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了好几个短暂而且无意义的梦。举例来说,就像是潜入深邃的大海,发现海底与蓝天连结,穿过蓝天之后又是深邃的大海。类似这样的状况。
最后,许多的梦境泡泡聚集起来,成为奇怪的梦。是最近的记忆与儿时回忆混合而成的梦。
茂密树林的绿意笼罩山群,整幅光景遥远得黯淡泛白。山群围绕在四周形成一座盆地。天空没有太阳,模糊的天色宛如黄昏也像是拂晓。这座城市与学园都市一样,市容规划成整齐的棋盘状,不过有一条学园都市没有的大河。
高行对这条河岸宽广的河川有印象,是从老家走五分钟就能到的那由濑川,小时候几乎每天都会把这里当成游乐场。高行正漫不经心走在沿着河川延伸的堤防上。
偶尔会有一阵风吹过河岸,酷似弗拉吉尔一号的鱼儿成群乘风而来。鱼群游到高行的身旁,只要伸手就会前来讨东西吃,不过发现高行手上空无一物之后,就会再度随兴乘风而去。
走到后来,前方出现一座大桥。栏杆是绿色的,花朵外型的路灯等距离并排,堤防就只有延伸到这里。高行顺着翠绿的草皮滑下堤防穿过桥下,发现一只幼犬缩在桥墩旁边。大概是被其他野狗追得落河,微髒的毛皮完全湿透,身体缓缓颤抖。右脚大腿根部裂开一条不忍正视的伤口,形成一片小小的血洼。
那是太助。高行如此心想。
高行一接近过去,幼犬就以背部贴着水泥桥墩,儘可能想要远离高行,皱着鼻头露出洁白光滑的牙齿,以尖锐的声音吠叫。这是太助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向高行吠叫。即使很明显已经吓得快要失禁,却没有停止威吓,喉咙发出咕噜噜的声昔,乌黑的双眼射出凶光,展现出「这家伙是谁」、「再接近就要咬你」的态度,努力鞭策娇小如豆的身体,全心全力活在当下。
肯定没错,这是捡到太助时的场面。后来高行带它前往兽医院,但已经忘记当时如何安抚如此胆怯的它了。
继续搜索模糊的记忆。经过高行拚命说服,还付出三年分的压岁钱为代价,太助成为竹原家的一分子。然而即使怎么教导,它依然连握手都不会,是一只无可救药的笨狗。胆小到被体型小很多的小型犬吠叫都会畏缩,却很快就会对完全陌生的人摇尾巴,实在无法尽到看门狗的责任。明明晴天就会想要每天散步三次,雨天却坚持不肯出门,就这样每天吃饭、睡觉、散步,然后继续吃饭睡觉。过了十几年骄纵家犬生活的太助,在高行转学进入学园都市的几天后忽然死了。由于平常就很少吠叫,而且只要有空就会睡觉,所以好一阵子没有人发现太助已经断气。因为过于突然,家人就只是廄到惊讶,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离家在外的高行更加没有实际的感觉,甚至觉得即使是现在,回家时依然看得见那张獃獃的脸出来迎接。
对了,回想起来了。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时太助拖着受伤的脚想逃跑,高行就这样追着它跑,太助即使终于走不动也拚命挣扎不肯被抓,最后几乎演变成打架场面,硬是把大助抓了起来。即使被踢被抓被咬,高行也毫不放弃。这种孩子气的傲慢,自己已经不知道在何时失去了。
忽然间,太助已经不在的事实佔据内心一角,至今视而不见的后悔情绪大举涌上心头。没能亲眼送太助最后一程,令高行觉得是一件再也无法挽回的事情。
自己总是这样,失去之后才察觉有多么重要。
像这样后悔着早知道当时该那么做,早知道当时该那么说。
内心有一股心酸、落寞的情绪。
梦境在这里无声无息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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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是打开电源开关,高行忽然清醒了。陌生的天花板被间接照明的淡淡光芒照亮,空气隐约飘着甜腻的味道。自己正躺在一张纯白的床上,好几条管线把自己与床边的机械连接在一起。右手边有一扇拉上百叶窗的窗户,现在时间似乎是深夜。
把自己所处的状况掌握到这个程度时,左手边传来一个声音。
「哎呀,已经醒了吗?」
