖啡。」泷野莲杖开口第一句话就这么说。 
距离我们约好见面的时间迟到不过五分钟,我认为他不需要请客,他却充耳不闻,一边说: 
「反正又不贵,别放在心上。」一边领着我前往车站附近的连锁咖啡店。 
「很少有咖啡馆这么早开,即使车站附近的也是。」 
我们坐在能够眺望外头的窗边座位。这是我第一次来本乡台。这里的马路很宽,车站前面也有不少商店。 
这个市镇放眼可见新建大楼,视野开阔,市容整洁乾净,与随处都是参差不齐老建筑的大船相去甚远。 
二月就快结束了。窗外的超市前,几名女士在寒风中等待超市开门。今天也是看来会下雨降雪的阴天。 
「抱歉,难得休假还把你找出来。」 
「没关係,反正我本来也没有其他事情……而且也不远。」 
我说。我居住的大船与本乡台只有一站的距离,只是我没有亲朋好友住在这一带。 
泷野今天早上打电话给我,说:「我终于有空了。如果方便的话,要不要见面聊聊?」听到他这么说,我一开始很犹豫——这么说来,上次提到叶子小姐的母亲时,他曾说过「改天有空我再慢慢告诉你」。 
于是我们约在距离泷野书店很近的本乡台。 
「筱川最近如何?她好吗?……啊,抱歉,我可以抽烟吗?」 
拿出香烟含在嘴上后,他才突然想到要问。我点点头。 
「她很好,脚似乎也复原得很不错。」 
「是吗?那就好。」 
泷野喀嚓一声打开打火机盖子,点燃香烟。 
琴子小姐的脚已经比之前更能够自在行动了。虽说还没有完全恢複,不过总有一天能够脱离拐杖生活。 
「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想应该……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地方。」 
我讶异地回答。说得精确些也不是全然没有,只不过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从上个月我们协助坂口忍找书之后,她变得偶尔会主动谈起自己的母亲。与其说是谈,其实多半是「突然不见让我们不知所措」、「她就是这么自私」诸如此类的抱怨而已,不过自从她懂得把情绪表露出来,整个人似乎也开朗许多。也许是见到几十年不曾好好沟通的坂口忍与母亲之后,领悟了些什么吧。 
「不好意思,我问了怪问题。」 
泷野苦笑着将烟灰敲进烟灰缸里。 
「筱川店里的客人没有增加吗?或者她经常在主屋那里会客?」 
「我想没有,怎么了?」 
据我所知没有这种情况。但如果他们是挑像今天这样的公休日会面的话,我就不可能知道。 
「《蒲公英女孩》被偷时,我就注意到了。我想大约是从你开始在店里工作时开始的吧……筱川是不是会接受上门光顾的客人谘询,并且解决旧书相关的问题?」 
「……嗯,偶尔会这么做。」 
「果然没错。我去鎌仓到府收购时,曾经听客人说过,北鎌仓的旧书店又开始接受这类委託了之类的话。当时我还没当一回事。」 
泷野表情晦涩地看着地面吐出烟。 
「又开始……意思是之前也做过吗?」 
「是的。筱川伯母做过……你没听说过吗?」 
我沉默摇头,琴子小姐也不曾告诉过我。 
「我也是开始做这一行才听人说过。听说筱川伯母经常帮人寻找被偷的旧书……不过好像即使找到犯人,也不一定会送去警察局。」 
泷野的说法颇委婉,不过我马上心里有数。几十年前被偷的藤子不二雄《最后的性界大战》初版书——筱川智惠子当时就是以此威胁犯人,取得其他珍贵的初版书。 
「……意思是她利用这种方式做生意,是吧?」 
泷野的唇角紧绷了几分,似乎注意到我对文现里亚古书堂内情的了解程度。 
「或许吧。」 
他将变短的香烟捻熄在烟灰缸里。 
「我想说的是,这件事情如果广为流传,很可能有恶质的委託找上门。你最好也要小心一点……嗯,不过筱川她应该不至于涉险就是了。」 
「……」 
想到她为了保护太宰治的《晚年》初版书所做的事,我无法这么乐观。想要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拥有——她也具备这种疯狂书迷的特质。即使不至于构成犯罪,但是仍有可能做出违背道德的行动。 
(嗯?) 
