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上午十一点)
自从和歌丘化作生者与死者徘徊的土地之后,三鹰升反覆读了好几遍在偶然机缘下得到、由舞原家整理出关于堂岛昴的报告。对三鹰升来说,那是打破现况的指南,亦是让他忍耐现实的圣典。因此升只要一有时间就读它,几乎都已背了下来。在这个日炉理坂,自己是最能理解堂岛昴的思考的人,他甚至因自己习得了堂岛昴式思考法而感到自豪。
但是堂岛昴的其中一项行动,他实在无法理解。
为何堂岛昴会不断直呼「我妹妹被外星人绑架了」呢?
身为哥哥却保护不了妹妹——这样的想法,升自己也有妹妹所以能够理解。姑且不论真相为何,妹妹被外星人绑架,对这种不讲理之事的愤怒,他也能够理解(因为升也被吸血鬼这种东西袭击了)。但有必要特意大声宣扬这种事吗?不管真相是否确实如此,不断反覆说那种话只会让谁也不相信自己、让自己被孤立,这种事就连小学生应该都想像得到。但堂岛昴在霸凌情况加剧后,还是不放弃重覆主张那句话。他明明很清楚会招致恶果,却还是继续声称「我妹妹被外星人绑架了」,就算会因此受到更过分的对待。
为什么?
就连堂岛昴也会丧失理智吗?
只有这一点,升怎么也想不透。他无法想像堂岛昴做出这种蠢事的样子——基于这一点,因此升没能完全理解堂岛昴,没办法成为堂岛昴。这让升很不安。不安化作柔软又沉重的蚕丝,无时无刻缠绕着升的内心。他坚信胜负的判定取决于他能化身堂岛昴到什么地步——除此之外别无他法——无法理解堂岛昴的行动,对升而言几乎就等于恐惧。
可是现在他还是想不透那一点。
怎么也搞不懂堂岛昴那样的行动。觉得那不符合堂岛昴的作风,因此无法将情感代入。
无法完全成为堂岛昴——
升如今就在这样的状态下。準备走向自己所断定的最后战役。
眼前是正张开血盆大口的暗夜。
2(上午九点)
坦白说,早晨对山本美里是很痛苦的事。
睁开睡眼,凝视床铺的西式床顶篷,接着是对于周遭的认知能力的丧失。这是哪里?我为什么睡在这样的床上?明明已在这间饭店待了超过一星期,却还是不习惯。毕竟她以前一直误以为suite room的suite是「甜(=豪华?)」的那个sweet (注:suite与sweet的日文片假名发音近似),过着与这类豪华完全无缘的生活。
结果却突然被朋友舞原咲杳拉来加入。
一想起来,美里弯起嘴角。
就在某一天,咲杳突然跑到家里来告诉她说:「我离家出走了,陪我!」还有「都已经受你照顾一学期了,所以暑假也麻烦你罗!」这说法实在很目中无人,但双亲却极度欣喜地说着:「请便,请便!」将美里交出去。等意识到时,她已在和歌丘的豪华饭店里了(说到底,哪有人离家出走还住豪华饭店的啊?但这果然是咲杳的作风)。
连鸭音木爱蕾娜和神名木唯也都被卷进来。
——听说她是和妹妹吵架了。
尚未清醒地翻过身,让鼻子抵在身旁的枕头。
不自觉地闻着残留的香气,喃喃自语般的说道:
「……咲杳?你在吗?」
「嗯~?在呀~?」
美里舒展身体、慢吞吞地从床上探出头,找到正在做柔软体操的咲杳。人类居然能把脚撑得那么开啊?还能把身体弯成那样吗?与个人特质相反、属于文科系的美里,望着正弯曲着身体的咲杳,不禁感叹。
「过来。」她伸出手。
从床上抱住由床下靠近的咲杳,美里将鼻子埋进咲杳脖子,嗅着她的香味。咲杳「好乖、好乖~」地轻摸美里的头笑道:
「睡昏头的山本同学真可爱耶~真希望你总是睡昏头。」
嗅,嗅。
「……咲杳身上没喷香水也好香耶……」
