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撤退过程中,谈不上宽敞的森林被挤得人满为患。甚至还有士兵被己方的马匹踩中后背,淹没于人流中。在这随手挥一剑必有人头落地的状况中,莫洛多夫依然沉着冷静地辨认着撤退方向执枪冲锋,在密林般的剑锋间隙见缝插针地突破着森林。
莫洛多夫在与迂迴森林的部队汇合后,先停下了马蹄,主动承担起殿军的职责。边掩护己方,边稳步后退。配合他的各国勇士们分列其左右。败局虽已定,但其枪锋威势丝毫不见削弱,将追击而来的拉斯比乌斯队士兵一个接一个地毙于枪下。
「不必深追」
迫不得已,拉斯比乌斯只得高声喝止同伴。此前也说过,现在的他们同样无法默契地配合。急功近利一味进攻只会徒增牺牲罢了。结果他们也只能用火枪和弓箭从远处进行射击。
这场战斗赢得了相当的成果,但却没能伤到莫洛多夫分毫。这之后,以他为首的格尔达军恐怕打算大举向东北方向移动,经由索玛湖东端逃到艾门或是加旦吧。
留在森林内外的陶利亚士兵们纷纷高声欢呼。自格尔达入侵以来,同伴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完成使命的自豪感。简单说,就是获得了对抗格尔达军的胜利。
阿克斯•巴兹甘揉着腰,耳边倾听着胜利的欢呼声。莫洛多夫的枪逼至眼前时,即便是他也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但他现在不得不摆出架子去迎接士兵们喜悦的欢呼。
契利克军也在几乎同时撤了兵。
「决不能追击」阿克斯严令。「我们要堂堂正正地走进契利克的大门。亚姆卡肯定连个不字都不会说的」
收到的并非全是好消息。陶利亚军的损失几乎全都是由莫洛多夫一人的冲锋所造成的,可阿克斯之所以面露愁色,却是因为在他们中也包括了军师拉班•道。
从龙上被甩下来的军师全身撞击地面,失去了意识。儘管还剩一口气,但年龄是不争的事实。光想就知道情况不容乐观。
这次行军以速度优先,因此阿克斯率领的第一波部队中几乎没有非战斗人员。包括了炮兵步兵在内的后续部队中应该有医生,所以在等待后续部队抵达前,只能先让军师在搭起的帐篷中休息了。
拉斯比乌斯来拜访了阿克斯。陶利亚此次之所以行动,很大一部分正是基于被拉斯比乌斯保护起来的波旺•特德斯捎回的信件。
「不愧是继承了巴兹甘家血统的大人。在与格尔达的对抗中初尝战果还真少不了陶利亚的协助呢」
「小事一桩。西方是巴兹甘家统治的土地。保护这块地方对我们来说根本不能说是什么远征」
这种说法似乎惹怒了拉斯比乌斯,他的瓜子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但并没有出言指责。而阿克斯彷彿完全没有觉察到似的,
「海利奥的忠义之士们没有放弃夺回海利奥才可谓真正的战果。请允许我向你们表示感谢」
说着,伸手请求握手。拉斯比乌斯回应了他的要求,同时,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脸上不禁表现出了内心的这种想法。有着高傲的一面,也有着易亲近的一面,两者毫不矛盾地在他身上并存。在与他的谈话过程中,
(啊,其实或许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拉斯比乌斯突然想通了,随即不禁有点想笑。说得简单点,阿克斯•巴兹甘就像是个孩子。而且还是集中了附近的孩童,自命老大的那种小孩。
随后,拉斯比乌斯命部下将欧鲁巴带来此地。希克也在他身边。阿克斯当然还记得数天前才造访陶利亚的使者的容貌。说是使者,但他原本就是陶利亚僱佣的佣兵,再加上当听说倘若要追根溯源,对方其实本是梅菲乌斯剑斗士的事后,阿克斯露出了複杂的神情。
但他们在柯尔德林丘陵一战中,直到最后关头都没有丢下波旺不管,始终保护着他的事实不容置疑。以拉斯比乌斯看来,他反倒想要向陶利亚太守介绍欧鲁巴,但没有这个时间。
「事后办个宴会吧。也会给你们赏赐的,但毕竟当前时势所迫,别抱太大的期望哦」
