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傍晚开始下起的雨淋得一片灰黑的大楼楼顶,有两名没有撑伞的男性对峙着。
是一名黑衣男性,以及一名白衣男性。黑衣人是身材高大结实的年轻男性,漆黑的外套直接穿在赤裸的上半身。年纪大约是二十齣头。他及腰的长髮散发湿润的光泽,虽然宽阔的肩膀并不会让他被误认是女性,却释放着一股独特的魅力。走在路上会令擦身而过的所有人忍不住回头的精悍美貌,如今却夹带着令人毛骨悚然,锐利而冰冷的杀气。
相对的,白衣人是一名壮如岩石的男性。身高并不高的他,全身上下包覆着宛如铠甲一样隆隆鼓起的肌肉。撑紧衣服的魁梧肉体是经由实战千锤百鍊而来的,并且蕴藏着令人联想起大型肉食动物的狰狞斗争心。
双方距离间隔约数米,彼此都是丝毫动也不动。
即使已经过了好几分钟,依然像是这样固定在原地。
大楼下方的繁华不夜城,零星响起流氓们的叫骂声。用来吓唬对方的恐吓话语,在充斥着真正杀气的楼顶听起来,却是连小孩子的拌嘴都不如。因为双方各自握着用来杀伤对方的武器。说到最吸引目光的地方,或许在于他们的武器并不是手枪吧。而且当然不是小刀这种日常生活会看到的利器。
是长刀,以及斧头。
黑衣男性手持着一把看似比身高还要长的长刀,白衣男性双手各握着一把厚重坚固的斧头。从他们毫无破绽的架势就可以轻易想像得到,双方都是本领高强的武者。
虽然这些武器令人以为像是从中世纪战场拿过来似地走错了时代,然而武器的杀伤力却无法因此一笑置之。对普通人而言,这三把武器都是连拿起来都很吃力的东西。这种超重武器造成的破坏力,肯定能够轻易破坏人体。
「唔……!」
经过长时间的对峙之后,白衣人发出了声音。他以覆盖着鬍鬚的嘴释放出怨恨。
「魔龙院,我要在这里打倒你……我非得要打倒你不可!」
被唤为魔龙院的黑衣人,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谨慎瞪着敌人动也不动。他以双手握着长刀的刀柄,刀尖与肩同高并水平指向前方。既然是这种程度的刀剑,重量也是不可小觑的。光是他能让刀身保持水平摆出架势的事实,就可以知道他拥有非比寻常的臂力。不过在肌力方面,或许是对面的白衣人佔了上风。
「身为侍奉圣龙神亚斯塔洛伊的圣骑士!不……身为一名深爱故乡的志士,我要在这里……讨伐你!」或许并不期待得到回答吧,白衣人逕自这么说着。
「…………」
白衣人的肉体膨胀得大了一轮。他是在蓄积力量。在胸前交叉的两把战斧相互摩擦,发出低沉的摩擦声。
「可恶的叛徒!接招吧,『魔兽咆牙』!」
白衣人向前一踏,就使得水泥地面出现龟裂。如此惊人的脚力,使得看似笨重的肉体像是子弹一样加速。这是以浑身的力量朝着敌方突击,以交叉成十字的战斧粉碎所有防御的强大招式。无论是任何一种武术,应该都没有方式能够正面挡下如此惊人的突击吧。能够採取的对应方式就只有迴避,或者是在战斧挥出之前先发制人。这是形同瀑布的必杀绝招。然而即使目睹敌人化为杀意之旋风接近过来,魔龙院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动摇的神情。
「秘剑『七式』。」
他轻声说着,放低姿势。长刀轻盈发出一道闪光。然后——
「……怎么可能。」男性只有微微动着嘴唇说出这句话。
数秒之后,倒地的是白衣人。他以仰躺的形式倒下,厚重的乌云覆盖着视界。没有痛楚。直到刚才的高昂情绪与突击的气势,都神奇地像是好几年前的往事一样远离五感而去。假设刚才的绝招被破,但要是有受到凌驾于突击的反击,自己的身体绝对不可能没有遭受任何冲击。
为什么?他寻找着仇敌的身影。头动不了。所有的知觉都丧失了。只让眼球转动的他,看见黑衣人站在旁边,脚边则是倒着一具身穿白衣的肉体。
「原来如此。」
瞬间,他理解了一切。原本该有的冲击感被一刀两断了。
换句话说——
「我的头,被砍下了吗?」
