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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琅地区,打倒格尔达军的时机正在逐渐成熟。
在契利克之战中败退了的莫洛多夫所率领的格尔达军暂时退到了西北方向的加旦。
这里是莫洛多夫的故乡。之所以逃到这里,当然并非只因为这个原因。在确定了敌人的北上是无法避免的情况下,莫洛多夫判断不如凭藉大部队强化本地防御较为妥当。然而当他们刚抵达加旦,自称格尔达部下的魔道士就找上门来,
「你率两千名士兵这就前往艾门」
还下达了这样的命令。艾门地处加旦的更为北面,是几乎可被称为塞尔•伊利亚斯最后防卫要塞的都市国家。听了这话,莫洛多夫不禁感到纳闷。
(究竟……)
艾门的地理位置很难说适宜防守。以莫洛多夫看来,被东西两侧山脉夹在中间的加旦更适合配置大量兵力进行都市防卫战,如若敌人向比较容易攻略的艾门派出兵的话,还能用游击战来应对。可无论怎样,格尔达的命令都是不容违抗的。
(魔道士大人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啊)
这对格尔达军来说是家常便饭。毕竟即便在连战连胜那阵子,当部队指挥官镇压了敌方势力后他们也没对兵将下达命令,而是只说了一句,
「静候下次进军的指示」
随后便拒不见任何人。
让他们等,士兵们变得无所事事。在这期间,原本就东拼西凑聚起来欠缺统一性的士兵们脾气越来越暴躁。家人或恋人被挟为人质的他们在这种心情焦急的状况下,自暴自弃的不在少数。
这是他们第一次吃败仗。当然士兵们之所以服从魔道士的理由同上述。但原因不仅如此,不可否认,其中也包括了某种对与任何势力对抗都能取得胜利的来路不明魔道士的恐惧心作祟。
(而这种神通力也开始弱化了)
士兵们的士气日渐低落。与其放任他们用暴力对自己的故乡加旦发泄,确实还不如率领大部分人去艾门比较好。
莫洛多夫带着几乎自弃的心情说服自己,命部下重新开始做出发的準备。他自己则利用剩余仅少的时间与加旦的友人们会面。
儘管他们每个人都拥有与加旦武人性格相符的豪胆,态度豁达到令人不觉得他们还处于被佔领的状况下,但表情及言行中还是略透出一丝颓废。
这些人中,包括了莫洛多夫的弟弟尼尔基夫。尼尔基夫外号『青龙』,是与莫洛多夫并称『加旦双龙』的将领。他和莫洛多夫同父异母,年龄相差十多岁,但两者的容貌与气质十分相似。
「大哥!您回来了啊」
踏着咚咚的脚步声,尼尔基夫用雷鸣般的嗓门招呼道。儘管尼尔基夫的身高比兄长略矮,但躯身材更宽。一见到他那四肢粗壮有如酒桶的令人怀念的身影,莫洛多夫裂开嘴。
「唉唉,输了输了,输得一败涂地啊」
「哎呀」
尼尔基夫的粗眉挑了一下。
「怎么了」
「不。只不过我还以为大哥你会显得更悲壮一些才对。自从加旦落入格尔达之手以来,大哥就一直板着一张脸。但是似乎今天心情却很好」
「输了心情怎会好啊。还失去了好几个部下。我可没那么冷血」
「那算我用词不当吧。不该说心情很好……应该用精神奕奕吧。嗯,当遭遇败仗时,大哥你会表现出这种情绪多半只有一个原因」
「哦,是什么」
说到这儿,两人脱下盔甲坐下身,接过侍从递上的马奶酒。加旦的民众有着很强的游牧民族意识,生活方式也与之存在相似之处。虽说受附近湖沼地带大自然的恩惠,以农耕生活为生,但加旦人依然特地在南方荒地畜牧饲养了大量家畜。除此以外,游牧民族代代相传的工艺品也可以说在加旦文化中发展成熟,品质极为出众。
「大哥,是在战场上遇到出色的对手了吧」
「出色的对手——」莫洛多夫沉吟了半响,「或许是吧」
自从隶属格尔达军后,莫洛多夫始终常胜不败。但他从未在这些征战中感受到昂扬的斗志或是喜悦。被格尔达直属魔道士分配了一两支部队于麾下,依身为指挥官代理的他们的指示行军,仅此而已。
儘管称他们为指挥官,但格尔达军的编製其实相当古怪。毕竟莫洛多夫甚至不知道这些男人们的名字。他们披着斗篷,半遮面孔,连容貌都看不清楚。
「你可以将我的声音视为格尔达的声音,将我的眼睛视为格尔达的眼睛」