阿克斯半开玩笑地笑了笑。
然后为等待后续部队,他们先在森林的周边稍作休息。阿克斯让士兵们轮换当班维持阵型,并命令侦察兵警戒周围情况。顺便派快马赶去后续部队,把这里的情况告知对方的同时,命令他们中三分之一的兵力折返陶利亚。这番举动并非看不起契利克,而是为了防备败退的格尔达军将矛头转向陶利亚。
这段期间,欧鲁巴与希克、基利亚姆这些熟人,以及塔尔科特和斯坦这些佣兵聚集在一起,然而,
「区区梅菲乌斯的剑斗士」
耳边忽然传来这么一句骂声。这句故意说得能让他们听见的嘲讽,是出自一名对远处步哨发号施令的男子口中。从身上防具来判断,他应该是海利奥的士兵。而且似乎还是大队长级别的。他头上佩戴着的附有尖角的陶利亚制头盔顶端饰有一束流苏,右肩则披着短小的斗篷。
「我不管什么拉斯比乌斯的命令,居然胆敢自以为是指挥别动队。连张脸都不敢露的小鬼。海利奥啥时候人才不足得沦落到必须求奴隶帮忙的地步了?」
「哟,我说希克」巨汉基利亚姆边用手指掏着耳朵边说道。「我不怎么听得懂西方口音。刚才这话是不是在找我们的茬?」
「别这样,说不定是我们会错意了啊」
希克用他那与外貌相符的女性般柔和的声音应道。看似是在安抚他,但,
「万一我们拔剑指着他,他却哭丧着脸向我们赔礼道歉说『不是这样,非常抱歉这话让你们误解了』这种话。到时候尴尬的不就是我们了嘛」
实际说的内容却火药味十足,而且故意说得让对方能听见。以希克的性格来说这比较少见。而当事者本人的欧鲁巴却一言不发,始终面朝契利克的方向。这是他在思考问题时候的毛病,目光凝视一点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我知道那家伙的名字」
事后,塔尔科特小声说道。
「记得他是海利奥步兵队大队长斯鲁尔•威利姆。那家伙心情似乎不太好,别过度挑衅他。据说他比外表看起来要有实力得多」
嘴上虽这么说,但目光明显带着等着看好戏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除此之外一切平安无事,后续部队也平安与主力部队汇合。还没等阿克斯站起身,传令兵就沖了进来。听了他的报告,
「终于来了啊。我还以为非要等我们动真格地冲进去他们才肯罢休呢」
阿克斯沉重地呼出了一口气。
契利克的使者赶到了。
另一方面——
在遥远的陶利亚,
「什么」
拉斯旺•巴兹甘冷酷的容貌上蒙上了一层惊愕。
「此话当真?」
「是——」
作答的老魔道士双掌托于胸前,掌上摆着一个形状奇怪的水晶球。是一个长着角,鼻骨略突出的头盖骨形状。他凝视着水晶球,
「我们的部队刚从海利奥出发,海利奥就被王家的士兵给夺回了。他们随即向陶利亚派出了救援部队,恐怕想对由莫洛多夫率领的部队发起夹击吧。结果如何目前尚看不清,但莫洛多夫可能会撤退」
「为什么」
「因为名为拉斯比乌斯的男子与其部下埋伏在贝尔迦纳山岭——」
「不是指这个!」拉斯旺歇斯底里地吼道。「我问的为什么,指为什么海利奥沦陷的消息没有通知到莫洛多夫的部队。你们不是能远距离意识互通吗?假如知道敌人的援军从后方赶来,莫洛多夫也就能及时应对了啊」
「那都是因为莫洛多夫的部队中没有我们的同伴与其同行。我们的人数毕竟有限」
魔道士的回答简洁明了。话语中没有丝毫焦急、后悔、或是歉意。拉斯旺哆嗦着嘴唇,然而,
「毋需焦急」
老人的声音依然冰冷。就像是给气急败坏头脑发热的拉斯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但拉斯旺好歹是有手刃亲生父亲觉悟的男人,他眉头紧锁狠狠盯着对方。
「一旦错失机会,所有的一切都将付诸流水。无论你们的魔道多么强大,历史的机遇可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影响——」
「正是。机遇重于一切」魔道士打断了拉斯旺的话。「好机会今后要多少有多少。可一旦失败,一切可就都完了。吾主格尔达对拉斯旺大人您可是抱有很高期待的哦,请千万不要因一时性急,毁了将来仍会造访的机会」
