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全队人马抵达阿普塔堡垒正面时,已近日落时分。
城墙以充满压迫感的高度巍然矗立面前。
从墙内耸出的数个尖塔中央,分别悬挂着梅菲乌斯与加贝拉的国旗。或许是从射击口发现了己方的靠近,欧鲁巴目光前方的加贝拉国旗被缓缓地降了下来。想必是移交的证明吧。
「哎呀哎呀,这还真是场小小的冒险呢。」
希克开着玩笑,向马背上与自己并肩的欧鲁巴投去笑容,但欧鲁巴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这里就是阿普塔)
饱经风霜的城墙,浮现于昏暗中那宛若魔物头颅的尖塔之影,混杂着士兵们的交谈,远处隐约可闻鸟兽啼鸣声——
哥哥罗安曾待过的堡垒。同样也是自己过去曾期望总有一天能举起长剑赶赴的场所。
正门的开启声打断了欧鲁巴心中掀起的感慨。放下的可动弔桥在深掘的壕沟上架起了通向堡垒的道路。加贝拉的骑士们列队肃立,站在队伍最前方,身着长袍向欧鲁巴恭敬行礼的长髮男性——正是加贝拉的诺维·萨乌扎迪斯。
欧鲁巴跨下马,与诺维互道寒暄。
「恭候您的大驾,殿下。一路上还算顺利吧。」
「路上被森林里的野兽袭击了。最近的野兽进步得还真快,甚至还用上了枪械呢。」
「那还真是……」
诺维瞪大了眼睛。本想从脸色中揣摩他是否在演戏,但对方更擅长这种策略,欧鲁巴当即放弃。
(如果真想杀了我,肯定还会有其他行动。)
而且根据自己的预测,假如基尔·梅菲乌斯现在倒下,反而会给诺维带来困扰。这是在半路上,他分析了各种情报后所得出的结论。诺维为何要引起索隆的巨大混乱——甚至不惜牺牲碧莉娜的性命——而他推出的答案,也明示了诺维今后可能採取的行动。
(这种揣测究竟正确与否。)
在索隆的谋反骚动中,欧鲁巴切身体会到自己经验、知识双方均有欠缺,所以才更应该谨慎行事。要搜集大量情报,剩下的只有依靠野性的直觉了。直觉——虽说这东西相当靠不住,
(姑且也赖此数次熬过险境,同样不能小看)
最终,欧鲁巴能依靠的,也只有凭着一把剑生存下来的感觉罢了。
阿普塔市民们掀起欢呼的浪潮来欢迎走过街道的基尔皇子部队。此前从加贝拉搬至这里的人们已经全部回到本国,现在所有的市民都是自六年前就居住于这里的梅菲乌斯领民们。就算统治国家或是国主名字发生变化,他们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事实上,故乡在阿普塔近郊村落的欧鲁巴,也未曾对『梅菲乌斯』这个名字有过什么特别的感受。
横跨中央街道,踏上山丘的坡道,进入了与城壁浑然一体的城馆。走廊内四处可见来回奔走的人影,士兵、在城内工作的工匠、以及佣人们喧哗忙碌不已。
馆内大厅中已摆好了宴席,到处都是美酒佳肴。
在士兵们尽享接风宴的同时,欧鲁巴与诺维单独举杯畅谈。
「万万没有想到公主居然会来这里啊。」
「这是父皇的算盘。说这里迟早会成为我的居城,是打算让她先适应起来吧。」
「这里?」诺维谨慎地选择着措辞。「那也不会长久吧。毕竟殿下是第一皇位继承人呢。」
「偶尔在这种乡下悠閑一阵也不错。而且还可以在这里习惯一城之主这个身份。」
「是这样啊。」
在杂谈的过程中,诺维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本国加贝拉的话题。欧鲁巴也在各种方面搜集了情报。前些日子,来自加贝拉的使者访问了索隆,格鲁以忙碌为由没有接见。