我突然抬起头。 
「从我加入古书堂开始?意思是过去就算遇到书籍相关的委託,她也不会接受吗?」 
真意外。我还以为只要与书有关,无论如何她都会义不容辞。 
「……我是这么认为。」 
泷野回答。 
「她应该不希望做出与筱川伯母一样的事。再说,那家伙虽然对书很拿手,但是却不擅长与外人接触。」 
确实如此,所以她才会在店里筑起书墙,躲在墙后。但若真是这样,又为什么改变了? 
「也许是认识你的关係吧。」 
「咦?」 
「她只要一谈起书,你就会听得很兴緻勃勃,对吧?不擅长说话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很开心,想要和你多说些话、多亲近些的感觉也会愈来愈强,所以对于这类委託也变得更积极……」 
我咽了口口水。真是这样吗?或许吧,毕竟她的青梅竹马都这么说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这么想啦,如果真是这样就有趣了。」 
哈哈哈——泷野大笑。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很明显他是在耍我。 
「琴子小姐的父亲知道自己妻子的所作所为吗?」 
我换个话题,泷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点燃手中第二支烟,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个嘛……话说回来,我们既不晓得也不确定筱川伯母做到什么地步……嗯,不过做丈夫的不太可能对自己老婆的作为一无所知才是。」 
「难道……他也有涉入?」 
我战战兢兢地询问。这样一来,表示整家店都在进行与找到《最后的世界大战》时一样危险的买卖。 
「不清楚。」 
泷野摇头。 
「不过,先不论好坏,筱川伯父这个人很一板一眼,不像是会从事诡异买卖的人。再加上文现里亚古书堂里经手网购业务的人是筱川伯母,採购也几乎由她独立执行。或许筱川伯父隐约察觉到情况,但我想他大概基于某些原因,选择视而不见。」 
我喝下一口已经凉了的咖啡。文现里亚古书堂的谜团愈来愈多了。筱川智惠子在文现里亚古书堂里实际做了些什么?为什么离开?现在人在哪里?又是透过什么方式取得我们的资讯呢? 
「对了对了,差点忘记。」 
泷野突然想到,从口袋拿出一只褐色信封递给我。 
「给你,看看里面。」 
我听从他的话打开信封,从里头拿出一张黑白照片。地点是文现里亚古书堂前面,照片中有父母亲和女儿们一共四人。 
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站在铁制旋转招牌旁边的麻花辫少女。圣樱女学园国中部的制服很适合她。圣樱女学园位在鎌仓市郊区,属于国高中一贯的天主教女校。 
少女看起来比现在还娇小纤细,不过看得出来那是以前的琴子小姐。大概是摄影师敦促她微笑的关係,她拚命扬起嘴角,样子看来很可爱。 
站在她身旁的是父亲,亦即前任店主。外表看来约四十几岁,比我印象中略显年轻:国字型的坚毅轮廓上带着笑容。他身旁站着一位身形修长的女性,怀中抱着一名四、五岁的女孩。 
这个人一定就是筱川智惠子了,而小女孩大概就是筱川文香吧。小女孩抱着母亲的脖子,面对相机露出雪白牙齿微笑。筱川智惠子的脸埋在女儿的手臂下,只露出一半,不过能够清楚看见她笑得很开心。她身穿素色女用衬衫与裙子,留着一头长髮,外型与现在的琴子小姐很相似。 
「这张照片是我在伯母失蹤前一年拍的。我想这大概是那家人唯一拍过的全家福照片。」 
这个时期的琴子小姐和母亲还不太像,一方面也是因为服装不同,最重要的是这时候的琴子小姐没戴眼镜。 
