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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垒上停着一匹迷路的小鸟。
因违和感而迷惑地歪了一、两次头,小鸟慌慌张张地振翅高飞。
几乎与之同时,一个巨大的影子「轰」地一声踏风掠过它的头顶。乍一看,彷彿那也是一匹生物。有着挺直的颈项,露出獠牙的兇猛外表,以及向左右展开的巨大翅膀——翼龙。
然而,这片大陆上并没有栖息着有翼之龙。它那如金属摩擦般尖锐的咆哮,是魔素引擎的轰鸣声,它的表皮,是在无重量金属——龙石上贴着的一层薄薄青铜。换句话说,这是梅菲乌斯帝朝的飞空艇。
怀抱着操纵士的这些人工翼龙陆续从地面起飞。
欧鲁巴用手掌遮挡阳光,仰视着它们。
飞在最前面的是名为尼尔·冬逊的男人,他技术相当不错,仅这一点就造成了他与其他人之间明显的差距。尼尔漂亮地倾斜迴旋,其他的数机就像即将掉队的小鸟想要拚死赶上母鸟一般追随其后。
可当他们刚着陆,欧鲁巴的怒吼就沖着尼尔投来。
「这里不是看你表演杂技的地方。多注意下其他人。在战场上孤身一人什么都办不了。快,再来一次。」
在欧鲁巴——準确地说,对他们而言是梅菲乌斯帝朝第一皇位继承人基尔·梅菲乌斯——的催促下,飞行员们慌慌张张回到自己的机体,再次离陆升空。
「不用那么神经兮兮的吧?我觉得他们干得还不错啦。」
近卫兵希克把手搭上欧鲁巴的肩膀,欧鲁巴粗暴地将他挥开。
「『作为奴隶』干得有多么不错完全没有意义。这种水準根本达不到要求。」
这里是位于近卫队宿舍附近的练兵场,是从原先的小规模剑斗场改建而成。宽敞的场地内,配备了一个小型飞空艇起落场,同时也与龙舍临接。
「但是欧鲁巴。」这次开口的,是有着赤铜色皮肤的格威。「飞空艇队建成连一个月都不到啊。你着急也没用。」
「真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我可是在被教会了用剑的方法后,连两周都没到就被扔进厮杀中的哦。」
「用奴隶打比方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吗?」格威反用欧鲁巴的话回敬他。「那时和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用低廉报酬买来的乌合之众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就算是单人身手技术都不会比正规军人逊色的原奴隶,要让他们中数人进行合作也是困难的工作。这话从将剑奴隶们从零开始锻炼并组成步兵队的格威口中说出才更具有说服力。
欧鲁巴陷入了沉默。本想环臂思索,但却因疼痛不由皱起眉头。他的右臂依然用绷带吊着。
——扎德·考克引起的谋反骚动已过去约半个月。在剑斗大会中连战受的创伤,外加被扎德手枪击中的伤口当然尚未痊癒。然而一周前,被皇帝叫去的欧鲁巴被勒令赶赴梅菲乌斯南部的阿普塔。那是在与加贝拉的十年战争中被夺走的土地,也是欧鲁巴的哥哥罗安被徵召去的要塞都市。欧鲁巴根本没有休息的閑暇。一边窝在房里埋头于书山,一边还要像这样积极指导近卫队的训练。
「啊哟哟,又保持沉默啊。」希克耸了耸肩打趣道。「我们每次看到你保持沉默都会感到莫名的不安哦。总会猜你不会又在打什么奇怪的主意了吧,之类的。」
这时,
「真壮观!」
华美的声音传来。听到这与杀伐气息浓重的场合截然不相称的声音,不知为何,欧鲁巴脸上掠过一丝紧张的神色。
避开格威他们坐等看戏似的目光,