当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欧鲁巴脑海中顿时浮现出在比拉克所见到的少女垂头丧气的模样,心中自然充满了愤怒之情。可欧鲁巴和诺维一样,话题刻意迴避这件事。
「诺维卿,打算何时出发?」
「交接的过程中,会与诸位处理各方面的事宜。完成这些之后——我想想,五天后吧。」
无论是扎吉还是诺维,都是光通过面谈是无法探得对方内心想法的不容小觑的角色。
(五天后啊)
到那时,时机将会出现——欧鲁巴这样理解。
翌日,欧鲁巴在阿普塔堡垒内到处晃悠。
这是一座堡垒都市。供欧鲁巴他们居住兼指挥所的城馆位于丘陵之上,位置坐落于整体的东北侧,从此处延伸出的厚实城墙将人口五千规模的都市部分包围了起来。城墙唯一较低的西侧向约五十米高的断崖伸出。其下方就是南北流向的国境线——尤诺斯川。
被称为天然堡垒的断崖虽说以几乎与河川垂直的角度傲然耸立,但往北方不过数百米的位置起,倾斜的角度就开始变缓。在这位置的岸壁上,有一条宛若用短剑凿出的道路。蜿蜒曲折的道路尽头连接着阿普塔的北门。
「这是连接尤诺斯川的物资搬运通路。」
负责带路的士兵介绍道。
除了西侧以外的门全都由塔与了望楼所守护着,北侧与南侧各门附近划出的阶梯状丘陵上设有炮兵阵地。为防备万一敌人从西侧领空入侵,北侧的炮兵阵地直接邻接断崖。此外,包围都市部分的东西侧城墙分别在更高的位置安置了飞空船起落场,对空防卫体制也有一定的规模。
这是座防线坚固的要塞。
(如果扎吉·哈曼的情报可信)
阿克斯·巴兹甘并不具备大规模的空中部队。也就是说,阿克斯若想要直接进攻,只有从北侧或是南侧迂迴才行。
敌人从尤诺斯川渡河而来的可能性也并非没有,但河川的流速很快,同时几乎不存在可用于隐蔽的障碍物,因此在渡川过程中受到箭矢弹雨袭击的危险性相当高。
(当然,这是在我方各位置的配备均有充足兵力的前提下。)
说到底,仅靠二百到三百的兵力,根本没有余力来铺设防卫线。若要让炮台、了望楼、城门等地始终保证充足的人员,那出战的步兵队人数将会不够。
(不过这里视野很好,应该能在敌人靠近之前做好準备。)
堡垒内当然不仅是战士们,还聚集了大量侍从、奴隶、以及各式各样的工匠。尤其是武器工匠和厨师、冶鍊师等人员。他们中大多都是从领土被加贝拉夺走前就在堡垒内工作的。他们对国家忠诚心的概念非常淡薄,所以加贝拉依旧继续僱用了他们。
「也就是说,这里也能吃到梅菲乌斯产的麵包。」
「那种玩意儿又不好吃。」
欧鲁巴在「装作欧鲁巴」的凯因陪同下边走边聊天。凯因最近似乎也开始习惯这个露出獠牙的虎之面具了。
「尤其是南方的麵包实在是硬得难以下咽呢。」
不过说到底,他的性格还是那么孩子气。
花了一整天,爬上各座塔楼,从射击口探出头张望,前往饲养军马的马廄,以及铸造枪弹或是剑的冶炼工匠处观摩,甚至还旁观火药的调配工作。
此时,近卫队内原奴隶中的一个跑了过来,单膝跪下。凯因顿时一改态度。当然,近卫队中大多数都不知道皇子与欧鲁巴是同一人,所以凯因不得不经常假扮欧鲁巴来掩盖这个事实。
「如何?」
「是——正如皇子所猜测的,约一周前,加贝拉本国的增援部队抵达这里。」
欧鲁巴在近卫队中,选拔出了适合在各领域搜集情报的人才,命他们扮装,并将其送往各地。这是欧鲁巴至今为止曾多次执行的事务。哪怕在这已是己方阵地的阿普塔,欧鲁巴也毫不鬆懈地继续贯彻这点。
