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米先生告诉我的地点,是位于距离车站有一段距离,有着许多住宅大楼的地区。
这里没有大马路,偶尔会看到寝具店、洗衣店、居酒屋这种服务当地居民的商店零星散布在各处营业着。这里冷清的状况与一般白天的住宅区差不多。所以当我站在久米先生所说的住宅大楼前面,并且在一楼的店面找到旧书店的时候,即使重新确认这就是久米先生所说的地点,我还是会感到疑惑。
在这种地方,居然有办法经营旧书店这样的生意——
这是在神田的神保町经常会看到,书甚至堆到店门口外面的那种店。站在店外似乎都能感觉到里头满是灰尘的模样,要进到店里需要一些勇气。顺带一提,右边是拉下铁门的拉麵店,左边则是(看起来像是)适合老奶奶逛的舶来品店。
「这里就是……那个传说的发祥地吗?」
这是一间狭窄的店。而且里头以书柜塞满到一个极限,所以感觉更加拥挤。书柜与书柜之间甚至窄到没办法让两个人擦身而过。连地上也毫不留情堆放着以尼龙绳捆起来的书,就像是没有填满缝隙的俄罗斯方块一样层层往上堆叠。
这里似乎丝毫没有要将商品摆得漂漂亮亮的意识,而且似乎也不想保持店里的卫生。入口拉门的玻璃上头贴着一张只写着【偷窃!】几个红字的纸,我实在搞不懂上头的意思。一般来说应该要写:【禁止偷窃】或是【若有偷窃行为一律报警处理】才对吧?换句话说这间店实在不是一间普通的店,诡异的程度很适合成为传说诞生的地方。
我不断朝着被旧书埋没的细长店内深处走去,宽度大约五十公分的狭窄柜檯坐着一位身穿红色和服的美女,使我发出「唔喔!」的声音并且差点吓得向后倒。
问题所在的那份手稿——我回想起久米先生的那番话——据说位于旧书店最深的地方,隐藏在只准阅览的非卖品专区。
原本似乎是属于同一个空间的店内,被无数的书柜排成错综複杂的迷宫。
经过柜檯通往深处的通道,有一个只挂着一片布帘的区域。我不知道是否可以擅自走进那里。在我犹豫着是否应该询问店员的时候,这位美女抬起头来投以温柔的笑容表示「那里是成人专区」使得我将背脊挺得笔直,然而她马上接着说「……说笑的,请随意进去看看」。其实我隐约知道自己是被捉弄了。最近我经常会碰到怪人。可恶。
我重整心情走进去。
里面很明显就是成人专区。
「骗人!」
然而走到成人专区的尽头,就是我要找的非卖品专区。
「唔……」
我讨厌这间店。
问题所在的那份手稿——依照久米先生宛如秘密主义的细语声——似乎是夹在某本乡土史的书籍里。这是一个很小的专区,不用特别找就马上找到了。
我觉得应该没有比乡土史更难卖的书了。商店街的小型书店里也有摆相同的书,不过感觉十年来都没有卖出去过。
变成旧书的乡土史应该更为不利吧。
虽然印在封底的定价是以古早风格写成的一千圆整,标籤却是打着【非卖品】三个字。只不过这是目前到商店街也能以定价买到的东西,这本书是基于什么理由成为非卖品则是不得而知。
就是这样才最适合用来伪装——我回想起久米先生那双炫耀宝物的眼神。我试着拿起来翻阅。古老纸张特有的味道充斥在空气里。大概翻到刚好一半的时候,色彩缤纷的纸张就像是鲜艳的压花被夹在里面。是手稿。
「这……」
实际存在的伏尼契手稿以内容古怪而闻名,不过这份手稿也很类似。
手稿写满了像是古文的文字。虽然看起来像是日文里的文字,但里头的每一个字我都没有看过。有着日文风格的异国语言简直就是暗号。
里头有许多彩色的插图,使得手稿看起来像是图监一样多采多姿。色彩缤纷的印象就是由此而来的。插图有的是地图,有的是诡异的植物,有的是岩石,有的是惊悚的风景,有的是奇妙的动物。内容完全没有统一,相对来说则是涉猎广泛。令人以为是博物志的这份手稿,依照久米先生的说法似乎是「与咒术有关的研究着作」。
手稿经过时间的摧残而变得零零落落,是一页页夹在乡土史书里保存的。原本似乎是一本被当成非卖品的书,由于在漫长的历史之中受到驻足的好奇人士们爱不释手地翻阅(似乎是当地在这种领域的着名手稿)而解体,但也不能就这样拿出去见光,结果就以这种方式保存了。会不会是有人觉得只要夹在没人要看的书里,总有一天自己就有机会收购这份手稿(而且是贱价)佔为已有?
