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里是机器人工学研究所。八叶的临时实验室受到风吹雨淋，呈现出凄惨不堪的模样。墙壁出现好几个从内部打穿的大洞，宛如纸屑后掉的建材与机材散乱在各处。从墙上的洞窥视实验室，破烂的塑胶气密帘幕随风摇曳，身穿白袍的八叶在里颈忙得团团转。

察觉到动静的她，看向没撑伞淋得湿透的高行。

「怎么淋成落汤鸡了？你不是英国人，所以撑伞吧，不然对于刚出院的身体很伤。」

她快速说完之后再度忙碌动作，把仪器残骸以及再也不能用的机材等物品，用力拖到实验室角落堆叠起来。

「对喔，你今天出院，抱歉没能过去探视你。不过我得向借用场地的研究所道歉，向GCO解释，还要寻找下落不明的Neus，非得要做的事情堆积如山。如你所见，甚至没空收拾这里。我这次真的是出一个大纰漏了。」

八叶很明显不肯与高行的视线相对。高行踏入实验室说道：

「我不是要来讲这种一点都不重要的事情！」

「不用这么大声，我也听得到。你在气我请克里斯帮你治疗？」

「为什么偏偏要拜託那个家伙？这样很明显会被他乘虚而入吧？」

「这就代表你受的伤有多么严重。当时我无计可施，在分秒必争的状况，我别无选择。」

「那么，我几时拜託你帮忙付手术费用了？」

八叶从损毁的工具箱挑出看似堪用的东西，并且说道：

「你受伤是基于我的疏失，我当然要负起责任吧？」

「这里不是你的归宿吗？难道那番话是谎言？」

「不是谎言。虽然不是谎言，不过状况稍微变了，谅解一下吧。接受治疗结束之后，我会立刻回来，并不是今生的永别。」

无论怎么说，八叶都只是拐弯抹角迴避重点，简直没完没了。

「停下手边的工作，好好看着我。」

高行不耐烦想接近过去，随即八叶大喊「喔、我手滑了」，把手上的扳手与槌子扔过来。

「危险！」

高行扭身躲开飞来的工具。「被打到会痛吧！」

八叶绕到从天花板垂下的气密帘幕另一头。

「还不是因为你忽然走过来，你还是趁着又受重伤之前离开吧。」

高行往右边绕，八叶就逃到左边，往左边绕就逃到右边。两人隔着帘幕转圈展开唇枪舌战。

「那只是意外吧？」

「这就错了，全都要怪找。」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从一开始就明白了。只要独自一人，就不会害得任何人受伤。」

「事到如今说这种话也做不了什么吧？」

「就因为是现在才敢说。艾依达还有米卡那时候也一样。」

「那是谁？你遗在美国时的朋友？」

「原本有可能成为朋友的人。」

八叶发出乾笑声。「被他们的温柔宠坏，总是要求他们配合我，慌张，然后失败……直到失去无可取代的事物，才首度察觉到多么重要。我总是反覆犯下相同的错误。」

「我不是说过吗，我不认识那种家伙！」

高行终于忍无可忍，拨开帘幕抓住对面八叶的手，将惊声呼叫的八叶硬是拉过来。帘幕里是空蕩蕩的工作台，充盈着穿透塑胶帘幕而入的温和光芒。

终于可以正面看见她的脸了。

看到她极度畏惧，像是连怎么哭泣都忘记的表情，高行明白了。

虽然距离那个事件已经一周，八叶依然在那片血泊里动弹不得。或许八叶已经不再害怕改变，但她曾经说过，她害怕自己亲密的人受到伤害，如果是她造成的结果，会令她更加痛苦。

这份胆怯的温柔应该未曾改变。

高行将八叶的头，按在自己的胸膛上。

「高、高行同学？」

「别讲话，仔细听我说。」

高行自觉做这种事不像他的作风，害羞的情绪令心脏跳得好用力，大概连八叶也听得很清楚吧。感觉得到八叶绷紧的身体正逐渐放鬆力气。

「我在这里，像这样活得好好的，这样就行了吧？」

「这是结果论。如果克里斯没有刚好在场，你或许已经死了。我差点就杀了你。」

「结果论有什么不好？」

高行拉起上衣轻拍腹肌给她看。

「虽然不甘心，不过那个家伙的医术很了不起，连一点疤痕都没有。来，你摸摸看。」

八叶战战兢兢伸出手指，触摸高行的腹部。

微妙的力道，使得淋雨而冰冷的身体有点酥痒。后来八叶的动作逐渐大胆，像是以手心轻拍般触摸之后，似乎实际感受到高行确实活在她的面前了。

八叶放鬆脸蛋，成为像是疑惑又像是在笑的奇怪表情。

「……害你重伤到差点没命，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见你。不过我真的很现实，像这样实际见到你之后，比起道歉与愧疚的心情，能够再度见到你的开心情绪强烈太多了。我真的很讨厌自己这样的任性。」

