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吉尔罗位于梅菲乌斯帝都索隆东南约两百多公里的地方。当听说这里的奴隶起义,吉尔罗领主被绞死的消息时,梅菲乌斯皇帝格鲁却,
「这样正好。」
如此自言自语。
吉尔罗从很久前起就是梅菲乌斯的领土,但事实上,在格鲁往前数三代的皇帝那时,曾由于内乱而暂时放弃了这块土地。那之后这里始终为扎根当地的豪族所统治。但大约在三十年前,豪族间发生内部分裂的时候,有一派向梅菲乌斯请求援助。当时还只有三十多岁的格鲁向这一派送去了援军。作为交换条件,吉尔罗将归为梅菲乌斯的领地,但同时也认可他们一派的高度自治权。
漂亮地镇压了内乱的格鲁将吉尔罗这里作为据点,成功夺回了包括被称为梅菲乌斯建国圣地的圣临之谷——也就是基尔皇子与碧莉娜公主举行订婚仪式的地方——在内的夫拉德高地一带。
吉尔罗位于多明克平原几乎正中央。土地较为荒芜,生产力绝对称不上很高,但却拥有大规模的飞空船中继基地,在国内的交易据点中规模仅次于比拉克。但由于将飞空船用作交易的方式较为低迷,因此这里现在作为军事据点的意义更大。
就算令其与梅菲乌斯皇族通婚来宣誓忠诚,只要现阶段治理如此重要据点的人不是自己的直属家臣,皇帝自然会感到心烦意乱。或许正因为如此,
「这样正好。」
他才会这样觉得。
格鲁当即编製军队,命奥巴里•比兰镇压吉尔罗之乱。随后没过多久,作为新统治者被派去吉尔罗赴任的,正是因德尔夫•约克,梅菲乌斯十二将之一。
「甚至有人传言说,煽动这场内乱的正是梅菲乌斯皇帝本人。」
城馆的一室,费德姆•奥林说道。彷彿揣摩在场六人反应似的向上瞟了他们一眼后,
「说起来,甚至还有意见认为发生在三十年前的豪族内部分裂都是梅菲乌斯谋略所造成的。从格鲁皇帝建造龙神教神殿一事就能看出来,他是个拘束于传统形式的人。一定会费尽心机将圣临之谷夺回自己的手中吧。」
说到这里,费德姆故意停顿了一会儿,
「事实或许确实如此。」
「也可能并非如此。」
六人的反应以费德姆看来无聊之极。
(呿,怎么都那么畏手畏脚的。)
费德姆忍住了内心苦不堪言的情绪。
情况与以前明显有所不同。七人齐聚到这吉尔罗,是因为他们都是同样为国家未来担忧,立志就算用强硬手段也要重建这个国家的英杰。因德尔夫•约克也是费德姆游说的反格鲁派一人,看準了他被任命为吉尔罗领主的这个好机会的费德姆以协助他统治吉尔罗为名,召集反格鲁派的全体成员到此。
起初众人的言谈措辞相当激烈,时不时就能从中感受到对梅菲乌斯皇帝独善其身的愤怒。每当举起中空的杯子,他们就会为了梅菲乌斯健全的未来而将酒一饮而干。七人的意愿——也就是废黜梅菲乌斯皇帝,由自己坐镇国家中枢的野心——拧成一股绳。随着热烈讨论的深入,他们逐渐开始感到这样的未来或许并不遥远。
(但这一切,现在都……)
就算诱导他们去谈论适合非难皇帝的话题,六人也显得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费德姆不禁觉得喉咙乾渴。太阳还高高挂于天空,再怎么说也不是将酒摆上桌面的时间。但现在坚持这种表面的礼仪规矩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充满了这种尖酸心情的费德姆刚想喊来侍从,
「过了两周多了呢。」
突然,因德尔夫说道。
他究竟是想说已过了两周,还是想说才过了两周呢,从这位平日感情表现就很匮乏的将军面上难以区分别。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句话令现场的气氛更加消沉了,费德姆也失去了喝酒的意欲。
(对,两周。)
