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樱乃日和庄」的早晨来得很晚。
已经晚得不寻常了。
现在的时刻是上午七点半——普通的学生与社会人士早就开始活动的这个时间,有九成的房客就像羽化前的蝉一样动也不动,生命反应呈现出完全停止的状态。
从理由来看,那是因为这里几乎没有一个房客过着早睡早起的正常人生活。而在夏天转换到秋天的这个时期,温暖的被窝似乎对他们是一种巨大的诱惑。听听当事人他们的说法,几乎清一色都是:「可是~暖呼呼的棉被真的好舒服哦~(①二十三岁重考生)」、「早上……当然要睡觉了(②四十五岁无业游民)」、「……我什么时候起床关你屁事。你这个低级的蠢猪,去死一死吧!(③十七岁尼特族)」之类的回答。
不管怎么说,身为人来说,这些理由可以说是最差劲的那一类。而且,最后那句话好像只是对我的人身攻击吧。
一想起他们那些彷彿看着害虫般的轻视眼神,以及口出恶言的漠然表情,我的心情就有如被迫吃了鲤鱼胆(着名的中药材)一样苦不堪言。不过在「樱乃日和庄」里,像这种事情最好不要放在心上,否则会过不下去,在这社会上,凡事忍耐才是上策。
「……开始吧。」
我深呼吸一下,嘴里自言自语着,并打开了公用厨房的瓦斯开关。
阵沉闷的声响后,伴随着点火声,蓝色火焰冒了出来,当我正要把油倒进平底锅时……
背后的空气忽然有种流动的感觉。
「啊,哥……哥哥……」
「嗯?」
接着,传来了一道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
转过身去,如海市蜃楼般站在厨房入口的……是一名身上穿着制服,然后再披上一件浓绿色和式外套的女孩子。
「嗨,日和。」
「早……早安,哥哥……」
女孩名叫小春原日和。
是这栋屋龄七十年的木造破旧公寓「樱乃日和庄」的房客之一,自己一个人住,年纪比我小一岁——十四岁,中学三年级。
由于半年前才刚搬来「樱乃日和庄」,所以各方面感觉起来还是有些生涩。
「今……今天有点冷,令人想喝热呼呼的梅子昆布茶……」
至于特徵……就是平淡无奇。
不仅是外表,就连性格也相当平淡无奇。如同金太郎糖一样,无论怎么切割,出现的都是平淡无奇的剖面。与其说没有主见,倒不如说内向得有些过头。而且还因为她所具有的特殊技能,而被冠上了「朦胧」这种听来可爱,但在了解真相后会令人感到失落的外号。
兴趣是在外侧走廊上晒太阳和收集旧邮票,假日经常跑去巢鸭购物,以及享用美味的昆布茶。喜欢的音乐是演歌与昭和时代的歌谣,食物则是喜欢番薯乾和酸梅。
至于交友关係,几乎都是附近一带的老爷爷或老奶奶。由于话题和兴趣方面似乎非常投机,简直快被他们当成是一同经历过太平洋战争的老朋友了。
就是这么一个年仅十四岁,但却像是一个可以支领老人年金的银髮族。
不起眼且老气的朦胧存在。
小春原日和就是这样的女孩子。
「……?有……有什么事吗?」
「不,只是觉得日和果然是日和呢。」
「……咦?咦?」
嗯,今天早上依然那么不起眼。
一个花样年华的女中学生,身上穿着像海藻或腐土颜色的和式外套(这是睡衣吗?),手里拿着褐色的念珠(据说是祖母当年的嫁妆),再配上一件及膝长裙的模样,再看一次依然觉得不起眼。如果有全日本不起眼女王票选,她铁定可以获得冠军吧。我打从心里这么认为,真的。
备注,虽然她叫我「哥哥」,但日和并不是我的妹妹。
既不是有着血缘关係的妹妹,也不是名义上的妹妹。更不用说,我绝不会因为个人的喜好而让她这么称呼。绝对不会(因为很重要,所以要强调两遍)。应该说,会强迫一个中学三年级女生做这种事情的人,简直就是变态。
事实上,她会如此称呼我,都是当初认识她时的某件事情所造成的。由于不是什么特别需要纠正的事情,所以我也就採取放任的态度了。
……说起来,「哥哥」这个称呼会让人觉得心痒痒的,也是不争的事实。
「……哥哥……?」
「啊,没……没什么。」
面对一脸不解的日和,我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
而心中则是同时高喊着:「我不是变态」。
总之,就在这样的交谈中,身为代理管理人的我,便展开了做饭的任务。
今天早餐的配菜包括,我们两人一起利用日和从邻家老婆婆(日和的茶友)那里拿来的蚱蜢,合力完成的佃煮(注:以酱油炖煮的日式料理)。以及来自附近的老爷爷(日和的盆栽同好)声称是自己栽种的奇怪蔬菜所做的沙拉。最后,则是在限时特卖里跟杀红了眼的欧巴桑血战之后,成功夺取的鸡蛋(这是由我出马)所做的煎蛋。
总金额约四十五圆(含税)。
在「樱乃日和庄」,每餐平均控制在一百圆以内是基本中的基本。七十圆以下算是理所当然,而五十圆以下才能够抬头挺胸感到自豪。
「——好,大功告成。」
将生菜沙拉和煎蛋放在盘子里,蚱蜢上面淋点酱油就完成了。
顺带一提,在我做料理的这段期间,日和整个人端坐在椅子上,一脸幸福地喝着梅子昆布茶等待着。你到底几岁啊……
完全没有察觉到我内心的吐槽,日和将爱用的九穀烧茶杯放在桌上,并整齐地排好筷子,面对菜肴有礼貌地行了一礼:
「今天也很感谢米饭的神明……我开动了。」
念完这段充满昭和风格的台词后,她便顶着菩萨般的安详表情开始动起嘴巴来:「啊……果然还是哥哥的虾蜢最好吃了……」