「哎,增援?」近卫兵离开后,凯因歪着头。「为什么已经决定将这里移交梅菲乌斯的现在,还要这么做?难道是想要趁此机会顺势夺下堡垒,然后将皇子抓为人质吗?」
「昨天喝的酒里面或许混有毒药哦。」
「唔恶。」
看着似乎真的开始感到不舒服的凯因,欧鲁巴付之一笑。
城门附近的中庭,草坪被修剪得非常整洁,花坛和灌木也显得异常鲜艳整齐。此时,欧鲁巴发现了坐在喷水池旁的希克。他正在和堡垒中女佣里的几名年轻姑娘谈笑风声。现场充斥的气氛十分华美,凯因不禁悄悄地吐槽。
「那家伙算什么啊。不是讨厌女人的嘛。」
「正因如此,这种对他才如同地狱啊。」
欧鲁巴意味深长地笑道。希克发现了他们,趁女人们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地瞪了欧鲁巴一眼。
「要搜集情报的话,最合适的对象就是女人了哦,欧鲁巴。」
昨天,喝醉酒的希克得意地夸夸其谈。
「男人虽大多经不起色诱,但都具备一定程度嗅探『内情』的能力。而女人在除自己以外的女性遇到那种方面的问题上虽然有着异常敏锐的直觉,也能做出冷静的判断。可一旦扯上自己,就会主观认定献给自己的爱是无虚伪无谎言的。但也不是只要单纯无偿地向对方奉献自己的爱,偶尔冷漠地抛开对方会更好。不希望被那个人讨厌,不希望失去那个人的爱,一定要将自己所拥有的全部都献给那个人,要让对方有这样的想法才行。」
「是这样吗?」
「话是这么说啦,但欧鲁巴你肯定还不行。你连未婚妻的公主这一个都搞不定。如果说你还有弱点的话,肯定就在这里了。」
「那么,」欧鲁巴憋着笑,说道。「这方面就交给你了,希克。」
自抽耳光的希克顿时醉意全消。
「我时常这么想。」他直到最后都嘀嘀咕咕地发着牢骚,「我为什么总是那么老好人呢?我才是对你无偿地付出爱啊,好歹让我期待点回报吧。」
(好了)
各处都查看了一遍后,欧鲁巴想起了与自己处于相同立场,或许现在正仔细评估梅菲乌斯阵容的诺维。
(对方应该已经了解了梅菲乌斯阵容兵力的弱小。应该也已经看透了格鲁想要故意拖延这场战斗,以便不插手恩德与加贝拉之间问题的意图了吧。既然如此,)
也就是说,不用再互相察言观色,不用介意对方的策略,直接面对面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日子也不远了。
随着太阳落下,欧鲁巴将再次在出现在宴席上。预定从今起,将举办持续三天三夜的宴会。作为一城之主,欧鲁巴显得非常尽兴,出声向宴会上的几乎所有人打招呼,并亲切地拍拍对方的肩膀。
碧莉娜似乎并不适应这样的宴会,早早退席。诺维姑且也露了一次脸,仅与皇太子打了个招呼后,便转身离去。欧鲁巴丝毫不介意,表现得异常开朗的同时,四处留心观察。正如事先严格安排好的,近卫兵中的大部分均不在场。
这时,
「哦哦,皇太子殿下。来这里喝一杯如何。」
大厅的角落,沃尔招呼道。他是欧鲁巴安排进奥巴里佣兵团的原剑奴隶,中年,乍一看是个其貌不扬的男人。靠近了对方的席位,只见同为奥巴里部下的士兵们纷纷恭敬起立。
「不必,不必。大家好好尽兴。」
欧鲁巴笑眯眯地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他并不擅长饮酒,但为了演戏也迫不得已。沃尔满脸堆着笑,
「殿下,这位是奥巴里将军麾下久经沙场的勇士——贝因。」
(这家伙就是吗?)