好不容易转头一看,身穿白袍的欧蓝德窥视着这里。白袍底下是印着「六根清凈」的T恤。
自己发生了什么事?这里是哪里?虽然想询问这些问题,喉咙却紧绷发不出声音。装在欧蓝德左手的丹东小弟,把高行按在床上说:「保持安静,不然会死的。」
「这里是你常来的医院。你还记得曾经旁观龙的实验吧?实验悲惨失败,失控的Neus在你肚子撞出一个洞逃离研究所,至今好像都还没找到。」
丹东小弟呱呱大笑。「居然想把虚拟人格型AI移植到搭载神经网路的躯体,不愧是龙,这是连神都畏惧的行为。」
究竟哪方面是连神都畏惧的行为,高行无法释怀。
丹东小弟凑到高行的鼻尖。
「我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血海,你也没有呼吸了。要是克里斯不在场,现在的你肯定死了,记得道谢啊?」
「……我又没求你。」
高行好不容易才说出这句话。
「也对。求我们救高行的并不是高行,要求你道谢不合逻辑。」
虽然想询问这是什么意思,但依然说不出话。
眼皮好沉重,意识极为模糊。
「麻醉还没退,趁你再睡着之前,要和你协调一件事。」
欧蓝德继续说:「你发生了车祸,幸好只受到轻伤,不过因为有可能脑震蕩,所以住院观察一周以防万一。我们是这样对校方与家长说的,再怎么样也不是因为被天才灾难波及而在鬼门关晃了一圈。明白了吧?」
令郎肚子开了一个洞,不过天才医生已经治好了,所以没有大碍。如果以这种方式通知家长,父母有可能比儿子先一步震惊而死。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这个意外曝光,终究不可能不去追究八叶的责任。
「我认为你应该愿意这么说。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会安排在私底下处理掉这件事。」
明明刚来到这座学园都市,却有办法以这种强硬的方式处理事情。
这个人果然不是等閑之辈。
「一周应该就能出院,到时候我再过来。」
丹东小弟挥手示意。「高行晚安,bonne nuit。」
欧蓝德深不可测的笑容,以及丹东小弟塑胶眼睛反射的光线,宛如残影留在眼底。
随着病房灯光消失,高行再度落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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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17)
隔天下午,拆除连接身体的机械之后,总算有活着的感觉了。大概是欧蓝德的安排,高行分配到的病房,位于与普通住院患者不同的大楼。除了护士会定期前来巡视,其他时间都很安静。
虽然麻醉药效已经全退,不过似乎失血过多,只要起身就会头昏。由于内脏刚修复结束,所以从明天开始才能好好进食,这是唯一不太自由的部分,几乎没有刚结束大手术的感觉。熊医生曾经来到病房一次,斥责高行究竟在搞什么。仔细听熊医生的说法,高行似乎是被当成走在路上被无人公车撞伤住院。
「我在这间医院服务十年了,你是第三个车祸送医的伤患。而且居然是被那么注重安全的公车撞,看来你当时真的是心不在焉。」
高行露出敷衍的笑容,私底下却对欧蓝德感到不满。既然要隐瞒事实,难道就不能设定成比较像样的状况吗?这肯定是故意的。
熊医生离开之后,高行无事可做,躺在床上閑得发慌。试着把天花板的模样想像成动物,或是在脑中複习考试範围,不过很快就腻了。明天去附设购物中心买点打发时间的东西吧,今天还是早点就寝为妙。
高行如此心想并钻回被窝时,有人轻敲病房的门。今天的检查已经全部结束,距离熄灯时间还很早,而且到明天都处于谢绝会客的阶段,应该不会有人前来探视。
在高行感到诧异的时候,门擅自打开了。
「喔、什么嘛,明明醒着,好歹回应一声吧。」
探头进来的,是身穿淡桃色护士服的香澄小姐。虽然完全忘了,不过香澄小姐正在这间医院打工。香澄小姐也知道高行住院的「表面理由」,所以果然被好好消遣了一顿。
「你啊,明明对别人关心到多管閑事的程度,却太不注意自己的事情了。要是生活过得太随便,你会出乎意料就没命的。」
「就算过得严谨,该死的时候选是会死。何况只有香澄小姐没资格对我这么说。」
