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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抵达阿普塔已经是三天后了。一路换乘快马,在来到中继基地附近时甚至还动用了飞空艇。
当然,这个报告直接送到了皇子基尔的个人房间。
可基尔还是隔着门听取了报告,始终没打算从房内出来。
我方的救援部队被本国梅菲乌斯妨碍——这传令的内容转瞬在阿普塔内传开。
在向四周蔓延的震惊氛围中,只有伊奈莉•梅菲乌斯独自暗暗偷笑。一切都如她所预料,这是对最近总是以独断独行令周围吃惊的基尔皇子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同时,她甚至向碧莉娜公主,
「皇姐您一定很担心故国的情况吧。」
言不由衷地表示慰问。
而碧莉娜本人,明知道周围都在窥探自己心情,面色却依然未变。明白她这都是因为王族的义务感才保持矜持的希克他们乾脆硬闯基尔的房间想煽动他,但每次都被赶了出来。
而欧鲁巴——
当听到传令的消息时,他焦虑地一拳锤在墙上。
(格鲁那家伙)
欧鲁巴的满腔怒火炙热地燃烧着。他是作为皇太子,也就是为了完成肩负梅菲乌斯之人的义务才派出了援军,然而这件事居然被梅菲乌斯皇帝妨碍。
(说着什么携手缔结同盟,说什么为了民众的和平,说到底都是为了追逐自身利益的空话而已。)
这就是所谓的为政者、当权者。令欧鲁巴唾弃的种族。
但对皇帝的怒火併没有成为作为一名皇子行动的指向标。反倒因为回想起过去受到的暴虐行为,增加了对奥巴里个人的仇恨。
(在皇帝看来,也已然不能放任儿子的行为了。如果直接派遣使者到阿普塔来就麻烦了。不能再磨磨蹭蹭的了。应该趁现在暗中将奥巴里给做掉,然后隐去行蹤吗。)
他甚至心生这种想法。
只要不留下是『皇子』下手的证据就行了。只要这样,应该就不会连累他人。在长时间抱着膝盖纹丝不动的期间,欧鲁巴感到所有的一切都逐渐失去了现实感,开始觉得这是最好的方法。
就在他几乎快要下定这个决心的此时,
「基尔殿下。您在吗?」
没有经过传令,碧莉娜公主的声音直接透过门板传到耳边。
欧鲁巴猛然抬头,不知为何,就像是被敌人盯上似的凝神屏息。
对方来意心中有数。一定是为了援军的事吧。所以才不想和她碰面。
(我这是在逃避吗?)
若直面那率真的眼瞳,恐怕他将会觉悟到自己已然无法正面面对她了。无论再怎么厌恶、憎恨皇族及权力,从只优先自己的事这个角度来说,欧鲁巴并没有什么不同。
(责任。)
格威的话从记忆深处浮现。自从决心戴上皇子的面具后,他就背负上了相应的责任。而现在的欧鲁巴正无视这些责任,企图逃避。正因为如此,
(已经够了。这事太荒谬了。责任算什么?说到底,事情本来就是从梅菲乌斯的贵族将新面具交给我开始的,为的是自己的权力!别再干这种傻事了。把面具扔了,这样行了吧!)
紧握拳头,欧鲁巴打算继续无视碧莉娜的声音。然而公主出人意料地并没有再说什么,离开了门前。
欧鲁巴露出了彷彿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似的表情,凝视着充斥与房中的黑暗。
哈——嘴边渗出了根本称不上是笑声的嘲讽。
(太不像话了。)
逃避,紧张,最后什么都发生,只剩下独自一人。周围的黑暗彷彿化为了镜子,昭然映出凄惨渺小的少年身影。
想暗算奥巴里,这个直到刚才为止还闪耀着黑暗光芒的选择,现在也显得如此空洞,同时也格外幼稚。
(这样是不行的。抛开一切,只凭个人的情感行事,如果这么做,我将真的和奥巴里,以及梅菲乌斯皇帝一样了。)
(最重要的是,只夺走那家伙一条狗命根本无法平息我的怒火。有没有一个作为皇子,在不让碧莉娜以及我手下的兵将受牵连的前提下,夺走他所拥有一切的手段——)
这时,欧鲁巴的内心逐渐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与只怀带对奥巴里的杀意,抑郁不已的时候不同。当他刻意选择一条困难的道路,为了能精心策划计谋来突破各种各样的障碍而烦恼不已的时候,欧鲁巴的思维反而更为灵活,漩涡般的各种情感凝聚为一束,维持着自我的集中力。
