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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决赛这天,大清早起人们谈论的中心全都是这个话题。
剑斗公会公开了比赛的分组名单。根据这份名单,欧鲁巴和帕席尔不会直接进行对决。这令所有的人都感到失望。
「论速度,是欧鲁巴佔优吧。帕席尔相当笨重。如果这两人对战的话,老实说,或许可能瞬间分出胜负哦。」
「不,帕席尔没有多余的动作,和总是窜来窜去的欧鲁巴不同。对他来说小把戏行不通,时间拖得越久,体力消耗剧烈的欧鲁巴越是压倒性地不利。」
街角边,摊贩旁,宴会场上,四处可见人们以剑斗为话题争论个不休。不仅限索隆市民们,贵族们也都一样。打赌最后究竟谁能活下来,用马匹作赌注,或是用珍贵的绘画作赌注,还有人用十个女奴隶作赌注的。总之他们忙着比谁的注押得更大,谁就更能体现出自己作为贵族的身价。
讨论中,也有猜测假如欧鲁巴和帕席尔能顺利晋级到最后,究竟两人中谁将会被授予『杀龙英雄克洛维斯』荣誉的这个话题。
「皇帝陛下的话」,看上去似乎知道些内幕的一名贵族说道。「大概打算选欧鲁巴当克洛维斯吧。他毕竟是击败留卡奥的英雄。只要能在这次比赛中胜出,就能一洗他是个奴隶的印象。别说十人长、百人长了,搞不好还能一口气窜升到可被託付索隆警备队一中队的地位呢。」
决赛开始的黄昏时分临近。皇帝早已亲驾大竞技场,为的是亲手将黄金冠冕赐予决赛的胜利者。皇帝贴身近卫兵及奴隶总计约三十人佔据了特等席的上半部分。
公主伊奈莉与她的友人,还有加贝拉公主碧莉娜携侍女特雷吉娅的身影也出现在看台上。
大竞技场上依惯例,同时进行着複数组战斗。一旦某组比赛结束,另一组剑士就会被送去这块空出的场地,比赛场次接连不断。然而随着毒辣阳光的势头逐渐衰弱,竞技场上零星分布的閑置空地也变得越来越突兀。
黄昏时分,最后一组的比赛终于决出胜负。与场上陷入平静的的剑戟互击、剑士往来相对,人们的狂热却似乎不知疲倦,「噢噢噢噢—」……海啸般的欢呼震动全场。
在似乎故意挑战观众耐心的短暂休息后,此前胜利的四名剑士各自全副武装出现在场上。在手持长枪的、肩担战斧的这些人之中,欧鲁巴依然一身轻装加长剑。
(就快了)
将剑在肩后一个迴转,欧鲁巴内心自言自语。虽说是自愿投身此处,但理所当然地,他绝对不想参加的这场剑斗,终于能迎来结束了。接下来只要以从帕席尔处打听来的计画为基础,彻底阻止这诺维与奥巴里主谋,扎德参与的阴谋就可以了。
或许正居高临下着的人们。看着那些被自己利用的奴隶们自相残杀,居高临下得意地观赏着的人们。
(等这件事结束后,就轮到你们了。)
感情一反常态地熊熊燃烧了起来。
司仪分别报出四人的姓名后,向皇帝致以一礼。四人也效仿司仪,皇帝格鲁·梅菲乌斯见状下颚轻扬。同时,皇帝贴身的近卫兵用双手将黄金头盔高高举起。这两侧饰以翼翅的头盔就是英雄克洛维斯的证明。
以此为开幕的信号,四周涌起雷鸣般的音量彷彿令大地也为之震颤,战斗即将开始。
欧鲁巴的对手是一名身长超两米的壮汉。再加上他手中握着的长枪。在这种令人举步维艰的巨大守备範围差距面前,欧鲁巴不一会儿就沦为劣势。毕竟在与卡修的战斗中,身体到处都留下了创伤。
未能躲开第三次刺击而来的枪尖,欧鲁巴向后摔倒。竞技场上顿时掀起一阵惊呼。壮汉举枪就要刺下。可向一旁翻滚躲避的欧鲁巴顺势绕到了壮汉的侧面,飞身一刀向对方招呼去。
当高高跃起的欧鲁巴在敌人身旁着地的同时,壮汉的颈部射出一股血箭。欧鲁巴的一击漂亮地切断了敌人的颈动脉。
壮汉终于摔倒在地。而几乎在差不多时刻,帕席尔那场也决出了胜负。只不过他那边更为简单明了。本以为他打算与挥舞斧子的男人拉开距离,可他却只将剑架于肩后,忽然一个冷不丁地将长剑投掷了出去。瞄準正中目标,直接贯穿敌人的心脏。
现场超过五万人的观众霎时陷入了沉默。此时距战斗开始还没到一分钟。
不管怎么说,欧鲁巴取得了胜利。双手握成祈祷状的碧莉娜才刚「呼」地鬆了一口气,
「不够过瘾啊。」
皇帝格鲁·梅菲乌斯缓缓地低语。格鲁眨了下略显疲倦的眼睛,向坐在身旁的妻子说道,
「哪边都没能遇到对手。如何,梅利莎?是不是想欣赏真正男人间的战斗?」