「照……照此下去,该不会演变到整个西方联合起来将格尔达击溃的事态吧」
以拉斯旺看来,说什么都得死撑面子不让对方小看自己。他可以没有老好人到满足于对格尔达言听计从所换来的陶利亚。他脑海中盘算着等自己登上太守宝座的那天,要如何与到时候已经取下大半个西方的格尔达维持平起平坐的关係。然而,
(唔)
气焰从拉斯旺的表情中被削落,血色从他褐色的面孔上褪去。
魔道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而且还是无声地笑着。
片刻后,
「毋需焦急」
魔道士重複道。最后,拉斯旺•巴兹甘不得不暂缓自己打算在陶利亚展开的行动。从窗口俯视正迎来拂晓微光的陶利亚街道。拉斯旺只能试图说服自己,命令尚未通传至那些一无所知的士兵或许说明了运气还没彻底弃他而去吧。
2
「我这是被格尔达骗了啊」
在契利克城内的议席上,国王亚姆卡二世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道。
受邀出席的有阿克斯以及数名兵团长。同时拉斯比乌斯与骑龙队的副官也作为海利奥的代表出席。
「你说自己是被骗的。但我不觉得这个理由能说明一切哦」
如果拉班•道在场,这会儿就该开始安抚主君了,但可惜的是老军师现在还未恢複意识。阿克斯严厉的面容涨得通红,
「契利克与格尔达勾结已是不容质疑的事实了。那好,你倒是说给我听听,究竟是怎样的花言巧语才能把你骗到居然胆敢出兵攻击陶利亚?」
「并……并非针对陶利亚。那个……派去国境的那些士兵是因为在得知了海利奥的沦陷后,为保护国家想加强防御——」
「就算是,你的行动也稍微快了一点吧。速度快到令人不由怀疑你是在知道了柯尔德林丘陵之战结果前就从契利克出兵,并在国境完成了排兵布阵」
阿克斯的话句句一针见血。其貌不扬的亚姆卡频频用手拭去他那毛髮稀疏的头上流下的汗水,
「格尔达军向我发来了恐吓信。让我从后方进攻海利奥,若不从命,下一个目标就轮到我们了。当然,亚姆卡我绝不会屈服于这样的威胁。我们为了向格尔达表现契利克的军威才出动了部队。但这反倒正中他们的下怀。正如阿克斯大人您的误会,他们的目的就是让外界误以为契利克与格尔达联手,以便封锁陶利亚的行动啊」
「哦」
阿克斯怀疑地打量着刚走进房时还脸色惨白,现在越说越红光满面的亚姆卡二世的脸。这话姑且还算有模有样,
(但若这真的是格尔达的策略,那也未免太幼稚了。光靠一纸威胁,是根本无法推测契利克究竟会如何行动的)
阿克斯本来就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对此他本人也有一定程度的自觉。他明白,拉班不在,自己的这种性格很可能会坏事。
(呿。事情只能这样不了了之么。不,或许应该再逼一下,诱他说出格尔达的情报来么)
他最不擅长的就是制定这种细节方面的策略了。阿克斯一不说话,自然,室内也只能陷入沉默。灿烂的阳光从窗外透入室内,令房间亮堂到用肉眼就能看清漂浮于空气中的一颗颗细小尘埃,有些洁癖的拉斯比乌斯从刚才起就始终板着一张脸。
亚姆卡努力想揣摩这两人的表情。
顺便提一下,陶利亚军当前正在契利克近郊安营扎寨。没有摆出任何咄咄逼人的架势。这就是阿克斯豁达性格所凸显的优势了。亚卡姆派使者前去试探后,以契利克款待陶利亚军为由举办了一个小酒宴。数名身负契利克要职的官员也参加了此次宴会。
阿克斯推测契利克民众及底层兵卒恐怕不知道自己国家与格尔达有勾结的事。儘管势力斗争从未从西方这片土地上消失过,但契利克与陶利亚一样,都是自塞尔•陶琅分裂起就留存至今的国家。继承了塞尔•陶琅时代风俗习惯的国家间直至今天还保留着独特的羁绊。在面对外敌时,哪怕双方昨日还是战火交加的对手,今日也会就地携手,齐心协力迎战敌人。而这样的契利克人是无法轻易接纳扰乱西方秩序的格尔达的。
因此他怀疑,或许正如刚才亚姆卡所说的,契利克士兵们接到的指示就是「出兵抵抗由海利奥攻来的格尔达军」。