「殿下。」
听到这新的声音,欧鲁巴抬起头。不是公主,也不是传令。是以前欧鲁巴直接下达指令的士兵发回的报告。
不喜欢思考被妨碍,欧鲁巴刚打算无情地将他赶走。
但是,
「等一下。」
欧鲁巴尖锐的声音在黑暗中跃起。门被打开了,
「刚才你说什么?」
来者是一名近卫兵。以前在视察阿普塔领地的时候,他曾将数名士兵滞留各个村内,负责收集情报。
「是。已经发现山贼们的基地了。特此报告。」
所谓山贼,指的就是欧鲁巴他们在赶赴阿普塔的时候,途中袭击他们的那群人。根据从村子中得到的情报,以及从梅菲乌斯商队实际被袭击的几个地点推测,揪出了他们的老巢。另外,村民中甚至有将他们视为英雄的倾向,山贼们头领的名字也打听到了。
欧鲁巴听完这些后,
「好,将这些给大家。」
说着,把奖金递了过去。
反手将门关上,在黑暗中徘徊的欧鲁巴的目光发生了变化。
充满了光芒的感情虽然与以前无二,但深处却蕴含着冰冷彻骨的冷酷之色。
(我失去了全部。)
横跨房间,拉开遮掩窗子的窗帘,映入的月光顿时染满一色。欧鲁巴像是在向其挑战似的伫立着,紧紧握拳,指缝中几乎要滴出鲜血一般紧紧握着。
(所以,也要让他失去一切。只取性命太便宜他了。要将他的名誉、未来、以及他所珍视的所有一切全都扔到鲜血与泥浆中践踏。)
他的双眸中散发着耀眼的光芒。柔和地投射于室内的月光也彷彿想避开与这光芒的对决,将自己藏身于云层中,消失不见了。
翌日。
艾斯梅娜•巴兹甘结束了为期一周的逗留,踏上了归国的旅途。在此期间,通过一起游川及举办茶会与其建立了深厚友情的伊奈莉为她送行。艾斯梅娜的眼中浮现出一丝泪花,握起她的手。
「公主殿下,我们还能再见吗?」
「别说这种见外的话了,姐姐。」
伊奈莉也寂寞地皱起眉头,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然结拜为姐妹了。
「下一次我还想要邀请姐姐来索隆呢。与陶利亚的关係一定会逐渐变好,所以那一天必定指日可待呢。」
「嗯。」艾斯梅娜点了点头。「我会心怀期待的。」
伊奈莉在没有遇到任何困难的情况下顺利地完成了迎接他国使者的工作,这让她加深了对自己所拥有才能的信心。这和未来也有着关係。伊奈莉不希望走向一个嫁去别处,并与某个人同生共死的命运之路。她觉得如果能通过自己的力量来随心操控国家,将能获得一个更为愉快的人生。
此时,周围突然喧哗了起来。负责艾斯梅娜护卫的纳托克吓了一跳,伊奈莉也微微瞪大了眼睛。
「皇子。」
艾斯梅娜顿时面颊羞红。脚跨白马赶来的正是基尔•梅菲乌斯。艾斯梅娜为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动摇不已,
「您……您的身……身体已经无大碍了吗?」
「有劳您的关心。另外您专程赶来此地,我却没能为您做些什么。」
「不……不会。」艾斯梅娜纤细的颈项彷彿快要折断似的拚命地摇着头。「能……能像这样见您一面,艾斯梅娜就已经感到了深厚的情谊。」
「非常高兴能听到您这么说。」
基尔露出淡淡的微笑。跨下马,取出了系在马鞍边的包裹,交给了艾斯梅娜。
「请将这交给您的父亲。——不,这是作为我梅菲乌斯与陶利亚同盟的证明。我方也希望能与陶利亚长期维持深厚的情谊。」
「好……好的。」
见艾斯梅娜茫然的样子,伊奈莉不可能没看透她内心的想法。同时,她也难以猜透义兄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露面。
艾斯梅娜乘坐的飞空船被吸入空中,消失不见后,
「皇兄。」伊奈莉莞尔地向他搭话。「身体已经好多了吧。稍后是否愿意一同进餐?」
「不了。」
基尔刚才的微笑早已消失无蹤,冷漠地回答道。
「难道您是在生我的气吗?因为我没有将陛下的传言挑明。」
反正迟早会暴露的,伊奈莉反而天真无邪地抢先说出了口。但是基尔已经转身背对她。内心感情顿时燃起的她当即,
「话说回来,您还真是一如既往,总是在恰好的时机出现。艾斯梅娜公主恐怕此生都不会忘记今早发生的事吧。您从以前起就喜欢将大家弄得焦躁不安,到最后一刻才出现让周围大吃一惊,。」
「——」
此时,
基尔•梅菲乌斯,也就是欧鲁巴的心思集中在其他事上。脑海中充满了即将进行的计画,再加上他早已腻烦了在伊奈莉的面前装出一副兄长的形象,因此才犯下了平时绝不可能犯的错误。