「好详细呢,手写居然能写到这种程度……」
塞得满满的暗号文字与图解,据说完全不知道是谁所留下的。像是这样的东西,如果没有接近偏执狂的个性,肯定是没办法完成的。
在我逐页检视着夹在乡土史之间的手稿时,我发现了与龙之钉相同的图样。
「这个吗!」
钉子肯定是看过这一页之后将其完全重现的成品。经由当年的某人之手。
看不懂文字使我感到扼腕。要是把这个拿给良子看,就可以消除她的妄想吗?还是她将会编出其他的妄想?
无论如何这都是重大的发现,所以有必要告诉良子。因为在店里,所以似乎不方便直接打手机。我花了八分钟打出【得到隆之丁的情报了地只在○○之○○○高苍住宅大楼一楼的目尔就书电快来者不拒】这段文字送出。我不知道要怎么打标点符号跟选字。只有最后的「来」那个字被自动补字成为「来者不拒」。(为什么?)
四十秒就收到回覆了。
【这里是搜寻者。收到紧急信号了,预定十秒后传送至当地。】
十秒后?
「抵达。」
「唔哇!」
良子就站在我的身旁。那套异世界的服装也一样没变。
「你、你几时来的?」
「刚才。」
布帘还在轻轻晃动,所以即使她说的传送是谎言,她也是刚好在同一时间位于这附近。
「难道你……在跟蹤我?」
「不,是传送。真的。」
我轻轻啊了一声。她的脸上是正在说谎的表情。这是尾随,是跟蹤,是犯罪。
「为什么要跟蹤啊!」
「要在放学之后会面只能仰赖传送。」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那你没来上学是因为……?」
「无法与一郎交谈,就找不到前往的意义,因此中断上学。」
「……这样啊。」
「所以,有何要事?」
虽然我有很多话想说,不过现在先把事情办完吧。
「你看看这个。这是非卖品,所以不要兴奋到拿出去喔?」
良子接过书,仔细注视着那一页龙端子的图解说明。有着银盘光辉的脸颊,逐渐染上兴奋的红晕。
「一、一郎,这项发现极为有用,极为有益……」
「没错吧?不过这个没办法拿出去就是了。」
「……尝试进行交涉。」
「我觉得应该不可能的,毕竟过去肯定有好几个人曾经这么做了。」
顺带补充一点,即使真的成功收购,我们也没办法解读。
「…………」
「你称为龙端子的东西,真面目就是这个玩意。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虽然没有弄到实物,但我认为这是我能提供的最好情报。」
所以,到此为止了。
「…………」
良子已经沉迷于手稿的内容之中了。看得出她的目光正像是古老的打字机一样很有规律地左右移动。她似乎也在看其他的内容。我单方面对她继续说道:
「那我要走了,你就调查到你满意为止吧。要你去教室上课或许没办法,不过有一种选项是去保健室上课,所以你能去的话就去吧。去接受心理辅导也不错……我已经不想管这种事情了。在教室里我必须自保,不过只是打电话找我商量的话没问题。可以的话,如果你肯找我商量洗心革面的事情,我会很高兴的。」
「…………」
果然没在听吗。
有种依依不捨的感觉。然而探索行动已经到此为止了。
「再见!」
「?」
这句像是在生气的道别,使得她在一瞬间转过头来,不过马上就把注意力移回手边。她丝毫不肯去理解我内心焦虑不悦的情绪。驼背让眼睛贴在书本前面专心阅读的良子身影,比她的实际年龄还要稚嫩。
我的内心逐渐变得冰冷。让自己沉浸在妄想之中,完全等于是在自己身边筑起高墙的行为。至于幼稚拙劣的妄想,则是与秽物没什么不同。并不是能够强行灌输给他人的东西,也不是能够高举夸示的东西。
即使被拱为怪人集团的领袖,即使一点一滴过着这样的每一天,我也没有出现过和解妥协的念头。