距梅菲乌斯皇太子,基尔•梅菲乌斯去世以来——
虽然气氛低迷,暗众人好歹比费德姆提出的话题多了丝开口的精神,
「说起来,奥巴里的处刑日子还没决定吧。」
驻扎在伊德洛负责外交的贵族特斯兰说道,
「再怎么说,他也是暗杀皇族的人。」略显肥胖的军人那巴尔答道。「皇帝陛下一定是想在民众面前执行一场盛大的处刑吧。不仅是奥巴里,或许他的一门九族都会被抓去喂龙。」
「那延后了的皇子的葬礼,也会等到那之后才举行吧。」
「应该吧。」
当然,这种话题不可能调动气氛。费德姆的目光从嘀嘀咕咕谈论着的他们脸上移开。
皇子死后,梅菲乌斯皇帝的独裁愈加严重。比如说隆格•塞安以及奥丁•罗鲁格,由于这两位将领无视皇帝的意思,协助向加贝拉送去援军的皇子,现在被赶出了索隆。另外,重镇贵族西蒙•罗德鲁姆也因为直接向皇帝谏言,现在还被软禁在家。
原本因对皇帝的独裁感到愤慨而聚集在此的七人,在失去了作为旗帜的皇子的现在,甚至开始渐渐迷失了各自志向的目标。
「说到延后——加贝拉公主情况如何。」
原帝朝评议会议员玛洛克问道,
「加贝拉前几天派来了使节。」特斯兰回答。「表面是为了弔慰皇子,当然,也是为了碧莉娜公主之后的安置问题吧。使节也直接与公主本人见过面了,但根据侍女们之间的传言,碧莉娜公主似乎拒绝了立刻回国的要求。」
「该不会是想等待皇子的葬礼举行吧。」
「但……如此一来,与加贝拉的关係又将会如何。当前也没有其他合适的男性皇族啊。」
「加贝拉的泽诺王子还是单身吧。或许可以让伊奈莉公主和他缔结新的姻亲关係。」
「不,据说陶利亚那边也在试探是否能和伊奈莉公主联姻。」
「陶利亚算什么东西。」
那巴尔不屑一顾。在皇子基尔与陶利亚缔结同盟之前,他就主张侵略西方得到广阔的领土,以从大陆中央令人窒息的三国关係中脱离出来。也就是所谓的征讨陶琅论者。
「陛下现在或许更想要与恩德拉近关係,所以……」
「说到那位伊奈莉公主。」
见话题一不注意就要转向皇帝了,特斯兰慌忙改变话题。
「似乎从阿普塔回来后样子就有些古怪。」
「哦哦,我也听说了。」
据说伊奈莉公主在回到索隆当天,就彷彿是发生了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似的,把东西乱摔,还对侍女和朋友们大声怒吼。可儘管如此,当她知道义兄基尔去世的消息时,
「这不可能!」
明显慌了手脚,并立刻直接与皇帝谈判,要求「请重新调查一下」。就算是平日很宠伊奈莉的皇帝这回还是大声训斥了公主一通。
「不过啦,毕竟她和基尔皇子感情还不错,而且伊奈莉大人也已经是适龄的少女了,总会有心情紊乱的时候吧。」
(呼)
费德姆忍住了呵欠。说到伊奈莉公主,她是那时差点探出基尔皇太子真正身份,害费德姆吓出一身冷汗的少女,当然基尔本人已经不在了的现在,关于她的话题根本无关紧要。
顺便刚才话题中提到的恩德公国。前些日子,艾力克公子率军进攻加贝拉都城的时候,由于基尔皇子的援军在关键时候赶到,几乎没发生什么战斗,对方就收兵撤退了。虽然人们觉得这件事会给梅菲乌斯与恩德间的关係造成一些摩擦,但恩德此次也派来了弔慰的使者,表面上并没有现出任何非难或是遗憾之意。
根据风闻,恩德内的后继者之争终于表面化。以对方国家的观点来看,现在应该会想尽量避免增加无谓的争端吧。
(欧鲁巴那家伙。)
费德姆用已经彻底冷掉的茶代酒啜了一口,内心暗骂。当然,知道皇太子基尔•梅菲乌斯曾几何时已被替换成剑斗士欧鲁巴的只有他一个。
(居然在这种时候挂点。)
他是个运气莫名强势的男人。所以当听说那男人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突然死去的消息,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不过说到底,这也是自己依然无法放弃野心的感伤所致吧。