瞥了一眼被介绍的红面男子。瞬间,笑容险些从脸上消失,好不容易才忍着不动声色。根据沃尔事先传来的情报,得知这个男人曾在阿普塔待过。也就是说,他是抛弃了哥哥罗安,率先从堡垒临阵脱逃,将欧鲁巴他们村子烧毁的那些人的其中之一。贝因是个油光发亮的微胖男人,有一张眼角下垂的脸。原来如此,和沃尔半斤八两的不起眼,常年止步于百人长地位不曾升迁的理由也不难理解。
「啊呀,实在是太精彩了,殿下。」贝因难掩紧张之色,但还是笑眯眯地说道。「路上受到袭击时,您的判断太出色了,实在是令人折服。」
「是吗。来,干一杯。」
装作被夸得忘乎所以的样子,欧鲁巴递上了酒。贝因显得诚惶诚恐。沃尔看準时机,介面道,
「贝因百人长大人以前曾经在阿普塔驻守过呢。」
「哦,你曾在这里与加贝拉军战斗过吗?」
「是。」
「那关于这里,你更熟悉呢。改天你陪我一起实地勘察领内情况吧。」
「哎?」
贝因不禁屏息,但双眼立刻灿灿生辉。
「小……小人若有这个荣幸,随时随刻都愿意奉陪。」
「嗯,那拜託了。」
握紧拳头的内侧,指甲几乎快刺破皮肤。再这样长久待下去,不能保证自己的感情不会爆发,他装作随性地与其他士兵打着招呼,缓缓离开大堂。
与帝都索隆比起来,这里的夜风略显冰冷。
眺望着沉寂于黑暗中的森林远景。
(好了)
笑容与醉意瞬间从脸上消失,欧鲁巴辛苦地将握着拳头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扳开。手掌粘糊糊湿漉漉的。大量的死亡与鲜血从这手中诞生。与其同时产生的感情有时必须刻意丢弃。只为了将被夺走的一切抢回来。
(还需要做很多事去布这个局。但愿时间还来得及。)
2
宴会进行到第三天时,欧鲁巴将战场奴隶们叫到大堂。儘管他们的脚踝依然被锁链所固定,但被允许少量饮酒。每张脸上都充满了严肃,就像是被抛弃于一个群体中的外来的狗似的。
自叛乱计画夭折起,他们就战战兢兢地担心今天是否会被斩首,或是明天是否会被送去当龙的食物。哪怕是被皇子编製为战场奴隶部队后,他们也认为这不过是当权者的一时兴起,命运不知何时就会倒向最糟糕的方向。
姑且留得一命尚存的现在,随着每天接受格威的训练,他们逐渐开始觉得如果仅是因为一时兴起,应该不至于如此花费功夫。但话虽如此,一提到战场奴隶,众所周知,就是在战场上会被赋予最危险任务的职位。归根结底还是被用完就丢的部队。被友军用枪从背后顶着威胁,强迫执行无人能生还的敢死突击的例子数不胜数。
用餐与喝酒就在这样沉闷的气氛中进行着。服侍他们的女奴隶中能看到米拉的身影。她曾在索隆大竞技场工作,在帕席尔掀起叛乱的时候,欧鲁巴正是挟持她作为人质。
在这阴晴不定的场面上,只有米拉表现得相当开朗。被她搭话的奴隶们也只得对她露出笑容,令人觉得唯有她所处的位置亮起了一盏明灯似的。
而一场骚动却以米拉为导火线发生了。
「喂,陪那种奴隶有啥意思。过来啦。」
奥巴里部下黑盔团中的一人搂住她的肩膀说道。米拉以不要有伤大雅为由数次回拒,但其他的士兵们却围了过来,发出下流的笑声,强行抱住了她。
「等等,她是我的。」
最初出手的士兵也高声吼道,想夺回米拉。就在被拖来拽去的米拉发出悲鸣的这瞬间,身在附近的帕席尔站了起来,用粗壮的手一把扯着士兵的颈项,拎了起来。并向朝此处靠拢的黑盔团的人扔了出去。数人被当场打翻在地。
「你……你」
「区区奴隶,想干架吗!」
黑盔团的人一哄而上,嚷嚷着说是要将此作为酒后的余兴。奴隶们也针锋相对,纷纷站起来打算迎击。儘管奴隶们的脚踝依然被锁着,但在双方一推一搡间,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武力乱斗的状况。
「该,该死」
黑盔团中的一个拿起了靠在墙边的长枪。虽说都是己方的人,但既然对方是奴隶,也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他先用枪柄向对方砸去,可宛若杂技演员般轻巧的奴隶咻地窜坐上了桌面,反利用脚踝上的锁链连续数次挡下攻击,气血上涌的士兵顿时架起了枪尖。
就在企图刺突的瞬间,这名士兵突然向前扑倒着昏了过去。右手举着酒壶的格威出现在了他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