契利克今后将成为对抗格尔达的重要据点。阿克斯也不想伤害这里的民众,不希望让他们产生过度的警戒心。换言之,就不能对国王亚姆卡二世逼得太紧。
(呿)
阿克斯又轻轻啧舌,话题一转,改为向拉斯比乌斯询问海利奥的状况。
拉斯比乌斯平静地叙述着自艾门的战败后,国王艾拉贡战死、国内动乱等海利奥所遭遇到的一系列不幸。
「发起内乱的人物是被格尔达煽动的吗」
「现在已经无法确认此时,但并非没有这个可能性」
随即,拉斯比乌斯提起了海利奥僱佣的名为格雷冈的佣兵队长与格尔达有勾结,并在柯尔德林丘陵之战中背叛了己方的事。
「格雷冈啊」
阿克斯瞥了亚姆卡一眼,契利克国王剧烈地乾咳了几声,转头装没听见。
佣兵团『红鹰』首领格雷冈原僱主就是契利克。后来由于与亚姆卡产生不和,才沦落到被国家放逐的身份。之后,他率领了七百士兵被海利奥僱佣,但整个事件过程十分不自然。如果从亚姆卡与格尔达勾结的角度来看,这两人并非发生不和,更像是亚姆卡主动将格雷冈派出去,以便他能从内部击溃海利奥,这样的推测比较顺理成章。
如此看来,拉斯比乌斯自然不会对亚姆卡表现任何友善的态度。但海利奥骑龙队队长那尖锐的面容上没有混入丝毫感情色彩。
一定是他同样认识到了契利克所肩负任务的重要性了吧。所以才用钢铁般的剋制力严律自己。阿克斯感到有些无趣,
(契利克的问题看样子只能延后考虑了)
内心下定这样的决心。一切等击退格尔达军后再说。到那时,手中就将握有能令自己在与契利克交涉中佔尽优势的材料,一想到这里,心情多少也算是变好了一些。说不定还能瓜分到几成索玛湖周边肥沃穀仓地带的经营权呢。
「今天我们迎战格尔达军。对方是驻留于海利奥的部队吧。他们究竟是何许来路」
「一句话概括,东拼西凑成的部队。但他们也经历了海利奥曾遭遇过的事,处于民众被挟为人质的状态,不得不服从格尔达的命令」
「这也太奇怪了。用这种做法就算能将敌对势力全部清除乾净,也无法施政啊。格尔达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谁知道呢。只不过……」
「只不过?」
「该不会格尔达的弱点就在这里吧」
拉斯比乌斯平静地道出这番话,直至刚才还冷若冰霜的他表情,忽然像是被内心的感情所融化,或被异于愤怒及欣喜的某种其他感情所替代似的。
「对民众来说,无论是祖国被蹂躏,还是统治者改变,只要今后的生活质量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就会适应新的国名及体制。然而,统治者一旦不为政,人心就会时常充斥着愤怒,就会怀念自己原来的国名,就会期待原来的王族夺回王位的那天,直到他们再也等不下去的时候,就会自己挥起拳头。就像我们海利奥曾经历的一样,目前处于格尔达佔领下的加旦、艾门可能也陷入了相同的情况吧。所以今天我们所取得的战果,一定会传遍整个西方,直到某个重要的契机到来之际」
「格尔达军就会土崩瓦解」
「没错」
两者充满激情的这番对话,在场的人中只有亚姆卡二世听得浑身不自在。他无视已经开始讨论打倒格尔达计画的二人,
(所谓的总算放下了心头包袱,指的这种情况吧)
彷彿置身之外般思考着。
他向阿克斯作出的解释当然全都是胡说八道。他与格尔达确实有勾结。但若问是否『确实』有,或许亚姆卡本人也不得不思考一下。毕竟他至今还对导致他与格尔达之间产生联繫的契机感到有些难以释怀。
亚姆卡之所以对阿克斯隐瞒真相,原因之一固然是考虑到契利克的将来,可真正的原因之所以无法公开,
(我如果对他人说了,一定会因整件事过于荒谬而被嘲笑的)
则是因为这个理由。
这事发生在大半年前。某天晚上,亚姆卡二世在梦中遇到了一名舞女。无论是这名舞女优雅的舞姿还是其浓艳的美貌,都比亚姆卡迄今为止见过的任何女性更合自己的口味。由于过于完美地符合他理想中的女性形象了,以至于他禁不住猜测这次邂逅该不会是龙神大人注定的宿命吧。
一曲舞毕的舞女与亚姆卡在梦中共度春宵,同时在他的耳边轻声呢喃,
「大人您将成为统治整个南部陶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