费德姆也有些过度沉迷于梦境。那是个过于庞大的梦。眼见成就一点一滴地在脚下逐渐成型,梦想似乎终于到了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却突然如海市蜃楼般从眼前消失不见。
为了将格鲁•梅菲乌斯从宝座上拉下来而热情高涨的壮士们,现在却和那些在索隆过着隐居生活的老贵族们没什么两样。喝着茶,谈论着些无关紧要的事,彷彿这世上没有什么不能谈的话题。
(但是,依然不能掉以轻心。)
费德姆紧握放在膝上的手。在场的这七名,简言之都是他的共犯。如果计画在这里顿挫,就不能保证这其中不会出现通过告发其他六人来接近皇帝的人。
(通过西蒙和隆格那件事,众人对皇帝的疑虑与反抗之心也愈加强烈。不如说,现在才是应该下定决心,召集新同伴的时候。高举的旗帜是什么已经无所谓了。现在要丢下一切已经晚了。)
(已经太晚了。)
费德姆•奥林将满是汗的手在膝盖上擦了一下。
格鲁皇帝的身影,彷彿夏日幻影一般,在其余的六人身后摇晃。
2
漫漫尘土飞扬。十数头龙在地面上飞驰。唯有一匹骑龙武者的速度远超他人。
「怎么了,怎么了。这样可赢不了陶琅其他地方的骑龙兵哦。宗主国陶利亚的士兵能允许他人这样嘲笑吗?」
在队伍最前面高声怒吼的,是阿克斯•巴兹甘。都市国家陶利亚的太守脚跨爱用的龙尤尼翁,壮硕的身体上下摇晃。位于身后数米远位置正同样飞奔的士兵们骑着的也是尤尼翁。阿克斯虽然明知这种龙和小型龙腾格比起来根本谈不上很容易操控,但即便如此,尤尼翁也比同样是中型龙的拜安有着更顺从人的性质。
这是拉班•道培育的新品种。阿克斯认为,如果不能将其像马一样自由操控,就无法在战国乱世的陶琅区域生存下去。
最重要的,是陶利亚所面临的威胁。若是以前,就是阿克斯仇敌的东方梅菲乌斯。但现在——
(哦)
一个身影嗖地窜到了阿克斯的视野内。他侧目瞟了一眼,那是一名二十岁前后的年轻人。佩戴的头盔下露出了一张精干的面孔。
「哦哦。」阿克斯的厚唇嘴角吊起,露出一丝笑容。「真行啊,拉斯旺。」
拉斯旺是阿克斯的侄子。技术果真相当了得。平时他从不会陪阿克斯一起练龙,但仅只今天,
「伯父。今天我陪您一起。」
这么说道。而阿克斯则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应答,一味地策龙飞奔。
(嗯)
阿克斯平时练龙时所使用的沿着城壁的道路已被龙的脚步给踏平了。道路的一旁就是供水渠以及广阔的农田,务农的民众们只有在这时会稍作休息,旁观他们练龙。
阿克斯叹息一声,向后望去。
「还真是一群软骨头。拉斯旺,你先走。必须有人引导他们。」
说着,放慢了龙的速度,让拉斯旺走在最先头。他自己则绕到了队伍的最后,从后方鼓舞部下们。
练龙持续了约两个小时。「好,停步。」阿克斯说出这话的时候,人和龙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原地动弹不得。唯有一个人——拉斯旺•巴兹甘硬撑着向阿克斯行了一礼,率先打道回府。
军师拉班•道走近了正在擦汗的阿克斯。
「辛苦您了,大人。」
「嗯。一阵子不见,拉斯旺也成了一名优秀的陶琅武者了啊。」阿克斯刚说完,就有些不满似的皱起了粗眉,「但那家伙。」
「有什么值得您介怀的事吗?」
「不,我只是觉得奇怪,他是会用那种目光看我的男人吗?」
无论是骑龙并驾齐驱的时候,还是临走前行礼的时候,他的眼中总带着一丝否定自己的感情。拉斯旺原本就与阿克斯很相似,目光很消沉。但阿克斯表面上总是充斥着精力十足的光彩,但拉斯旺•巴兹甘的双眸却有着令被他注视的人感到莫名焦躁、不安的性质。这时,