「因为从小就被涂抹了一堆香料啊,所以沁入身体了……啊啊,不过听说体味这种东西是取决于遗传基因的。」她笑着说:「……小花她更不得了喔!」
「小花」就是咲杳的双胞胎妹妹,名叫依花,是同卵双胞胎,拥有相同遗传基因。
「……不得了?味道吗?」
「不,不是味道啦。小花她从以前体质就像女演员一样,不容易流汗,所以没什么味道。可是相对地,当她开始亢奋的时候就会愈来愈香,愈是激动,味道就愈强烈……我不太会形容,反正就是很不得了!」
「……哦~」
意识渐渐变得清醒。
鬆开环住咲杳脖子的手,挺起身体伸懒腰。
揉揉眼睛,茫然地看着咲杳说道:
「……最近你很常提到依花耶。」
「是吗?」
「开始寂寞了吗?想见她?」
咲杳微笑:
「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这么久没看见她,可是应该不寂寞吧。我也知道我们是连繫在一起的。」
「……」
「与其说寂寞,倒不如说我有点担心。我总是很担心她,因为我是姊姊嘛。」
「……想结束离家出走回家了吗?」
「不,我已经决定暑假要玩个痛快了。再说,这是个好机会。」
「好机会?」
「小花她总是为了舞原家而尽心儘力,再不然就是为了我。所以差不多该让她学着为自己着想了,我们两人彼此都是。」
说着这番话的咲杳一副大人般的神情,让美里内心不禁一阵感动,抱紧咲杳轻抚她的头。于是咲杳便变回平常的孩子气模样对她撒娇。咲杳真正的魅力或与就是这份落差吧,美里心想。集纯真的孩子与一个偶尔露面的狡狯大人于一身。若以一个语词来形容就是自由——不,反倒该说是野生。没错,咲杳是野生动物,美里这么觉得。人类是以胎儿的形式出生的,因此必须靠父母之力成长。但野生的生物从一出生起就是独立的存在,立刻就被迫独立,非得凭一己之身活下去不可。正因如此才能保持着纯真,学习到智慧。大人与小孩同居,而咲杳正是这样的写照。只因为「可爱」这种理由就戴着猫耳,而她应该也是当真那么认为的,但结果也藉此得以让她那不可置信的任性若无其事地畅行无阻;她也有着像这样子算计的部分(咲杳要是说:「因为我就是猫嘛!」任何人都会觉得:「那就没办法了。」)。本以为她只是靠直觉生活,但其实也有深思熟虑的部分;偶尔加以计算,但却随心所欲地生活——自幼就被培育成舞原家的当家,母亲很早就病倒,因此背负了整个舞原家,这样的环境造就了咲杳。造就了这个算计与纯真成功融合的存在。
没错,统领日炉理坂的舞原家下一任当家,不可能只当一个普通的千金大小姐。
她背负的重担一定有着相当的份量。
「咲杳。」轻摸着咲杳的头,美里不自觉地开口。
「嗯?」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站在咲杳这一边,永远,绝对。」
「谢谢!」咲杳笑了。
然后说:
「……。可是,我也担心山本同学。」
「咦?」
「因为山本同学很善良,所以我知道。善良的人最后总是被迫背负着比别人更多的担子。」
「……」
「要是遇上困难,随时都可以告诉我喔?我很可靠的。」
美里什么也没说,只是加重力道摸着咲杳的头。咲杳「讨厌~」地扭动身体;一面拨乱她的头髮,美里一面思考她所说的话,以及思考自己所背负的担子。但美里还不知道,几天后自己将被迫背起多么沉重的重担。但或许可说是幸运吧,就算能知道,美里应该还是会选择背负。她就是咲杳最亲密的朋友,名叫山本美里的少女。
◆
「咦,你们两个要去哪?」
「就是~我们要去拿傍晚的祭典要穿的浴衣。饭店的人好像要拿几件给我们挑选。」
「那我也要去!」
「不行。咲杳和唯留下来看家,要乖乖等喔。」