「实在是献丑了,他们还没到能让公主观摩的水準。」
欧鲁巴脸上贴起笑容。
在侍女特雷吉娅的陪同下出现的,是加贝拉国第三公主碧莉娜·阿维尔。在清晨阳光的照射下,白金色髮丝宛若透明似的泛起了白色。
自从来到梅菲乌斯后一直被关在后宫内的她,因扎德谋反时与皇子一起乘坐飞空艇的活跃表现,最近似乎被允许有自由活动的时间了。两天前,在进早餐时正好提到近卫队在进行飞空艇的训练,她随即提出『务必想去参观』的请求。
因阳光的耀眼而眯起眼睛,目光追随着飞空艇运动的少女脸颊上泛起微红。旁观这景象的欧鲁巴,
(真是个奇怪的公主)
内心不禁重新认识到这点。
阿普塔的任务完成后,她将和基尔结为正式的夫妻。——虽然格鲁皇帝这样明言,但归根结底还是单独对基尔说的,并没有对公众进行宣布。与加贝拉在婚礼问题上的协议究竟有何进展也不得而知。碧莉娜当前的立场依然很不安定。
「因为殿下是完美主义者。」希克故意重提刚才的话题。「还不到一个月时间的练习,就说想将他们训练得能和加贝拉飞空艇队比肩呢。」
「我可……」
本想说我可没这么说过,可话还没出口,
「万事都有开端,尤其是飞空艇的训练总是伴随着事故。在队员的身体情况、飞空艇的整备、以及其它诸多问题上都必须做到认真仔细。否则在殿下希望的成长到来之前,队伍却全军覆没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哦。」
在飞空艇的问题上碧莉娜才是前辈。有着一张天真烂漫的脸,嘴里却满是尖刻的语气。
「但是离出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欧鲁巴避开了碧莉娜笔直向他投来的视线。
「到阿普塔再训练如何,殿下?」希克说道。「您这话说得就像是抵达当天就要与阿克斯开始交战似的。」
扎德的谋反虽经由欧鲁巴之手予以制止,但事情发生在邀请了诸多使节的建国祭上,因此这个情报早已传遍近邻诸国。再加上有情报指出,这个时期前后,位于梅菲乌斯西南方位的都市国家陶利亚出现了可疑行动。
陶利亚与阿普塔地区邻接。看準加贝加返还阿普塔的时机,陶利亚太守阿克斯·巴兹甘或许会发动进军。
然而有扎德一事在前,皇帝格鲁·梅菲乌斯似乎无法对常年随侍他的家臣们报以信任。在应对外敌上不能动用大军。因此,格鲁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基尔·梅菲乌斯选派为阿普塔驻留军的指挥官。
「只不过必须儘早让他们派上用处而已。扎德一事中让我明白了这点。哪怕与加贝拉缔结了和平协议,不用跨越国境,战争的火种也始终在我们脚下。万事有备无患。」
「说到扎德·考克,那件事以来,始终未见伊奈莉殿下呢。皇子在那之后见过她吗?」
「伊奈莉?」
预料之外的名字被提起,欧鲁巴有些吃惊。「不」,他摇了摇头,年幼的公主赌气似地皱起眉头,
「您应该在军事以外的问题上也投入一些关心啦。被扎德抓为人质,经历了那么可怕的事件。该不会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吧。我想去探望一下,殿下是否要和我同去?」
「不,这个嘛……」
欧鲁巴有些为难。正如碧莉娜所说的,在那次骚乱中,伊奈莉被扎德抓为人质。还在前去搭救的欧鲁巴与碧莉娜面前被抢顶着。可欧鲁巴脑海中浮现的并非当时的光景,而是在建国祭宴会上的一幕。伊奈莉与碧莉娜以喷水池为背景互相干瞪眼的时候。
加贝拉公主貌似早已将当时的怨恨抛诸脑后了,但伊奈莉恐怕不会那么想得开。还不如说以她的性格来看,被憎恨、厌恶的碧莉娜搭救才更令她感到屈辱。