只剩下首级的男性如此心想。魔龙院长得异常的那把刀,是用来在躲开突击之后斩断敌人的东西。这名剑士曾经与自己在同样的战场上宾士,没想到自己在这种时候却忘了他的特性。直到刚才都熊熊燃烧的怒火也同时消失了,这实在令人感到滑稽。难道斗志与意欲并不是存在于脑中,而是存在于四肢吗?其中最令人惊讶的是魔龙院的招式,被他砍下首级的人居然还拥有思考能力。他曾经是一名可靠的剑士,当初与敌人交战的时候,他总是令自己望尘莫及。虽然在酒馆会嘲笑他是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小伙子,内心却对他抱持着深深的敬意。
「……我都忘了。你比我强。」白衣人笑了。就像是既然输了就不再有任何遗恨,朝着仇敌投以温柔的视线,「魔龙院,你为什么要背叛?」
然后,这名男性便突然地死去。失去氧气的大脑停止运作。
被唤为魔龙院的男性,以没有感情的双眼低头看向尸体。雨水沿着前发从眼角滑落,宛如滂沱无尽的泪水。
「圣骑士巴鲁查克……我不会道歉。不过总有一天,在一切终于结束的那个时候,我应该也会前往那里吧。」
大量的鲜血在楼顶扩散开来。然而只有沾在刀身上的血迹被雨水沖刷着。魔龙院没有挥去刀身的血水就把刀收回刀鞘,翻动黑色的外套转过身去。
「直到我将圣龙神亚斯塔洛伊……消灭的那一天来临为止,我的老战友,在那之前就和你暂别了。」
胜利者离去之后,被留下来的遗骸毫无预警就开始燃烧。蓝色的火焰。血肉没有冒出任何烟尘就被燃烧殆尽,就像是不允许任何一滴血留下来。魔炎的誓言。为了避免死者留下任何的痕迹,从〈镜面界〉启程旅行的骑士,必须基于义务立下这个魔术誓约。因此几乎没有人知道,在名为现代日本的这个现实世界背后,持续进行着这种严苛至极的斗争——
〈节录于魔龙院传承第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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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高中出道成功了。
几乎将毕业之后这段绝对不算短的假期全部投注进去之后,我得到了这个代价。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虽然我对此总是不予苟同,不过这次我真的体会到了这个道理。
我好高兴。
再见了,不起眼的自己。欢迎光临,新的我,焕然一新的我,Nouvelle的我。(注:Nouvelle,法语,新倾向的。)
不会过度显眼,却也不会悲惨地遭到埋没或孤立,平凡的男高中生。这就是我要达到的目标。我的名字是佐藤一郎,这个名字毫无个性得像是会出现在市公所文件的书写範例。虽然晚了一点,但我终于得到了符合这个姓名的平凡。
不过话说回来,「高中出道」是个有趣的新词。
与流行搭不上边的我,是在网路上偶然发现这个词的。当时的我刚脱离与人间炼狱同义的初中生活,这个词对我来说等于是救赎的启示。
可以在高中重新来过。
在非比寻常的热情推动之下,我毅然决然使用所有的假期来改革自己。
看着镜子练习与自己对话,改掉讲话时会把眼睛瞪得充血的怪癖,对自己施加了必须在对话之前默默稍做停顿的义务,克服一开口就会喋喋不休的习惯。所谓的缺点真的是怎么挖都挖不完,使得我必须在心中加以注意的项目多达好几十项。背脊要打直,避免发出怪声音,说话时要好好看着对方,不能乱喷口水,衣服要穿得对(中低价位的服装品牌帮了大忙),嘴巴不能半开着,上课的时候禁止哼歌,全面禁止自言自语,绝对不可以假装在讲手机,精神亢奋的举动终生禁止,夸张的肢体动作是妨害风化,挤眉弄眼处以无期徒刑。我还顺便去了颇有水準的髮廊,请店员帮忙换个髮型。
在毕业之后的假期剩下一天的时候,我的改革暂且算是展现出成果来了。
我使用剩下的时间,对自己房间实行彻底的大扫除。光是将今后人生用不到的东西挑选出来装箱搬出去,就花了我整整一天的时间,不过房间变得清爽许多了。