皇后拥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美貌,她的态度也显得异常谦恭、谨慎。「是」,她顺从地颔首同意。格鲁微抬下颚。
「就这样结束的话,势必会感到有些消化不良。帕席尔和欧鲁巴,你们两人继续对战。到决出胜负之前,克洛维斯的头盔就暂时保管在我这里了。」
周围的人纷纷用惊讶的目光仰视皇帝。
得知这个消息的全场内顿时陷入骚动,可气氛很快便再度高涨。观众们也同样没有看够鲜血,而更为关键的,是他们都想知道究竟哪边更强。
(什么)
面对这样的事态突变,受到了冲击的欧鲁巴下意识抬头向皇帝望去。手中的剑正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而它却将被新的血所玷污,而且偏偏还是帕席尔的血。欧鲁巴双臂上的肌肉块块隆起。
另一方面。
「请您等一下,陛下。」西蒙站起来,说道。「这有违往年的习惯。若不能挑选出两个剑士,这场大会就没有意义了。」
「别那么死脑筋,西蒙。」皇帝用手指向场内。「说实话,我也还没决定究竟他们中的谁更配得上克洛维斯的称号。既然如此,那就直接战斗,胜利者将获得黄金头盔——没有比这更简单明了的方法了。如果败者死亡的话,副官菲利佩的人选就稍后由公会选出合适的就行了。」
哑口无言的西蒙邻近的座位上,费德姆喘着粗气。数次想站起来发言,可每次都像是改变主意似的坐回座位上。皇帝的独裁主义氛围一天比一天严重。就彷彿一把出鞘的刀刃,贸然触碰必然会导致身心被切割得体无完肤。
「欧鲁巴,帕席尔。两位剑士先站回闸门前!」
一名警卫中向他们命令道。
「呿」
欧鲁巴朝地面吐了口唾沫。心中焦躁不已。
(每次都这样。他们每次都随心所欲地操纵人的生命,命运)
「哦,还真有一手呢。」
帕席尔说道。他所谓的有一手,大概是指欧鲁巴隔着面具吐唾沫吧。他的脸上丝毫没有露出慌张的神色。
「你真想干一场吗?」
「皇帝既然这么说了,那谁也无力反抗。做好觉悟吧。」
说着,帕席尔转身背对他。刻着烙印的背脊随着呼吸上下起伏。欧鲁巴慌忙叫住他。
「等一下,帕席尔。」
「虽说我好歹算是这次叛乱的领袖人物,可现在哪怕缺了什么人,都无法改变事态的进行。所以不用客气,尽情拼杀吧。这将是你我双方最后的剑斗了。」
「帕席尔。」
此时,竞技场内的奴隶跑了过来。他们为帕席尔擦着汗,装作照顾剑斗士的样子,压低声音悄悄说道。
「演一场戏如何?欧鲁巴在民众间也很有人气。你们装模作样打一会儿,然后欧鲁巴故意弃剑,向帕席尔投降就行了。民众一定会饶了欧鲁巴一命的。」
「不。」帕席尔摇了摇头。「要注意着不伤到对方所进行的比赛,很容易就会被看惯了剑斗的索隆民众识破。现在不能做出任何令人怀疑奴隶之间有联繫的行动。这你们应该很清楚,只有拼杀这一条路了。」
「——」
欧鲁巴无言地点了点头。虽然他的想法与帕席尔不同,但欧鲁巴内心同样有着不能被任何人识破的理由。诺维、奥巴里、扎德……若想让他们中的某个有所行动,就不能令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产生怀疑。
「无论谁能活下来,」帕席尔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静。「都要担负起对方的灵魂,只要能保证这点。如果你死了,你的愿望将由我来继承。我一定会将那个基尔·梅菲乌斯送上断头台。而假如我死了,你就要继承我的愿望。解放所有的奴隶,将梅菲乌斯这个国家焚烧殆尽。」
这话,令欧鲁巴喉头哽塞,一时间无法立刻作答。
(继承……愿望)
已无需反覆强调,欧鲁巴仇恨梅菲乌斯。梦见用这双手、用手中挥动的长剑将贵族们的首级砍下的夜晚不计其数。然而——
「嗯」
欧鲁巴颔首回答的这声音,却显得如此遥远,彷彿出自他人之口。
两人首先分列东西两侧站开。那位叫米拉的姑娘为欧鲁巴擦汗,并为他换上新的长剑。她的表情苍白得不用仔细凝视都能看出来。
只不过才见了两、三面,她对帕席尔的感情就已明显超出了单纯的好感。本想对她说些话,可欧鲁巴却想不出能说什么话题。她一定在祈祷着帕席尔的胜利吧,换句话说,就是欧鲁巴的失败——死。这样就好,欧鲁巴心中暗想。自己也是为了生存下去才要将帕席尔打败。也就是惟有杀了他一途。
(这样真的好吗?)