「喔:喔,真敢说啊,不愧是历劫归来的男人,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哎,其实只是出车祸就是了!」
香澄小姐说完哈哈大笑,高行则是一脸憔悴。
「香澄小姐是负责门诊那边吧?要是摸鱼摸过头,熊医生会生气的。」
「糟糕,我都忘了。喂!可以进来罗。」
香澄小姐朝病房外面一喊,门就缓缓打开了。像是避人耳目悄悄进来的是有屋。她一看到床上的高行,就宛如身体萎缩吐出一口气,原本放心的表情扭成一团,就这样压抑声音哭泣。
高行立刻露出狼狈的模样。香澄小姐凑到高行耳际说道:
「她不知道你的病房,在大厅晃来晃去。我看到她之后,告诉她要到明天才能会客,结果她说要等到天亮,我毕竟不能扔着她不管。」
「所以就带她过来了?」
「就是这么回事,要感谢姊姊我喔。」
香澄小姐离开高行身边。
「只帮你争取十分钟的时间,回去的时候,记得走我刚才敦的后门。」
香澄小姐离开病房之后,有屋拖着脚步走到高行身边。她厦覆以袖口擦拭不断滑落的泪水,所以眼眶周围已经红肿了。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用不着哭吧?」
「要哭啦!当然要哭吧!都不知道我多么担心……」
接下来就没有说下去了。高行感到害羞又愧疚,只能默默等待有屋平复情绪。
终于,有屋啜泣发出鼻音说道:
「那个,虽然这种时候可能不应该讲这个——不对,正因为是这种时候,所以我想对阿行讲一件事。」
劈头听她这么说,使得高行开始紧张起来。孤男寡女独处一室,想讲一件事,以及有屋下定某种决心的表情。都已经凑到这些条件了,高行当然想像得到接下来的进展。
有屋忍着差点发出来的呜咽声说道:
「其实很久之前就有这个想法了……我将来,想当医生。」
「啊?」
听到的告白完全与想像的方向不同,使得高行愣住了。
「阿行会惊讶也是在所难免,因为我自己也是。虽然好几次有这个念头,却因为认定自己办不到,所以没有付诸实行。不过发生上个月的事情之后,我换了一个想法。即使认为绝对不可能,试着去做之后或许会发现意外行得通,失败的话,到时候再重新考虑就行了。」
有屋的想法过于乐观,要一笑置之并非难事。不过高行知道,有屋小时候曾经克服了难缠的病魔;有屋曾经将宛如故沙的社办杂院团结一致;有屋曾经与恶名昭彰的课外活动统括委员会对等抗衡,直到最后都没有放弃。所有人都认定不可能而放弃的事情,她至今已经完成好几件了。
「听到克里斯说阿行可能会死掉,我只能惊慌失措,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对这样的自己很不甘心……我再也不要留下那种回忆了。所以我决定要当医生。」
有屋如此说着。然而高行的事情应该只是契机,她迟早会以自己的意志做出这个决定。
在高行出事之前,有屋就已经去过前途谘商室了,这就是证据。
她刻意选择不擅长的数理与英文做为专攻科目,是因为将来如果要选修医学系的专业课程,这些科目是不可或缺的基础。
「既然这样,你真的得努力準备考试了。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儘管说吧。」
虽然自认已经慎选话语,说出日却依然是非常老套的回应。高行逼不得已追加说道:
「不应该浪费时间过来探望我了。」
「这可不行!在你出院之前,我每天都会来!反正我在这里念书就行了。」
「你是认真的?」
「当然。」有屋点了点头。
「我才要跟阿行说,如果想要我帮什么忙,不用客气儘管说喔!」
后来,有屋记录要带哪些必需品,以及带来的话会让高行高兴的东西,约定的十分钟早就超过了。直到香澄小姐前来通知,有屋才慌张离开。
高行躺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病房床上。
看来直到出院的这个礼拜,不用担心会閑得发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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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19)