「我认为还是别这样比较好。」
「啊,为什么?」
「这个嘛,嗯,如果她真的在那件事中受到了打击,更应该让她独自清静一会儿会比较好。如果我和公主出面的话,反而会让她回忆起当时的情况,对她的身心都不好。」
「你看,公主殿下。我说的一点都没错吧。」特雷吉娅说道。「我和殿下的意见一致。为伊奈莉公主考虑,才更应该在这种时候老老实实待着哦。」
「什么嘛。皇子和特雷吉娅都把我当成不谙世事的小孩一样。」
鼓起腮帮子,碧莉娜纤细的脚跺着地面。事实确实如她所说,可欧鲁巴没说出口。年龄尚幼、但在各方面都能随机应变的公主似乎不甚了解如何处理人际关係。欧鲁巴不禁向站在公主另一侧的特雷吉娅,
(真辛苦你了。)
送去这样的眼神。公主的侍女瞬间露出惊讶的神色,但随即微垂双眸露出微笑以表示同意。
(糟了)
欧鲁巴也同样产生了动摇。他和特雷吉娅确实是曾经私下聊过的关係,但这仅只是以『欧鲁巴的名义』,而不是以『基尔皇子的名义』。所以特雷吉娅才会感到惊讶吧。
「好了」欧鲁巴企图掩饰似的抬高了嗓门。「飞空艇队的话,既然这样,也只能静等成果了。我先去查看一下龙舍的——」
欧鲁巴向临接练兵场的龙舍方向看去。此时,正好有几个人影从那个方向朝这里走了过来。
走在最开头蹦蹦跳跳地朝这里跑来的,是个娇小的少女。靠近欧鲁巴的身边,拉妮·罗鲁格停下了脚步,提起裙摆躬身行礼。
「您好,皇太子殿下。」
「嗯。」
她是梅菲乌斯武将奥丁·罗鲁格的女儿,现年十三岁。虽然身为少女,但在建国祭时跨上龙背完成了『成人仪式』。
「好啦,快过来。罗姆斯真是的,明明不怕龙,对人却怕生得不得了。」
她高声叫唤的,是走在她身后畏畏缩缩的少年罗姆斯。这位是老将隆戈·塞安的儿子,同样参加了成人仪式。他还是老样子,向皇子问候的声音非常轻。
「真不象话。」
「不,并不是他不象话,而是公主您很强呢。」欧鲁巴半开玩笑地说道。「勇敢虽能令人信赖,但龙舍不适合被当作游玩场所哦。」
「哎,我可不是因为想玩才去的哦,皇子。」模仿贵妇人表情的拉妮撅起嘴。「罗姆斯每天都泡在那里,我只是作为一个年长者,有点担心他而已。」
「哦。罗姆斯崇拜龙骑兵吗?」
「不,殿下。你说对吧,罗姆斯,你的目的压根不是龙吧?你崇拜的也不是龙骑兵吧?」
「怎……怎么了嘛。」
罗姆斯脸顿时涨得通红。仔细一看,还有另一个人从龙舍方向朝这里走来。正是皇子近卫大队附属的龙丁凤·蓝。她以她的方式协助队里龙骑兵们进行训练。就算不训练的日子,也几乎整天待在这里照顾龙们。
「罗姆斯的话,不需要担心。」
就像打从开始就旁听这里的对话似的,蓝抢先开口。
「他已经比欧鲁巴还要习惯和龙相处了。再过半年左右就能听到『声音』了吧。就算待在龙舍里,也不会有被袭击的危险。」
哦,特雷吉娅发出了感叹。并不只是因为游牧民族出身的蓝的容貌很特别,一定也是因为她那匀称的肢体、黑色的皮肤、透出青色的头髮组合搭配下,散发出的不可思议的美艳吧。
「既然你这么说,那一定不会有错。骑龙队的情况如何。还有关于带去阿普塔的龙的筛选工作。」
「只能够齐步行走。单只是行走的话还好办,可如果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的才能甚至还不及罗姆斯的皮毛。在筛选龙之前,欧鲁巴应该先筛选士兵才对。」
「是……是这样啊。」
「还有,如果不用船的话,能带的龙并不多。如果要带上欧鲁巴需要的数量,以我的能力没法全部监视到位。」
「不用船?」
希克惊讶地抬高了嗓门。
「为什么特地这么做。排着浩浩蕩蕩的大队前去阿普塔的话,需要花费一周的时间。搬运龙也好,武器也好,用飞空船更方便吧。」