「应该是不满大人您刻意照顾他吧。」
拉班•道说道,阿克斯露出苦涩的神情。
「不愧是大军师大人。很擅长揣摩凡人的心思呢。」
「在那种状况下,年轻人是从真心想要比个高下。而年长者应该理解这种心情,从正面接受他的挑战。从长远角度来看,无论是胜是败,这场比赛的胜负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话是这么说啦,但民众都在旁观啊。拉斯旺是个自尊心很高的男人。」
「大人您虽然有看人的眼光,但是在用人方法上,似乎缺少一些如何发挥他们才能的能力。」
「如果我多那么一点点那个什么发挥人才能的东西,」阿克斯撇了撇嘴。「现在早就僱佣个更好的军师,并把你的舌头给拔出来,放逐到陶利亚外去了吧。」
将尤尼翁交给龙丁后,阿克斯当即更衣前往陶利亚城。说是城,其实也就是周围挖有沟渠,看上去不过是座宅邸罢了。在一楼面向中庭的大厅里简单进食之后,听家臣们提交各种各样的报告。
随后,他将拉班叫到自己的房内。
「好了。」阿克斯用一副没什么大事的语气开口。「陶利亚差不多该是时候派遣使节前去弔慰基尔皇子了吧。」
「时机还太早了。」
拉班这个人大概总是事先準备好答案似的,无论询问他任何问题,都能毫无顿挫地作出回覆。
「大约半个月前,皇帝格鲁•梅菲乌斯捎来信函,称阿普塔之战是『两军的胜利』这种相当暧昧的措辞,对议和与同盟的事至今没有给出个明确的结论。何况在作出议和决定的皇子基尔•梅菲乌斯已经亡故的现在就更不用提了。所以首先要以大人的名义送出信函,表明要继承皇太子遗志的决心。同时还要附文表示我方会在阿普塔与陶利亚的国境处,为两国和平作出贡献的基尔•梅菲乌斯建碑纪念。」
「嗯。」
「梅菲乌斯至今尚未举行基尔大人葬礼的意思。在那之前妄不可操之过急。」
「我明白了。」阿克斯直率地点了点头,轻声叹息。「该死的,老子居然必须去揣摩梅菲乌斯皇帝的脸色。」
在格尔达军威胁近在眼前的现状下,无论如何都要维持与梅菲乌斯的议和关係,阿克斯非常清楚这点。此外,
(还有军配的问题。)
在阿普塔战败之后,他平时爱用的军配依然还在基尔•梅菲乌斯的手中。那不是普通的军配。那里面存放着古代魔法王国的玉玺。玉玺是塞尔•伊利亚斯时代王权的象徵,也就是说,能得到这个的人,就是唯一拥有称霸西方陶琅资格的人。
基尔曾说过总有一天会将此返还给巴兹甘家。但是,皇子死去的现在,军配也变得去向不明。他将玉玺被夺一事向大部分家臣保密,所以不能向梅菲乌斯公然要求返还玉玺。
拉班派遣了数名探子潜入梅菲乌斯。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找出玉玺的行蹤,但现阶段依然毫无成果。或许可以说阿克斯对暗杀基尔•梅菲乌斯的犯人的愤恨之心远在菲乌斯各位重臣们之上。
此外,
「艾斯梅娜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差不多该是多少用点强也要把她拉出来的时候了吧。」
令阿克斯头疼不已的问题多不胜数。最近这阵子,女儿几乎不愿意在人前露面。停顿了一会儿,
「怎么了?」
他瞥了一眼拉班,一贯的迅速回答没了蹤影。身形宛若枯木的老人那不可思议的目光总是既让人觉得他应该很深思熟虑,又或许根本什么都没在想,
「对,艾斯梅娜大人。和以前大人您将她关在房内不同,您说这次她是将自己关在房内,一步也不愿意踏出吧。」
「你说话就不能不带讥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