「您还记得吗?那是母亲成为皇帝陛下的皇后之前的事了。好像是在我十二岁生日的时候吧。基尔殿下说好了会出席庆生宴会,但却一直没有露面。包括我在内的众人都很失望呢。但是就在宴会快要结束的时候,您却突然出现了,还给我带来了一份非常棒的礼物啊。」
「是这样吗。」
「嗯。您还记得那礼物是什么吗?」
「这个嘛,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完全用宝石製作而成的杯子。还说这是为了将来能用这东西一起畅饮的那天,提前赠送给我的礼物呢。」
「我想起来了,确实是这样呢。」
欧鲁巴心不在焉地说完这话的瞬间,伊奈莉饱满嘴唇的两端猛地上扬。
「啊呀。」用手背掩住嘴唇,伊奈莉的眼睛瞪得滚圆。「我记错了,皇兄。赠送宝石杯子的应该是前吉尔罗领主的儿子。是个相当势利的人呢。好像在此前的奴隶叛乱中亡故了,我们只能祈祷他的灵魂能早日升天了。哎,但是,皇兄居然也和我一样记错了呢,这实在是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
欧鲁巴转身。伊奈莉用灿烂的微笑面对他那宛若雕像一样毫无表情的面孔,
「嗯,这种事也是可能发生的嘛。皇兄您的一切我自认都非常了解,所以放心吧。我从最近和殿下相当亲近的费德姆那里也听说了很多。很多哦。」伊奈莉砰地敲了下手心,「对了。改天我们为那位大人祈祷,愿他能早日升天吧。用他送我的杯子举杯共饮。您能抽出时间来吧,为了伊奈莉?」
欧鲁巴什么都没有说,再次向前迈步。
凝视着他的背影,伊奈莉逐渐忍不住捧腹的慾望笑了出来。
(正如我所猜测的。)
那不是基尔•梅菲乌斯本人。从本人的反应上来考虑,恐怕也不是国家所安排的替身。如果正如伊奈莉所猜想的,这件事与费德姆也有瓜葛的话,这将是企图颠覆国家的重大犯罪行为。
他的真实身份是什么,真正的基尔•梅菲乌斯究竟在哪里,或是他现在是否有生命危险,这种事伊奈莉根本没放在心上。
但是,
(如此一来,一切就将任我摆布了。)
仅这一个念头,就令她的目光灿灿生辉。
只要将这件事曝光,伊奈莉将毋庸置疑地成为英雄。但她压根没打算立刻将这件事告知皇帝或是其他的什么人。自己还想站在将这个恐怕连他未婚妻碧莉娜都不知道的秘密捏于手心的立场上,好好把玩上一阵。
望眼欲穿地想要得到的玩具,终于已经相当于摆在了自己面前。伊奈莉感到自己比皇子身边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兴緻高昂。
久违了一周的基尔并没有向格威派来的传令兵下达任何指示,只让他滞留于堡垒内。
这天黄昏,碧莉娜旁观着飞空艇队的训练,向他们提出了几个意见后,沿着宿舍走廊打算回房的中途,
(啊)
不禁面露讶色。
基尔正迎面走了过来。
一定要向他说些什么。至今为止,她一直在等待着皇子凭藉自身意志行动的这个时机,但基尔彷彿不知道她心思似的,视线直视前方,漠然地通过。
碧莉娜不禁有些恼火,在想要追问他打算拿加贝拉的援军怎么办的同时,
(我率援军前去。)
忍住差一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冲动。若是以前的碧莉娜,毫无疑问会不顾周围人的反对,驾驶飞空艇赶去救援部队吧。作为加贝拉的公主,她也想询问阻挠援军的梅菲乌斯本国的真正用意。
但是,来到梅菲乌斯后,碧莉娜学会了很多。并不像以前那样,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赶过去,事态就会发生变化。这难道就是特雷吉娅所说的成为大人的表现吗?这难道就是增加的面具,就是因残酷的现实以至于自己什么事都做不了吗?同时,她也逐渐明白了,所有的人其实都在现实的狭缝中暗自痛苦着。
(那么,皇子也——)
碧莉娜低垂自己的眼眸。
就在双方即将沉默着擦肩而过的这时,
「请稍微……」
碧莉娜蓦然停下脚步。耳边留下了那声轻轻的低语,基尔依然向前迈着步子。
「请稍微再等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