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法则」第一条:
虽然有点主观,但我认为一个人的人望高低,会在他因疾病等事故卧床不起时表露无遗。
例如生病住院时,会有多少人拨冗探视,会有多少人由衷地担心,在各方面伸出援手。
我认为从这些动作之中,就能隐约看出那个人的影响力。
就这点而言,我老姐似乎很受众人疼惜、关照。探病访客络绎不绝,伴手礼也在她病床枕边堆成一座小山。
花瓶插满鲜花,水果篮也被苹果、梨子、芒果、木瓜等塞得满满满,散发浓郁香气。
由于事出突然,让人一时间理不出头绪,检查之后才发现是胆囊炎和大肠炎同时发作。当天老姐紧急送医施打抗生素点滴,同时遭到禁食。早先,年迈的主治医师将我这个唯一的亲属叫到另一个房间,苦笑地说:
「你姐姐可真会忍耐啊,一般人肚子发炎成这样根本走不了路呢。」
见我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又说:
「请放心,还不至于开刀。就现状看来是不用太紧张,先让她静养几天看看吧。」
也许还算幸运吧,老姐的病情逐渐好转。在断食七天后开始能够喝一些米汤,并日渐减少水量,最后已经能吃普通的稀饭了。
「啊……真是好吃死了!」
泪光闪闪的她将稀饭一匙匙送入口中,不禁感叹地如此说道。
「一开始能喝宝矿力的时候啊~我也觉得幸福得不得了呢!」
能够吞咽水分和补充身体渴望的糖分,对这几天的她来说就像是梦境成真似的。住院两周后,她的脸色恢複原有的红润,已能在医院内自在行走。
再稍微观察几天,应该就能準备办出院了吧。
「啊~现在公司正忙的说……好想赶快回去工作哦~」
见老姐几乎每十分钟就会这么嘟哝一次,我笑着说:
「哎,这是老天要你休息,你就乖乖躺着吧。」
笑归笑,我说这段话时可是很认真的。勤劳的确是好事,不过像这样忙到有点工作中毒的地步,我可不太乐见。
结果,医师告诉我们发病原因多半是来自疲劳及压力。
换句话说,就是过劳。
「……」
坐在我身边的永远频频点头表示赞同。她两只手摆在膝头上,上半身大幅倾向老姐的病床,眼神相当严肃。从老姐住院那天起,永远就挑了几样衣物和琐碎的私用品送进病房,天天悉心照料。
只要医院会客时间以及工作行程许可,永远就会代替白天得上学的我陪伴老姐,让挂着点滴的她有个聊天对象。在老姐能正常进食后,永远还会削水果喂她。
『咦?她真的不是你妹妹吗!?』
永远如此牺牲奉献,让同病房的人们得知她们没血缘关係后都吓了一跳。
「人生法则」第二条:
陷入困境时,就能看清身边的人。有的人平常嘴上挂满大道理,当别人需要援手时却总是消失无蹤;有的人乎时说话并不动听,一旦面临危难就会率先挺身而出。
我想寡言、老实又体贴的永远绝对是后者没错。
她对老姐的病情大概比我这个亲弟弟更担心难过:(这可不是说我根本不担心啊)。
「怎么样,有没有意思当我的孙媳妇儿啊?我孙子今年要二十五了,真希望能有个像你一样的好女孩能嫁进来啊……」
老姐邻床的婆婆似乎对永远又佩服又中意,眼神诚挚地说亲。
「听到了吧,永远?怎么样啊,乾脆就趁现在找张长期饭票吧?」
老姐不怀好意地半眯着眼,用手肘顶了顶永远的腹侧。永远的手还是摆在膝盖上,两条手臂僵得像门闩一样,低着红通通的脸。
「……」
还抬眼瞄了我一下,这是为什么啊?
我不知怎地开始慌张起来,老姐一脸微笑,婆婆叹了口气,永远则是面红耳赤。
就这样,每天来老姐病房露个脸就成了我放学后的例行公事。
今天除了我和永远之外没有其他访客,也许是因为天气不错,病房内的气氛也十分清閑。这间病房的患者病情较轻,也许都去散步了吧。现在老姐被护士请出去做检查,刚刚热情地说亲的婆婆也去上洗手间了。
「……」
永远眼带忿恨地看着我。
「怎么啦?」我问。
「……」
永远突然别过头去,她到底是怎么啦?
难道是因为我回答婆婆「别着急,这家伙还只是个小孩子,等五、六年之后再请您赏光吧」害永远发脾气了吗?
「我不是也帮你说话了吗?」
她的视线转了过来,眼神冰冷。
「唔。」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啊?
「你该不会是气我说你是小孩子吧?」
永远微微睁大眼睛,难得地叹了一声。
「真是看走眼了。」
这、这是怎样~?
那副「这个人没救了」的表情真是难以理解。
「……那个,永远小姐?」
总之,我好像哪里得罪她了,只好先想办法逗她开心。
「我们回去路上买几个甜甜圈,回家泡个咖啡,一起看昨天录的动画好不好?」
这次永远的眼睛以略为不同的方式睁开,两只圆润的眼似乎有所犹疑地左右细微晃动,并稍带警戒地抬起眼来。
「……」
最后她默默点头,紧接着慌张地添了个「嗯!」后头点个不停。她一定是注意到自己话说得太少了吧,这点我倒还看得出来。
这反应真是可爱。
初夏阳光射进病房的窗,永远的瘦小身材彷彿正浮在透明的光线里。
纤细秀丽的面容,只有两鬓较长的怪异髮型,孩童般的体型和表情给人比实际年龄还小的感觉。
为什么呢?