「琴子小姐这时候的视力很好吗?」 
泷野往前探出身子,凑近看着照片, 
「不,那家伙从小就有近视。我记得她唯一戴隐形眼镜的时期就是这时候。」 
原来如此。少了眼镜,感觉完全不同。 
「你说他们没有全家福照片是什么意思?」 
「筱川伯母很讨厌拍照。听说连结婚照也没拍……唉呀,女儿也一样讨厌拍照。有两个讨厌拍照的人在,所以这张照片当时很辛苦才拍成。只拍到伯母侧脸也是她故意的……不过,这张照片拍得很棒,对吧?」 
「……的确。」 
我明白他很自豪。这张照片捕捉到幸福的一瞬间。 
「为什么要把这张照片给我?」 
「我想你应该会想要筱川以前的照片。不要吗?」 
泷野笑得很故意。但我也不想逞强说「不要」,因为我的确想要。 
「……谢了。」 
道谢后,我把装着照片的信封收进外套内袋里。 
与泷野道别后,我完全忘了照片的事。 
等我再次想起已经是几天后的下午,我从平交道对面的便利商店买回午餐时的事了。我在书店旁边停下脚步,拿出忘在口袋里的照片,比对眼前的风景。看来我所站的地方正好就是照片拍摄的位置。 
照片中的季节似乎是初夏,绽放的绣球花溢出邻居栅栏缝隙。这种花在这一带随处可见,即使现在是冬天也能看见它的枝叶。 
景物依旧固然令人惊讶,可惜照片中的家庭人事已非。女儿们已经长大,父亲过世,母亲则失蹤了。 
我凝视着筱川智惠子那张半辽的脸。这张照片虽然拍得不清楚,不过从筱川家主屋三楼那幅画,我知道她的长相。画中女子神似正在读书的琴子小姐——这么说来,不晓得那幅画究竟是谁画的? 
「……大辅先生。」 
从店里出来的琴子小姐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招牌旁边,正好与照片上的位置相同。 
「你在看什么?」 
「啊,泷野先生给我的照片……」 
我很随性地把照片拿给琴子小姐看,怎知她的脸立刻像烫熟般涨红,拄着拐杖飞快靠近我,抢走我手中的照片。 
「这……这是从哪里拿到的……」 
阿翻过照片紧贴在自己胸口。看到照片被深埋在穿着毛衣的胸前,我忍不住转开视线。 
「刚说了……是泷野先生给的。」 
我这才发现自己做错了。泷野说过这个人也讨厌拍照。 
「我不晓得拍照时应该摆什么表情……」 
琴子小姐垂头丧气地说。 
「这张照片也是,每次拍照都很不自然,所似我讨厌照相……而且我原本就不喜欢自己的长相……」 
「照片里的琴子小姐很可爱啊。呃……我是很喜欢啦。」 
我努力说出这句话。无人的巷道里瞬间一阵沉默。她战战兢兢地瞥了胸前的照片一眼,呼地叹了口气。 
「……谢谢。」 
她郑重其事地道完谢,晃着脑袋回到店里,大概是顾虑到我的心情。然后她似乎也没打算把照片还给我。 
「啊,对了。」 
走在堆满书的走道上,她回过头。 
「大辅先生,今天晚上有事吗?」 
「是没有。」 
她低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犹豫。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陪我一个小时?」 
「咦?」 
「有个地方我今晚非去一趟不可。」 
她说。 
2 
结束打烊工作,走出店外,夕阳早已西沉。 
琴子小姐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没有那么远,因此无须开车。我配合她的步调,走在月台旁的小巷里。这里位于北鎌仓车站验票口的反方向,几乎不见人迹。 
我们走过穿山辟成的洞穴隧道,头上就是岩石直接裸露的隧道顶。我一如往常地缩起脖子。 
「妈妈的同学早上打电话来。」 
琴子小姐边走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