这句话就如同魔道士们的口头禅。他们虽无疑格尔达的部下,但却总是只对进军路线下指示,而不给出任何关于士兵配置及作战内容相关的具体命令。
(还真古怪)
剩下的事就全部交给莫洛多夫等将领了。毋需多言,这些将领们原本就隶属不同势力,是互相争斗的存在,哪怕召开什么军事会议,也几乎很少能达成意见统一。
儘管如此,他们还是胜利了。
甚至可以说压倒性的胜利。
(为什么)
这不是个需要苦思冥想的问题。无论哪方势力,在格尔达军行动之前或是之后,必然会发生内部纷争。某位将领或是在继承人之争中掉队的王族末子之类的,总会因不知何时格尔达暗中煽动的内部纷争而点燃叛乱之火。而格尔达军就会趁此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其打个措手不及。莫洛多夫他们只需跨上军马或龙一味冲锋就行了,根本不需要什么作战计画。
(武人的热血岂会为此等战斗而沸腾)
莫洛多夫的头盔模仿的是龙的造型,喝着与头盔犄角形状相同的皮袋中的酒,这位年过五旬的猛将思索着。
「确实是个有点意思的男人」
「是何等人物」
尼尔基夫探出身子。或许是因为与兄长有着十五岁左右的年龄差吧,尼尔基夫的举止与其浓密的鬍鬚及无数武勛不相称,显得莫名稚嫩。就像倾听父母说故事的小孩,眼睛灿灿生辉。
「是个戴着面具的剑士。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但相当了得。头脑似乎也很灵活,总逐一抢在我们前面妨碍我们」
「哦」
边向弟弟讲述着战场发生的事,莫洛多夫无法不想起那名假面剑士对自己所说的话。
(展示出你真正的忠诚啊,莫洛多夫。只有你才能向你们公主证明,加旦才不是会屈服于区区格尔达之流的存在)
凡格尔达军所到之处定会发生内乱、叛变。这里——加旦也不例外。但此处并非由那些因平日遭受的待遇或是对王的方针不满的兵将所为。
莉玛•加坦因公主。
身为加旦王独生女的她每晚都被某个噩梦所困扰。在那段时期,陶琅区域这类事频发。格尔达在梦中出现,用传说中的怪异的法术诱惑少女们,将她们引诱到自己的身边。
莉玛将这件事与父亲与龙神教祭司商量,但这还是在格尔达成为真正威胁前的事了,因此周围的人都笑着说,这不过是个单纯的梦罢了。
随后在几乎同一时期,一支巡礼者队伍拜访了加旦。据说他们这次的旅程打算绕遍西方都市,在各地圣堂献上祈祷。然而他们实际却是格尔达派来的魔道士士兵。莉玛•加坦因这天夜晚趁人不备从卧榻上起身,没被任何人发现地打开了城门,将他们引入了城内。
在莉玛带领下进入了她父亲——也就是王寝室的他们悄无声息地暗杀了加旦王。在城内获取装备的士兵们向聚集在加旦南北城门的警备兵发动奇袭,打开了大门,将埋伏在城外友军也放了进来。
这期间,加旦的部队几乎根本毫无抵抗能力。莫洛多夫和尼尔基夫根本连他们名震西方的实力中的十分之一都未能发挥,就被抓了起来。
不久后加旦就被佔领。不少民众被带去了塞尔•伊利亚斯,剩下的人都在士兵们的监视下沦为人质。莉玛公主是被带走的其中之一。
自那之后,莫洛多夫唯有听任魔道士们的摆布。
(如果能斩杀那个魔道士)
他曾数次掀起过这个念头。如果能募集有志之士杀了魔道士,调转马头一鼓作气进攻格尔达所在的塞尔•伊利亚斯神殿遗迹,或许就能结束这场荒谬的战争了吧。
然而,在没有战争的时候,魔道士们总会独自一个人躲起来,却对军队的内情及支配地域的形势熟悉到令人诧异。既然那个魔道士自称 『格尔达眼睛』,莫洛多夫推测军队内部一定也混入了『魔道士眼睛』的间谍吧。
也就是说,只要无法揭露间谍的数量及真实身份,自己是无法轻举妄动的。因为不知这样做会给身在加旦和塞尔•伊利亚斯的民众带来多大危害。被众口称颂为猛将的莫洛多夫也不是个只知道一味杀敌的目光短浅的男人。
「加旦的情况如何」
战场上的话题告一段落,莫洛多夫向弟弟询问道。
「和以前没什么多大的变化。只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魔道士们开始着手改建龙神教的圣堂了」