看向变得空空如也的书柜,使得我的内心感到痛楚。不过,就只有如此而已。
经常有人说书柜就是内心的一部份。同理可证,崭新的自己肯定会拥有崭新的心。我觉得只要在今后花点时间,将这些空隙填补起来就行了。
就寝起床到了开学典礼的当天,我以崭新的自己迎接高中生活。
「哟,阿一。」「哈啰,勉强赶上时间啰。」
分别叫做川合与小林的这两个人,是我在高中生活第一周就得到的珍贵朋友。
光是结交两个朋友就叫做出道成功?那当然。因为之前的状况比现在还惨。
「昨天电视上说……」「真的?」「你有看什么漫画?」
我随意与他们继续閑聊,并且试着环视班上。早早加入社团,马上就因为晨练而累趴在桌上的人。吃着甜麵包的人。独自看着小说的人。各式各样。距离开学典礼还有一段时间,因此目前到校的大概十人左右。加上目前才开学没有多久,因此几乎所有人都是孤立的。然而不可以粗心大意,高一的冲刺是很重要的。将来会属于哪一个小团体或是就这么独来独往,就看这个时期给人的印象与展现出来的举止了。一般来说还挺难的。
虽然不用多说,不过班上存在着某种看不见的阶级区分。
随着班上逐渐形成不同的小团体,各集团之间就会浮现出牢不可破的阶级关係。只要被孤立一次,之后就很难加入有力的小团体,因为被孤立的家伙会被贴上「孤立角色」的标籤。这样的亲身经历正是能够在学校学到的最好知识吧。由于这个知识必须从实践中学习,失败时的痛苦也是真实存在的,这方面就令人头大了。
所以我从入学的那一天开始,就刻意意识到这一点选择交谈的对象。由于还没有正式决定座位,因此目前的座位是依照座号来排的。加上座位是男女以纵队的方式交叉排列,要是没有刻意主动出击,就很难结交同性的朋友。
肯定马上就会讨论换座位的事情了。
我想要赶快打好关係,确保自己能得到教室最后面靠窗的最佳座位。为此必须趁现在宣扬我这个小团体的地位。初中时代我总是坐在最前面讲桌前面的位子,当时的我没有选择座位的权利,但现在有。我对此感到高兴。
将负分归零的高中出道计画顺利成功了。由于我的目标只是想当个普通人,所以我原本就没有规划要让自己在班上的阶级社会出人头地。
但也因为这样,我打算死守目前处于中坚的这个位置。
「话说回来,你们要参加什么社团吗?」
閑聊的内容进入与学校相关的话题了。
我表示自己并没有特别想加入哪个社团,随即川合、小林两人表示想加入运动社团。不能让他们的交友範围太广,这时候必须巧妙将话题带过。
「参加社团不就没时间玩了?」
「说得也是呢。」「这倒是。」
逼不得已说出的这句话,意外得到他们的认同。既然难得能够活得平凡,在这时候学点高中生会玩的东西也不错。像是卡拉0K或是逛街之类的。
……因为像这样到处去玩,说不定是非常有趣的事情。
「怎么了,要去玩吗?」
若无其事前来搭话的,是名为齐藤的短髮男生。我们班有很多佐藤或是齐藤之类的平凡姓氏所以不太好记,不过这时候才出现的人在之后不会有什么机会来往,所以即使不用努力记得也无所谓。只要记住等等会出现的高桥组就行了。
「齐藤,你很会玩吗?」川合这么问。
「算是吧,我在厨房(指初中生)时代玩得挺凶的。」
他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虽然看长相似乎颇为强势,不过好像不是那么可怕的角色。如果可以好好拉拢过来的话,应该会成为我「平凡化计画」的助力吧。
在我进行评定的时候,前门砰的一声打开了。
闹哄哄走进教室的这个集团,是由一名又高又帅的男生所带领。他展现出乾净清澈的美声说道:
「各位早~今天的高桥请多多指教~!」
教室里微微响起笑声。
「哈啰,今天也请多指教~!」
身高体重外表等规格与高桥差不多,只有领袖风範略逊一筹,以立场来说就像是副官的山本,用比较低调的声音跟着这么说道。听说他早早就开始在足球社活跃了。
朝着大家打招呼的两人身后,是一名线条柔和的美少年,接着三名标緻的女生也随后一起进入。