「咦咦~?为什么!」
「好了,咲杳,乖乖地一起等吧,我念《新妻记》给你听。」
「……咦咦~?」
留下咲杳和唯在房间,美里和爱蕾娜来到走廊。
走了一段路之后,爱蕾娜开口:
「真的很抱歉,把你卷进这种事。」
「不必道歉啦,这不是鸭音木的错,而且我也觉得这样比起勉强自己一个人忍耐要来得轻鬆。一起加油吧!」
「……那、那……」
爱蕾娜低着头。不过她的视线还是比美里高。
她迟疑地开口:
「……现、现在……可以吗?」
「……咦?」
领悟爱蕾娜所说的话,美里面红耳赤。
「等、等等,等一下……在这里?」
「我不是『饥饿』,只是等一下或许……会用到力气也说不定……那个……」
「可、可是,在这里?这种地方——这里是走廊耶?」
「放心,没有人会经过。再说,动作不快点的话……」
美里考虑了一剎那,最后点头。
她默默地侧头露出脖子。
两人身影重叠。
一瞬间感觉到痛觉。然后——
「唉呀呀,感情真好。」
听见突来的声音,美里反射性地推飞爱蕾娜。
「好痛!」
「啊,抱、抱歉。」伸手扶起倒地的爱蕾娜。
爱蕾娜不悦地瞪着声音主人。
「……干嘛偷看,真教人不舒服。」
「唉呀,这里是走廊耶?」
「……你把自己的『ODE』隐藏起来了吧?为了不被我发现。」
「是不被咲杳发现。咲杳的房间离这里不是很近吗?要瞒过第六感敏锐的人,就得从这种小地方做起。」声音边说着——
三轮方辽子过于露骨的视线,让美里不禁脸红。
像是要将美里藏在背后,爱蕾娜询问:
「然后呢?突然叫我出来,有什么紧急要事?」
「我就是要跟你说这件事。」
三轮方辽子将两手拿的纸袋交给爱蕾娜。
里头装着五颜六色的浴衣。
辽子双手交抱在胸前,倚着墙壁说道:
「关于今天和歌丘举行的祭典——」
「嗯。」
辽子叹气:
「……听说舞原依花好像会来……大概是想藉这个机会带咲杳回去吧。」
「这件事……」
美里插嘴:
「就算依花来了,咲杳也不会回去。那孩子在这一点上很顽固。」
是啊——辽子点头。
「那是就正常来说。但舞原依花很了解咲杳的个性,所以当然準备了带她回去的诱饵。」
「……诱饵?」
「就是堂岛昴啊。我已经确认过情报了,堂岛昴从明天起,要和几位朋友到山上露营。当然依花也会去。」
「……」
「堂岛昴是咲杳的男朋友,所以咲杳当然也会想跟去吧。可是这么一来,暑假之日便所剩无几,咲杳八成就不会回到这里了。」
辽子摇头说道:
「时机尚未成熟,要是让咲杳现在被带回去就麻烦了……懂吗?
为了不让咲杳要固执,依花大概不会来饭店,而是假装『碰巧』遇见咲杳,然后閑话家常般的带出这个话题。但反过来说,能够利用这一点。虽然没办法不让咲杳去祭典,但可以藉由『The One』和你们的手机联络,想办法不让她们两人见面。」
「……咦咦?」爱蕾娜感到惊讶。
「这、这种事……」美里说道:「……就算祭典上碰不到面,但要是之后找上饭店来呢?」
「当然是别让咲杳回饭店呀。儘可能拖长祭典,你们可以趁着咲杳心血来潮,到别的地方—这么嘛,到一般住家里去打扰。然后趁依花在找呋杳的期间,在她们之间引起误会。例如说,和咲杳吵架的依花为了故意现给咲杳看,于是瞒着咲杳和堂岛昴去露营之类的。这么一来咲杳也会拗起脾气,赌气不回——」辽子叹气。「……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知道这作战很强人所难。事态紧急,也没有别的办法啊!之后我再仔细考虑好计画,总之就是先别让她们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