高行也和她半斤八两。比起被她害得受伤，又由她代付手术费用的愤怒，久违一周再度见到八叶，是令高行觉得更有意义的事情。知道八叶也抱持相同的想法，使得高行开心又窝心，害羞程度也突破极限。

高行说着「摸够了吧？」想要离开，八叶却喊着「还不行！」环抱住高行，将身体紧贴过来。这次轮到高行露出奇怪的表情了。

八叶维持这个姿势抬起头，以微弱却坚定的语气说道：

「……只要你肯原谅，我想待在这里。我想和你在一起。」

「像你这样的人，非得要凡事徵询别人的许可，才能决定自己的归宿吗？事到如今假装这么客气也没用。无论别人怎么说，永远只会做自己想做的事，不会在意造成他人的烦恼，这才是我所认识的海龙王寺八叶。」

「居然有这么过分的安慰方式。」

八叶说完露出笑容，反覆轻拍高行的胸膛。

「不过，克里斯肯定不会接受的。那笔金额实际上并不是超乎常理。不惜付加倍的钱也想请克里斯动手术的人比比皆是。」

「不管是五十亿还是一百亿，凑齐付给他不就行了？」

「你讲得真简单。去拜託海龙王寺家吗……不，既然这样，乾脆试着成立一间公司好了。」

「这点子不错，只要你随便作一些破铜烂铁出来，卖给世界上的有钱人，很快就赚得到一百亿吧？」

「——用不着这么做。」

高行与八叶就像是同极相斥的磁铁迅速分开。拨开帘幕到外面一看，欧蓝德就站在墙壁大洞那里。他穿着青蛙造型的绿色雨衣。

「要把手术费用一笔勾消也行。」

场中顿时一片寂静。

无论是高行或八叶，都没能立刻理解欧蓝德这番话的意思。

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心态变化？欧蓝德拍打雨衣甩掉雨滴，说声「打扰了」就进入实验室，物色着散落在各处的器材说道：

「拿高行生命来威胁的做法终究不够人道，所以我改变想法了。身为掌管人命的一分子，我终究有着相应的尊严。何况要是龙没有心甘情愿跟我走，那就没意义了。」

「意思是你有办法让我心甘情愿？」

「学园都市不是快要考试了吗？美月与其他学生都在努力念书，却只有龙一个人落得轻鬆，这样不公平吧？」

欧蓝德捡起弯掉的螺丝转动把玩。

「克里斯，不好意思，用不着讲这么多废话，开门见山直接说吧。现在我的内心没有余力陪你閑聊。」

八叶不耐烦如此说着，随即欧蓝德脸上露出能让世间女性一同落人情网的笑容。

「就来出一项课题吧。只要愿意接受课题，高行的手术费就一笔勾消，而且只要漂亮完成课题，我就来思考怎么样让龙留在学园都市接受治疗。」

这是求之不得至极的优渥条件。

正因如此，不知道他会提出何种难题，使得高行提高警觉。

欧蓝德卖了好大的关子之后说道：

「课题就定为『龙必须发现《特化领域》』，怎么样？」

这是正如预料，就某方面来说超乎预料，难如登天的课题。因为八叶必须在短短一周之内，找到她历经十七年也没找到的东西。

而且，高行认为欧蓝德果然很聪明。欧蓝德的目的无疑是要协助八叶。八叶身体不适的原因，在于迟迟没有发现「特化领域」，如果高行他们能够发现「特化领域」达成课题，那也是很好的结果。即使无法达成课题，也可以带八叶回去。无论如何，欧蓝德都能够达成目的——