「我想在人们的欢送下,挥手与民众告别呢。」
欧鲁巴的回答非常淡漠。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表现出自己有在考虑什么,只不过现在并不想说出口的态度。正因为明白这一点,希克和格威也一脸「又来了啊」的样子,也没有继续表示反对,
「欧鲁巴……」
可碧莉娜公主却似乎对其他的事表示介意。面对愣了一下的『基尔皇子』,说道,
「您似乎相当信赖那位剑士呢。建国祭的时候也是这样,这次好像也交给他很多工作。」
「啊,嗯。那家伙挺能干的。」
欧鲁巴一边迅速作答,一边暗暗瞪着蓝。而碧莉娜对此似乎有些愤慨,
「但是他在剑斗中受了相当重的伤。虽说皇子自身也在忍受伤病,但是您应该更珍惜自己的臣下啊。」
「不,嗯,是吗。」
「无论自己是多么强悍的人,也不能将别人也看成是这样。尤其是皇子不该那么沉默寡言。什么都不说,只是让对方闭嘴听从自己的命令这种方式,就算欧鲁巴是多么优秀的剑士也……」
「哈」
这时,凤·蓝发出一声冷笑。这种显而易见的嘲讽瞬间令全场所有的人露出困惑的表情。都不知道她究竟针对的是谁。
「欧鲁巴还真是被公主宠爱呢。」
作为当事人的蓝却只是唇边露出一丝浅笑,当即回身向龙舍方向折返。罗姆斯慌慌张张地跟在她的身后,随即拉妮也追着他们身后离去。以欧鲁巴为首,剩下的所有人都呆愣着表情目送这副景象。
「那位大人,」停了半会儿,特雷吉娅乾咳数声,说道。「稍微有些不懂礼数呢。皇太子殿下和碧莉娜公主都在场,居然还那样说。」
「啊,不。实在惭愧,我代替女儿的无礼向大家道歉。」
作为养父的格威低下满是白髮的头。欧鲁巴第一次发现他那魁梧的身躯显得如此瘦小。
然而特雷吉娅也不像是真的在生气。证据就是,
「那位大人,」
她重複了一次后,似乎别有用意地停顿了片刻,
「是欧鲁巴的恋人吗?」
笑眯眯地吐出这话。把欧鲁巴吓得狼狈不堪。
「怎……怎么可能——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根本不是什么不可能的啊。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啦。」
「所以才问究竟为什么啊。」
「这个嘛,为什么呢。我倒是觉得皇子的如此慌张反而令人费解呢。就算是欧鲁巴大人,也是会谈恋爱的嘛。」
怎么可能,再度自言自语,欧鲁巴扭过头去。和凤·蓝已经认识了两年以上,从来没有对她产生过异性之间的情感意识。正因为没有,或者可以说,明明没有,内心才会在被人指出后莫名地感到混乱。
那之后,欧鲁巴他们心不在焉地旁观了一会儿飞空艇队的训练。正午未到时分,碧莉娜与特雷吉娅向他们告辞离去。阿普塔的旅途公主也要随行,为此她们似乎还需做些準备。
欧鲁巴以为总算能鬆了口气了,可希克的一句意外的话却传入耳中。
「公主似乎没什么精神呢。」
「是吗?我觉得和平时没什么不同。那样子还叫没精神的话,平时的碧莉娜肯定比留卡奥或是帕席尔还要棘手。」
「欧鲁巴你总是这样啦。完全不懂女性的微妙之处。」
「你这个讨厌女人的人居然说这话?」
「不是因为不明白才讨厌,正是因为太明白了,才会讨厌啦。」
剑斗士时代,希克在女性群中拥有卓越的人气。希望能成为他的保护人而在奴隶商塔尔卡斯面前堆起巨额金钱的贵妇人也不在少数。而这些全部被希克逐一拒绝,并加以嗤之以鼻。
「话虽如此,这也不是什么複杂的问题。你也知道加贝拉与恩德间持续着紧张关係的传言吧。以公主的性格,不可能不会为故乡的困境而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