三男三女的小团体。全都是俊男美女。
不是劣等也不是平凡,而是属于特别阶级的人们。贵族。一线选手。无论是谁都看得出来,他们是班上的领袖集团。华丽的程度差太多了。气场差太多了。
……没错,气场永远是区分明暗的关键。
这是一种谁都看得见的东西……这么讲就会变得像是在进行心灵关怀课程似的。解读他人所散发出来的气氛,这是所有人天生就具备的能力。比方说坏人、御宅族或是花花公子散发的气场,就是比较容易分辨出来的类别。
高桥组的每个成员都位于艺人候补的阶级。男生帅气又有品味,女生可爱又时髦。散发出来的气场也是完全不同。说到我们班上的幻影旅团,毋庸置疑就是这些家伙。
如果每班各有一两个那就算了,然而我们班居然有六个。而且他们在一瞬间就聚在一起了。是的,小团体大都是由等级相近的成员建构出来的。事实上高桥他们一走进教室,班上众人的目光就被吸引了过去。
川合与小林像是坐立不安一样移开视线。
我能理解这种心情。
直到刚才,聊天的我们称得上是班上的焦点,却在一瞬间跌落谷底。不只如此,
「高桥同学,早安~!」
直到刚才都在讨论要一起去玩的齐藤,也像是切换开关一样转身朝着高桥大人请安。「喂喂……」川合小声吐槽了一下。
「啊、呃~……抱歉,你是中村同学吗?」
我差点笑出声来。中村是座号十五号的平凡人。高桥是十四号,山本是十六号,换句话说是坐在高桥与山本中间的人。齐藤没被记住的这件事暂且不提,高桥居然忘了整个礼拜坐在两人中间当三明治的中村,真不愧是贵族大人。
……不过,哎,阶级差距就是这么回事。
「很过份耶~我是齐藤啦!」他的笑容抽搐了。
「啊~抱歉抱歉!我们班同学的姓氏都很常见……真的很抱歉!」
他似乎有着和我类似的想法。我颇有共鸣。
身为阳光俊男的高桥,似乎是一个肯对阶级比较低的对象合掌低头道歉的家伙。令齐藤感到难受的主因,应该是其他贵族完全没有参与对话吧。与其说是他们不想打交道,不如说他们很佩服齐藤居然能在那种气氛之中若无其事开口搭话。
「是无所谓啦,不过要记得喔。相对的,有必要的时候我一定会帮忙的~!」
「真的?齐藤这边肯支援的话我会很感激的,这真是太棒啰~!」
小林斜眼看着这段乍看对等,实际上有着极大阶级差距的对话,然后小声做了一个提议。
「……话说,要不要就我们三个去玩?」
「我投赞成一票。」川合说道。
我则是怎样都好。无论是齐藤谄媚的态度,或是川合与小林不高兴的心情,他们各自的想法我都能体会。只不过,现在还是配合他们两人才是上策吧。
「放学之后再看看状况,如果那样的话就那么做吧。」
现在的我非常喜欢为自己留后路,所以我可以毫不迟疑使用这种含糊不清的说法。
简短的沉默降临在尴尬的我们之间,在差不多该散会的时候,溜出皇室家族在教室进行巡礼的一个影子接近了过来。
「早安,川合同学,小林同学,佐藤同学。」
「……早安,子鸠同学。」
能够马上回应的只有早就预料到的我而已。川合与小林晚了一步才做出「啊、啊啊。」「早。」这种像是在呻吟的反应。
「川合同学,你们三位总是在一起呢~」
甜美摇曳的音调起伏,使得周围充满治癒的波动。这股波动有着芬芳的花香。
「因为我们是Trio(三重奏)啊。」
「哇~这样啊。恭喜~」啪啪啪。祝福的拍手。
子鸠志奈子。她是贵族女生三人组之一。
虽然是萌系风格但是不太起眼,这是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不过实际上的个性却颇为少根筋。像这样对早上遇见的所有同学个别进行问候,就可以隐约窥见她的个性。
「你们那边不是也组成Sextet(六重奏)了?」
我如此回答之后,子鸠同学就这么保持着笑容完全静止了。
擅于社交的子鸠同学居然会主动中断话题,这是非常难得的状况。应该说,她看起来像是忽然愣住说不出话来了。化为静止图片的笑容,在我们的注视之下逐渐变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