高行拉下表情，欧蓝德则是开心说道：

「期限是我归国的前一天，六月二十九日。如果不肯接受课题，我就要重新请你们支付手术费用，会把你们剥削到全身的毛都拔光，连一滴鼻血都流不出来，请做好心理準备。如果没办法达成课题，就算得用绳子套住龙的脖子，我也会把你带回去。会使用所有管道追到天涯海角，所以再怎么逃也没用。好啦，你的决定是？」

欧蓝德以挑衅的眼神凝视八叶，他的态度实在充满自信，令高行怀疑可能是陷阱。或许不应该接受课题，以其他方式支付手术费用。然而这样的话，八叶的生命会有危险，这也是事实。

八叶看向高行，微微点头示意。

然后正面承受欧蓝德的视线说道：

「我接受。」

「没问题吧？说到做到喔？」

欧蓝德再度确认。

「罗唆，我才要告诉你，就算你后悔应该出更难的课题也来不及了。因为……」

八叶露出无惧一切的笑容，「我的『特化领域』已经有眉目了。」

▼

俊来的高行与八叶，无视于欧蓝德「要一起吃午饭吗？」这种毫不察言观色的提议，转移阵地前往社办，拟定今后的对策。雨在两人抵达高中部的时候止息，还隐约感受到阳光。下周即将举办测验的周日校内，有着冷清的气息。两人搭乘以省电模式缓缓运转的步道前往杂院。

行进途中，高行询问八叶是否要找有屋一起过来。

「不，还是免了……虽然不是排挤她，但我不忍心打扰她用功。」

高行住院的期间，有屋真的是每天都来探视。要是她知道现在的状况，应该会立刻放弃进行应考準备，试着成为八叶的助力，这种结果显而易见。已经得知有屋目标与决心的高行，也对于贸然找她帮忙感到犹豫。

「何况要是找美月同学帮忙，就必须说明我身体不适的事情。」

「有屋知道的话一定会生气，问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我想也是。在这种状况，应该是我们一起被骂吧？」

「我也会？刚开始是你要求我保密吧？」

「我们是共同正犯，事到如今你没办法辩解了。」

「又用这种艰深的字眼要我！」

两人拌着嘴抵达社办杂院。

即使零星看得到学生出入，和平常比起来还是颇为冷清。

打开社办的门，浓醇的霉味犀利沖入鼻腔，差点就喷出眼泪。似乎是连绵不绝的雨提供湿气，使得菌类势力範围大幅扩增，加上这阵子没人来社办，所以酝酿出浓烈的臭味。高行忍不住打开所有门窗，让潮湿但新鲜的空气进入室内稀释霉味。

高行从带回来的住院物品里，拿出两瓶一直没喝保存至今的罐装咖啡，递给八叶一罐。

「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你在有屋理髮厅剪头髮的时候，我悄悄去过一趟。」

「好歹放在明显一点的地方吧？」

「想说这样比较像是恶整。」

「好蠢，这不像你的个性吧？我差点没发现。」

高行喝着罐装咖啡叹了口气。

「……有种我确实活在当下的感觉。」他语重心长轻声说着。

「并不夸张。」八叶露出笑容。

接着两人面对面进入正题。虽说要发现「特化领域」，不过高行不是天才，完全不知道具体来说该怎么做。不过八叶有提到已经几乎找到「特化领域」，所以在这个时候，高行依然乐观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

八叶轻轻交叠双脚，以毅然的态度说道：

「我刚才对欧蓝德说『特化领域』已经育眉目了，不过那是虚张声势。」

高行滑了一下。「亏我这么期待！」

「被他数落成那样，你不会不甘心吗？」

「啊啊……说得也是，你就是这种家伙。事情当然不会这么简单……」

八叶有些不悦。「虽然『有眉目』只是虚张声势，但是并不是完全没有线索。因为我和你不一样，并不是每天浑噩度日。」

八叶从堆在桌上的书本随意抽出一本书翻阅。看得到封面印着「DON"T　PANIC!」的文字。

「高行同学，你觉得读书是怎样的行为？」

明明没有要徵询意见，却会提出这种问题，这是八叶的坏习惯。而且要是无视于她还会惹她不高兴，所以很麻烦。不过明白到这种程度依然唯唯诺诺回答，这样的高行也没什么好得意的。

「要看是什么书吧？看课本是为了做学问、看画册是为了享受赏图的乐趣，看小说是为了享受阅读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