可以说我小心眼,即使要骂我冷血也无妨。我想要当一个普通人。
我想和以前的自己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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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中时代。
我曾经是妄想战士。
虽然自己这么说也很奇怪,但我认为我在战士之中首屈一指。
发作时间是在刚开始念初一的时候,病情持续了将近三年。几乎就是整个初中时代。
像是游戏、轻小说或是漫画这种东西,我记得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迷上的。在那之前就和平常人一样喜欢足球、电玩、漫画与电视。由于爸妈很少会买漫画与电玩游戏给我,所以抑制了过度摄取的状况,然而不知为何只有轻小说能通过爸妈那一关。一定是因为那是小说吧。要是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喜欢看书,无论是什么样的父母都肯掏腰包支持的。我想他们应该是希望我经由少年小说进而涉猎夏目漱石或石川啄木或泉镜花的着作吧,然而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因为接受了可说是无限供给的环境支援,我对于轻小说的热衷程度,就像是天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我也顺便迷上了《MU》。《MU》是一本支援青少年梦想,充满神秘气氛的杂誌。我坚称这是学术杂誌,因此同样也过了爸妈那一关。我和《MU》一同祈祷着蒙古死亡蠕虫真的存在。
阅读,沉溺其中,然后感到憧憬——
战士们的设定实在太帅气了。
能够自由自在操纵比身高还要长的刀,或者是射出各种不同的破坏能量,或者是私底下拥有超能力,或者是现代的魔术师,或者是在战斗之中会有各式各样的能力觉醒,或者是赤裸着上半身只披着一件大衣。
这样的他们以现代日本为舞台过着又是转生又是迷惘又是失忆又是失控的日子,会憧憬也是无可厚非的。
就这样在初一的春天,异世界最强剑士的妄想诞生了。
背负着沉重的过去,拥有足以独力消灭一支军队的力量(我一直沉醉在上述设定中,这段过程不知道要讲到何年何月)剑与魔法都是超一流的水準,将体弱多病的妹妹视为唯一的家人深爱着。
……我大量创作了类似这样的设定,并且写在笔记本里。共有十本。我製作年表,设定敌人,思念着远方的恋人,烦恼于妹妹对我的禁忌之情。明明只是个头髮蓬乱的初中生。
刚开始应该只是在心中想像而已。
然而,妄想取代现实并不需要太长的时间。
魔龙院光牙——
这是当时我赋予自己的真正名字。
没错,异世界的战士总是叫做武者小路幻炎或是凤雷战或是裕骑乱这样的名字。想要为自己创造的角色取一个最响亮名字的心理,会驱使一个人在命名的过程中费尽心思。
如果只是名字的话还无妨。
即使是在校园生活的各种局面,我也开始展现出身为剑士的行径。
就像是铃木治他们一样。
比方说在教室里,出自名门·魔龙院家的骑士必须定期回报状况的义务是不可或缺的。到了既定的时间,即使当时还在上课,我也会朝着(基于设定)埋藏在右手的魔石与异世界进行通讯。魔石是翻译兼通讯装置,此外也可以解除敌方名为Guilty-M(基迪艾姆)的洗脑魔术。
「本家吗?这里是〈Light Fang〉(闪光之牙),目前并未侦测到〈圣龙气〉。」