这个念头撕扯着内心。欧鲁巴带着面具的头甩了甩。已经没什么「真的好吗?」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哪怕他对梅菲乌斯的仇恨与自己多么相似,或者更为强烈;哪怕在不远的将来,自己将达成的目的与他的有多么酷似;哪怕将有一天,两人有可能成为并肩作战的同志。
(该死的,别胡思乱想)
握着剑柄的手,再次紧紧地攥了起来。别说欧鲁巴原本就已满身疮痍,刚才的战斗也早已将他所剩无几的体力消耗一空。自己究竟还能用尽全力挥动几次手中的长剑,对此欧鲁巴心中完全没有自信。
拖得越久,胜利就离欧鲁巴越遥远。可带着顾虑挥剑,攻击也绝对伤不了对方。
(就一击)
欧鲁巴暗暗下定决心。用尽全力挥剑的机会只有一次。要确实地,看準破绽出击。一旦失败,就是自己的死期。
「东侧,铁虎欧鲁巴。西侧,豪腕帕席尔!」
被点名的二人再次回到斗技场的中央。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观众席上,特雷吉娅心神不定地问道。「刚才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碧莉娜也正屏息观望着事态的发展。人们狂热的呼声高涨,以至于她甚至没听到身旁特雷吉娅的问话。可碧莉娜却注意到,场内对峙二人的表情及眼光始终保持着平静。在这狂热的漩涡中,惟有互相厮杀的两位当事人身旁却瀰漫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静谧感。
「开始!」
双方依规定,先用剑互相撞击了一次,随即同时向后跳退。
索隆大剑斗大会。为决出最强男人的战斗开始了。
这也是梅菲乌斯漫长的剑斗历史中,史无前例的一场战斗。
比赛一开始,首先发动攻击的是欧鲁巴。
剑尖顺着几近触及地面的高度,笔直向帕席尔袭去。对方摆出了迎战的架势。欧鲁巴瞬即以脚蹬地,闪至帕席尔的身侧。
赶在敌人反应之前,他再次跃起。欧鲁巴想在这瞬间决出胜负。无论是帕席尔的双腿、背脊、还是手臂——总之,要看準出现破绽的那一点用剑攻击,趁其踉跄之时再给对方致命一击。
然而帕席尔却放弃了用视线捕捉他的行动,只见他迅速向前翻滚,转眼便翻身而起,回身挥出一刀。想要跟进追击的欧鲁巴被这一击挡住了去路。用剑格档下了攻击,向后一跃退去。
这令人目不暇接的初次的交手,令整个竞技场更加为之沸腾。
但接下来却停滞了。正如字面意思。彷彿刚才一系列敏捷的行动都是假象似的,两人维持着当前的状态纹丝不动。
欧鲁巴保持着一贯的猫背姿势,窥探着帕席尔的一举一动。挡下的那击令手臂麻木不已,面具下渐渐渗出冷汗。事实上,最开始的行动可以说已经消费了他体力的一大半。所以他才打算用短期战来决胜负。然而自己的行动却被彻底看透了。
(过来啊,帕席尔。过来,过来,过来!)