连动作也是不起眼到了极点,而且这句话听起来,就好像我跟蚱蜢之间有什么密切关连似的。还是装作没听见好了。
看着日和吃饭的模样,我也夹起一只蚱蜢,并将白饭塞进嘴里。
这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日和,这次的结果如何?」
「……咦……?」
「前天吃晚餐的时候,你不是说过吗?要鼓起勇气跟学校的同学交谈。」
日和搬来这里已经六个月的时间。
每次——频率大约是每周一次——都会将同样的话题挂在嘴边。
听见我的发问,日和起先有点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微微低下头去:
「……啊……是的……」
真令人意外。从她那和眼前蚱蜢颜色差不多的失落表情看来,我还以为这次也失败了。
得知这个意料之外的发展,我的身子微微前倾:
「那么对方是谁呢?是同班同学吧?名字是……」
「……是的,名字叫桐乃……」
「嗯。」
「并……并不是班上的同学……是隔壁班坐在最后一排的……」
哦,是隔壁班吗?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就某种层面来说,难度比起对同班同学攀谈还要高出许多。日和,你相当努力呢——
「佐藤同学(饲育股长)负责照顾的仓鼠……」
——不是人类?
突然出现的啮齿类动物让我稍微吐槽了一下,接着……
「……郁美闯进笼子里,被吓得飞出来的虎皮鹦鹉……」
而且是鸟类?
「……由贵后来迫降的水槽里,那只山椒鱼……」
继续降格到两栖类?
「……狄卡皮欧逃出来之后袭击中庭的……金鱼。」
最后变成了鱼类?
「……那个……日和。」
「什……什么事?」
「一般来说,那根本不叫朋友吧……」
假如说到仓鼠郁美就打住的话,我倒是还能帮腔几句(好歹也是哺乳类)。至于靠鳃呼吸的水中生物,我就无能为力了……
「可……可是,我跟桐乃的感情很好啊……」
日和向前挺出身子反驳道。
「每次去见它的时候,它都会不停拍水……而且只要给它吃东西,就会摇着尾巴,很高兴地浮到水面上……」
一个拚命讲述着与金鱼之间深厚感情的十四岁女孩。
不好意思,这种行为叫「餵食」吧,日和……
儘管我很想说,所谓的友谊,就哲学上来说就跟餵食这种「施与受」的关係是一样的。
「……」
算了,关于她和桐乃的事情,我还是别再继续吐槽比较好。毕竟看她怪可怜的,况且友情的形式也是因人而异,那种形式也是其中一种吧……
「唔……还有其他的吗?我是说还有认识什么……人类的朋友……吗?」
我强调「人类」二字,再度询问一遍。
日和有些沮丧地摇摇头:
「……没有了,跟平常一样……」
「这样啊……」
跟平常一样,就代表没有任何进展了。
也就是说——自从搬来这里之后,新朋友的数量一直维持在挂零的状态。
嗯,这个不起眼女孩实在不擅长交朋友呢。
除了不起眼、内向、怕生之外,还有非本人意愿,会自行发动的「朦胧」性能在扯后腿。
说到至今为止的成绩(?),就是整整过了一个月才被邻座的同学察觉到。光是一句打招呼的「早安」,也花去三个月的时间。直到能够彼此聊天,也花了半年十个月以上的时间,真是很有「朦胧」的风格。再加上她本人容易害羞,不敢积极地跟人交谈的寄居蟹性格……等到好不容易在班上认识一两个同学时,这个学年度就已经结束了。
想说读同一个学校还好办,但我就读的是高中,日和则是中学,根本就无法帮上什么忙。这么说或许很残酷,不过日和也只能靠自己了。
「加油吧(顺手敲了一下脑袋)。」
「……是的……」
我能说的就这样而已。
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必须出门上学的时候。
我简单收价一下餐具,并将剩下的食物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冷藏,替那些根本还没有起床迹象的房客(废人群……)留些早餐。
脱下围裙(日和送我的,图案一样不起眼)挂在椅背上后,我便动身準备走出厨房……
「啊,哥……哥哥……」
「嗯?」
却突然被叫住了。
转过身去,只见日和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
「怎么啦?」
「那……那个……」
「?」
「……这……这个……」
究竟有什么事?
如果用那款因为从春天延期到夏天发售,而引起话题的国民电玩游戏来比喻的话,那反应就像是在询问我:「要不要加入成为同伴」吧。
面对一头雾水的我,日和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将和式外套的袖子贴在胸前不断摩擦着。
就好像奶奶瞒着母亲想要给孙子零用钱时,那种偷偷摸摸的样子。
最后,她彷彿下定决心一般,终于开口说道:
「哥……哥哥,我——」
但就在这个时候……
咚——!
「啊、呜……」
架子上的图坦卡门黄金面具複製品(日和的老爸从埃及寄回来的礼物),直接命中了这个不起眼女孩的头顶。
令人头昏眼花的重重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