Light Fang这个听起来比西伯利亚暴风雪还冷的几个字是我的行动代号。如果有人拥有时光机的话,请您务必回去把当年的我杀掉。给我一个解脱吧。
老师对我破口大骂,同学也是对我敬而远之。然而我不为所动。我不觉得这样有任何不妥,我陶醉在自己的妄想之中。如今我就能轻易想像周围会有什么反应,然而在当时却无法预测。甚至还觉得因为自己展现出逼真的战士风範,所以受到周围众人的尊敬。
有时以光之剑应付看不见的敌人,甚至曾经为了保护同学不被无形的攻击打中而身负重伤。我会与校庭那棵橡树的精神进行交谈。朝会的时候,我也曾经对班上的女生说「你被洗脑了。放心吧,我现在就帮你解除Guilty-M。」并且将手放在她的头上。我把她弄哭了。我被打了。我被叫去(教职员室)了。顺带一提我喜欢那个女生。
经常在众目睽睽之下反覆做出这种事情的我,是一个完全无法融入大家的存在。
即使如此还是有人跟我很好。那就是班上的坏学生们。
他们会把我踢倒在地上,然后将我剥个精光,任凭我一丝不挂就抓住我的脚踝在走廊上拖行,最后再扔进厕所。不错喔,做得更狠一点吧。乾脆杀了我吧。当年的我在这种时候也以「绝对不能对学生使用能力!」这种话取代惨叫声不断重複说着。那是一段怀念的往事。极度的乡愁甚至让我差点就按下自杀开关。
虽然这样的战士生活持续了三年,结局却是突然来临。
被选上的我出身于异世界,目前伪装成现代人,并且背负着亲生父母被〈圣龙神亚斯塔洛伊〉杀害的悲伤设定。现世的双亲只是虚假的双亲,我和他们之间只有表面上的羁绊。有一天,我任凭悲伤无比的情绪所驱使,将这件事写下来要寄给留在异世界的心爱公主艾莉娜。
我将这封信,投进信箱。
依照笔记本第七卷所记载的设定,要寄信到异世界,只要写下现实不存在的地址,再将信扔进时间的缝隙就可以了。我将这个以魔龙纹(禁止擅自打开的驱魔印记)守护的信封,投进了现实世界的邮筒。
这封信因为寄件者不详而被退回,并且马上被双亲打开来看。父亲与母亲分别打了我一顿,我被打哭了。后来我甚至被送到医院检查脑波,至此我也只好以哽咽的声音,将这些从自己的自尊心诞生出来宛如秽物的妄想赤裸裸地坦白出来。藉由这种打击疗法,我总算脱离了妄想的怪癖(Guilty-M解除了)。
就这样,我从魔龙院光牙恢複成佐藤一郎。
佐藤一郎,这是平凡的名字。没有「芬里尔」或「奥丁」这种拗口的家系名,也没有「雷光」或是「天戒执行者」这种帅气的称号。就只是佐藤,只是平凡的一郎。万岁。
在战士生活中,我失去了很多东西。
例如与家人的距离感就是其中之一。如今我是家里的肿瘤。即使表面上维持着和平的关係,父母亲在背地里也总是提心弔胆。
小学时期和老姐之间的良好关係也被破坏了。
在妄想战士的时期,我遭受到她彻底的虐待。被踢、被打、被恐吓。鼓膜破掉是在发生信件骚动不久之后的事情。在我的心魔消失之后,老姐就开始和我保持距离。我也变得一定要用敬语才能和她交谈。
妄想会破坏现实。即使这场病已经完全康复,过去的愚蠢行为也不会因而一笔勾消。为了将我的事迹当成閑聊的话题与笑柄,班上大多数的同学都有将照片存在手机里,要是有人买了新的手机,照片就会被当成特典赠送出去。只要让照片显示在画面上,无论随时随地都可以打开话匣子尽情说笑。便利的应用程序,魔龙院光牙写真集。
大岛弓菜当时弄到手的,就是这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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