最近觉得她变得更像个女孩子了。
刚认识她时,还觉得她只是个有着漂亮脸蛋的貂类小动物呢。
现在却可以很明确地把她当作一个女孩子来看待。
……要是这么跟她说的话恐怕又会惹她发火,不过这却是我最真实的想法。我凝视了她一会儿,才发现她的服装搭配变得更像样了。起先,永远对自己外表的意识或体认,不知怎地和她的长相非常不协调。
一言以蔽之,就是迈遢,如果要再多点形容的话,就是服装概念低到极点,她总是能不以为意地穿着头不对尾的衣裳。
她虽是个生于平成年间的九O世代青春少女,但整体氛围却跟昭和时代住在工商混合区的女生没两样。爱穿短裙的她总是散发着老旧的气息,就像某部全家名字都跟海产有关的国民动画里,某个以海草为名的女孩子(注:サザ工さん中的ワカメ,海带芽之意),这样形容各位懂吗?
明明裙子短到整条腿都露在外面了,还是让人感觉不到一点女人味啊!
不过,现在她裙子短虽短,却是以黑色为主的连身短裙,给人整齐利落的感觉。稍微蓬起的袖子上印有小花图案,让永远那略嫌孩子气的印象急遽提升至相应年龄,原本她不甚关心的头髮也仔细地梳理过。
经过这番梳妆打扮,让先天条件就高人一等的她更是可爱得令人瞠目结舌,在医院里走动时也吸引了不少惊艳的目光。
「……」
永远不解地轻歪着头,让我不禁笑着丢出一个不同方向的问题:
「对了,东加昨天不是也来探病吗?」
东加恐怕就是永远日渐改变的主因。东加是个超特大号女子摔角手兼声优,又名法兰索瓦·奇拉拉·彭裘尔(这名字真的很特别,不过那只是她比赛用的名字)。她的行程非常紧凑,却仍数度挤出时间来采视老姐。
每当她踏进医院,她那无人能比的样貌(身高逾一百九十公分,肌肉发达)总会吓到其他病患。
永远点点头说:
「还有小舞。」
「她们是一起来的吗?」
「……」永远点点头。
山川舞是个声线宽广的高中生声优,别名「七色」。她和只受到一小部分观众推崇的永远不同,平时应也相当忙碌。老姐认为小舞实力稳定,即使不常担任女主角也有配不完的角
我所认识的年轻声优中,我那个製片老姐最看好的大概就是小舞了。
这样忙碌的她还是抽空探病,真是令人感激。
「前天是名古地先生。」
他是永远等人的经纪人。
「丰国大哥也来了。」
永远追加的这句话吓得我不由自主地轻叫出声:
「什么!他也来啦!?」
永远又默默地点头。丰国大哥全名丰国如意,是老姐的上司,曾打造出数部热门作品,是动画业界的传奇製作人(不过我对这点还保持怀疑)。他看起来游手好闲,神秘、危险又孩子气,却有种奇特的凝聚力。
那就是我对丰国大哥的看法。老实说,凭我这区区一介高中生实在看不出他的器量究竟有多深。
基于某种因素,他好像对我特别中意,有时会找我去陪他下棋。但是我真的想不到,那个旁若无人的丰国大哥竟然会来探下属的病。
「……护士服。」永远说道。
「咦?」
她有些害羞地抬眼说道:
「他想知道护士服一件多少,结果害人家生气了。」
我顿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他指着护士问『多少钱』。」
「啊、是哦。」
我彷彿能看见当时的光景。那个人就算被护士破口大骂,一定也能笑个不停吧。
「其他还有很多不认识的演员、同事和朋友。」
老姐的人脉和人望真不是盖的。
接下来,敏感的永远察觉到我最想问的是什么,先说了出口:
「春香她……」
永远语带犹疑,就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一样。
「都没来过。」
「这样啊。」
我简短地回答,并假装没注意到永远有话想说的目光,在心里嘀咕着。
(春香到底是怎么了啊……)
自从老姐住院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她。
老姐做完检查回房后(好像被抽了不少血,让害怕见血的她脸色有些发青),我和她稍微聊了一下,就和永远离开病房。
「这个请你吃吧。」
邻床的婆婆将探病的苹果分了三个给永远。不知是她的个性讨老人家喜欢,还是对方真的将她视为孙媳妇候选人而对她示好,总之——
「……」
永远还是鞠了个躬,说了声「谢谢」并乖乖收下苹果,塞进她带来的购物袋里,大概是想在回程买点东西吧。
烹饪是永远的拿手绝活。
天天来探病的她还能确实打理早晚三餐,这点实在令我感动。
想不到看似娇弱的她竟是这么一个居家型的女孩。
我们并肩走出医院。第一次穿过这道自动门时,对老姐病情一无所知的我根本无心观赏周遭景色,现在客观地看来,这医院虽然不大,却可谓是五脏俱全。
在柜檯办手续的员工看起来十分熟练,在旁等待的病患也没有特别焦虑的样子。医生护士在走廊上踏出沉稳的脚步声,採光窗的配置也很準确,感觉不错。
不过一踏出医院,就感到一股闷热的暑气。
我将手遮在眉上、眯起眼来,空气似乎正些许地摇晃着,看来真正的夏天就要来了。
永远也在旁边学我遮眉眯眼,样子有点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