自己主动出击的风险很大。帕席尔双腿正稳固地扎于地面,有着一身厚实肌肉的身躯摆开架势。自己现在的攻击绝不可能突破他的防御。猛扑的结果,只会落到被对方轻鬆翻盘的下场。
所以欧鲁巴从面具下死死盯着帕席尔的眼睛,静待对方的行动。自己在速度上依然有着优势,只要能切入近身——当然那样做自己也会有危险,但相应地也就能找出敌人的破绽。
然而帕席尔并没有行动。他双手握剑,持于肩上,纹丝不动。
(呿)
脚尖蹬踏地面;晃动长剑;视线瞬间飘向别处。可这所有的虚晃招数,都没能诱使帕席尔有任何变化。
傍晚时分的微风从面具下拂过。
曾几何时,观众们也安静了下来。数万的目光如生了根般扎在两位剑士的身上。怕眨眼的那一瞬,下一个瞬间胜负已定,这样的紧张感容不得他们有丝毫的动作。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时间分分秒秒前进着。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这种令人屏息紧张感,最终,在当事人以外的人身上却并没有持续很久。
「上啊!」
差不多快要五分钟的时候,有人忽然叫道。紧跟着这声,「快杀」,一个女人也叫了起来。
「上,上,上!」
「杀,杀,杀!」
全场顿时涌起观众们跺脚与嘘声组成的大合唱。就好像希望藉由这大地轰鸣声吓到两位剑士,让他们能有所行动似的。但两人依然毫无动静。
论焦急程度,欧鲁巴并不逊色。他从未比现在更觉得剑与铠甲有那么沉重。光站着就是对肌肉的消耗。战斗前,他曾期待以全力一击来决定胜负。而现在,他甚至对这一击是否能用出全力而感到忐忑不安。
(快动)
欧鲁巴祈祷着。
「别动」
格威担任着观众席的警卫,暗自说道。
「别因为焦急擅自行动,欧鲁巴。这是你的坏毛病,算我求你了,现在可千万别动啊。」
帕席尔恐怕在旁观欧鲁巴此前的战斗时,已经发现了他的这个毛病。欧鲁巴擅长的,是所谓的反击战法。在剑斗士中,欧鲁巴在体格和力量方面都只能算平平,若直接正面冲突,很容易落于下风。所以才以圆周运动为基本,诱导对手的行动,当将其引诱到自己可及範围内时,躲开敌人的一击,攻击对手的弱点。
正因为如此,格威才不厌其烦地反覆叮嘱欧鲁巴「千万不可急躁」。急躁是使用这种战法最忌讳的行为。若要挑拨对方急躁,稳住自身、控制感情的技术是必不可少的。
欧鲁巴好歹也是两年内保持着胜利坚持过来的剑士,自然有好几种引诱敌人出击的方法。採用一击一退的迂迴战术,穿插故意惹怒对方挑衅,令对方陷入自己的节奏。然而,这所有的方法对帕席尔都行不通。他那稳若磐石的架势几乎毫无破绽。正因为理解了这一点,欧鲁巴才不能轻举妄动。
令格威咬牙难熬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不光是他,在这如狂风暴雨版的嘘声中,只要是略懂剑斗胜负的人,都能感受到欧鲁巴与帕席尔——这两者间紧绷的空气。就好像自己也涉身在其中的紧张感,令表情都僵硬了起来。
有人拭去了下颚即将滴落的汗珠。
宛若即将燃尽的烛火,不惜榨乾最后一滴光芒似的,黄昏暮色将整个斗技场染成一片熊熊燃烧般的赤红——
突然,胜负开始变动。
啊,斗技场内所有的人都叫了起来。
对着敌人跨出第一步的,是帕席尔。就好像他已经耐不住这微妙的停滞似的,然而。
「不行,欧鲁巴!」
格威高声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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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数年、数十年间始终饱受风霜不言不行地被装饰在场内的雕像突然被注入了生命,帕席尔左脚坚实地踏出,逆风迎面而来。
对肉体与精神两方面承受的负担都已濒临极限着等待的欧鲁巴来说,帕席尔的举动正如最美味的食物。眼中浮现出欢喜色彩的欧鲁巴就像是事先排练好似地,完美地对上了节奏。
膝盖略弯,弹起,身体画着弧线向前突进,举剑从头上劈下——这一连串的动作,反过来说,却漂亮过头了。正因为漂亮过头,因此对帕席尔来说,这些全在预想範围内。
表面看起来全力突击的帕席尔其实将体重都放在后脚上,用剑挑飞了欧鲁巴的斩击后,画着浑圆弧线一迴转的剑斜下斩去。
砰!
伴随着爆炸般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