有屋正如她所说的,每天都会到高行的病房露面。
瑠璃垣先生委託她拿了换洗衣物、毛巾、牙刷等日用品过来,真是帮了大忙;香澄小姐似乎灌输她某些无谓的观念,使她执着要求帮高行擦澡,实在伤脑筋—由于获准可以在医院院区活动,两人一起到中庭散步,虽然很遗憾下着雨,但沾满雨滴的绣球花好美丽;她说要削苹果给高行吃,并且在忐忑不安的高行面前,以水果刀展现意外俐落的刀工。这么说来,之前料理对决的时候,她就只有使用菜刀的功力令人瞠目结舌。在真的无事可做之后,就会在高行的病房念书準备考试。不过有屋的注意力很少能够持续到会客时间结束,经常到最后就打起盹了。
会来高行病房的人,并不是只有有屋。
开放探病之后,杂院居民们接连前来探望。不过应该有不少人是来凑热闹,看看这个会在学园都市出车祸的散漫家伙长什么样子,这一点毋庸置疑。
曾经因为神经性胃炎被迫长期住院的TIF代表,含泪诉说住院时无法自由上厕所的苦,然后重複着「我从那段经验学习到,厕所并不是由他人準备的,自己认定的地方就是厕所」这种看似深奥却应该毫无意义的主张,然后把形状奇特得进入艺术层次的尿壶,以及可以三天不用更换的军用尿布,硬是塞给极度抗拒的高行。
SF咖啡厅「静止轨道」则是表示「只要喝下这个,某种程度的伤都能立刻痊癒」,送给高行一打宇宙从业人员广为爱用的口服液。包装印着「四氢呋哺硫胺素增强型等离子化合多力康六〇〇〇」这种像是兇恶杀人兵器的名称,依照上头的说明,对于咳嗽、发烧、头痛、便秘、内出血、擦伤、刀伤、挫伤、骨折等癥状都有效。虽然逐字逐句审视.却没有看到「但是喝了会死」这样的字眼。即使这么说,高行也绝对不会想喝。
甜点爱好会「甜点之友」送来的东西,是本届活动主题「中药与甜点的融合」的试作品第六号「大铁块」,似乎是兼顾营养与保存期限的自信作品。看起来像是毫不特别的松露巧克力,然而异常沉重,重到令人以为是铅块打造而成,而且有种像是烤肉的香味。虽然似乎使用了某种高贵的药材,但无论高行再怎么逼问,「甜点之友」会长都不肯透露,取而代之的是这样的叮咛。
「刚才忘记说了,一天请吃一个就好,不然身体各个部位都会太有活力导致喷鼻血。」
高行将「大铁块」无声无息收回盒子里。杂院居民们就像这样接连来探视,并且留下各种只能说是甜蜜负担的慰问品。
傍晚时分来访的有屋,看到高行被慰问品埋没吓了一跳,并且在听过详情之后露出笑容。
「大家都很担心阿行喔。」
「这怎么看都是假借探病的名义,把用不到的东西塞给我吧?」
「我觉得不是这样耶。『树脂工厂』的厂长,曾经称讚阿行是令人欣赏的硬派男子汉喔。」
「受男生欢迎也不值得当作慰藉。」
「不只是男生喔?出入杂院的女生们,曾经找我商量要成立阿行的粉丝团,不过当时我说擅自成立可能会惹你生气,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够了,用不着这样安慰我.」
「你就是喜欢动不动就闹彆扭。」
有屋说完露出笑容,打开自己的大包包摸索。这个包包与平常使用的不一样。
「我今天也拿了好东西过来喔。」
她说完之后,从包包里取出一把剪刀。不是普通的剪刀,是闪着银光的理髮剪。有屋以剪刀发出喳叽喳叽的声音说道:
「之前有约定过要帮你剪头髮吧?我準备了整套工具过来。」
并没有约定,只说过会考虑。不过即使如此反驳,有屋应该也不会听进去,这时候必须以合理的推论说服她。
「用不着现在,应该可以等出院再剪吧?何况要在哪里剪?在病房剪头髮终究会被骂的。」
有屋得意洋洋笑着说:「哼哼,香澄小姐有告诉我一个好地方!」
高行不容分说被带出病房,然后前往医院楼顶。虽然下着小雨,不过楼顶有一个附设遮雨棚的晒衣场,而且刚好有一张生鏽的铁椅,像是被所有人遗忘般放在那里。
有屋露出「看吧?」的表情看向高行。
都已经準备到这种程度,也没办法拒绝了。高行认命叹了口气。
有屋俐落进行準备。在铁椅下面垫一张圆点花纹的防水垫,让高行坐在椅子上,在高行脖子系一条白毛巾,再披上一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可以让头手伸出来的剪髮袍。她的动作相当熟练,她家是理髮厅,而且她经常会帮家人剪头髮的说法,似乎并不是嘴里说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