「改建?外表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啊」
「嗯。我本来也以为是为了强调格尔达的权威,想将圣堂改装得富丽堂皇一些。但他们似乎是在内部做了各种整修。禁止除他们外的所有人进入,根本不知道他们在里面搞些什么」
「唔」
「话说回来,大哥,您去见过家人了吗」
向兄长杯中斟酒的尼尔基夫问道。
「没」莫洛多夫转着粗壮的脖子摇了摇头。「不见」
「为什么。虽说是人质,但只要大哥您提出想要见,那些家伙们也不会不同意的啊」
「不能只有我去见」
莫洛多夫断然拒绝。从将领到兵卒,加旦几乎所有男性的家人都被挟为人质。弟弟尼尔基夫的家人等都被送去了塞尔•伊利亚斯。一想到目前的现状,莫洛多夫就不愿意唯独自己见到家人。
「大哥」
说到这儿,尼尔基夫压低了嗓子。
「什么事」
「大哥您现在率领的加旦兵力有七百。此地交由我负责的加旦士兵也有五百。加旦的五名魔导士中有三名目前不在加旦,他们看上去好像有些手忙脚乱的样子。对格尔达来说,契利克的战败恐怕也是预料外的事态吧。大哥,或许现在——」
「不行,尼尔基夫」
「为什么。再过不久,陶利亚、契利克以及海利奥的部队就会抵达。我们只需配合他们的攻击发动叛乱,借夺回加旦的势头与西方联合军汇合,一鼓作气进攻塞尔•伊利亚斯就行了」
尼尔基夫的眼中闪烁着身在战场上的那种耀眼光辉。莫洛多夫灵魂挣扎的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弟弟,但他强忍下不时涌上的想投身其中的那股冲动,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样只会令民众变成牺牲品。别忘了莉玛公主,还有你的家人也都在塞尔•伊利亚斯」
「要的就是速度啊,大哥。只要不给他们将民众或公主当挡箭牌的机会就成了。神速到令他们觉得我们会对人质见死不救,迅速攻佔敌军大本营。一旦枪尖迫至眼前,没人会傻到特地将人质拖出来找死的」
「这——」
弟弟的意见也十分中肯。莫洛多夫皱起了眉头。敌人是魔道士。是自称格尔达的来路不明的男人。迄今为止,他造成了无数超出自己常识的事,也确确实实将西方半块版图纳入手中。
「而且莉玛公主又算啥」尼尔基夫罕见地对兄长大声怒吼。「她不就是个屈服于格尔达,背叛了国家的卖国贼吗」
「别这样」
「为什么。那女人已经不是我们所认识的公主了。真正的莉玛•加坦因才不会被什么魔法给迷惑呢」
「我们不也是被对方的这种魔法玩弄于股掌中,被强迫打自己所不愿意打的战争吗。如果你再敢继续侮辱公主,我也有自己的想法」
「大哥!」
就在二人视线撞出激烈火花的这时,一名穿着长袍的男子悄无声息地出现。他是滞留在加旦的数名魔道士中的一个,秃顶,面颊削瘦。还没等吃了一惊的二人来得及转向门口,魔道士便开口道。
「加旦的双龙兄弟正因醉酒而吵架么。虽无妨,但希望你们别忘了现在仍处战时。此外……」他用嘶嘶作响彷彿空气外泄般的声音继续道,「你们不用胡思乱想了。我们的眼睛,我们的耳朵遍布整个西方」
这语气就像打从一开始就旁听兄弟俩对话似的。尼尔基夫也不禁面色为止一变。但或许是酒水入肚,忍不住想对这个恨之入骨的魔道士报以还击吧,他硬是笑了出来,
「话是这么说,但你们却没有看破海利奥军对大哥部队发动的奇袭。所谓的魔道士的眼睛,其实也不怎么可靠嘛」
他出言讥讽。可魔道士的唇边却勾起出了令人作呕的笑意。
「这种事偶尔也会发生的啦。不过可千万别低估我们的耳目哦。哦哦,尼尔基夫大人的孩子是个七岁的女孩吧。俗话说女儿像父亲会比较漂亮,但您的情况下,还好令千金长得像您的夫人」
「你这家伙,究竟在说……」
「您的夫人身在塞尔•伊利亚斯,我们目前保证了她们的正常生活。但是,只要我向那儿传去一言半语,就可随意左右她们的待遇。一天两顿的饭菜能改成两天一顿,不,改成三天一顿吧。同时也能让她们母女俩中任一成为龙神大人的活祭。哎呀,令千金忽然哭起来了呢。也许是感受到我的气息了吧。令夫人正在她耳边唱歌安抚她哦。这不是加旦的童谣呢。应该是流传于弗格鲁姆某地的歌谣吧」
「你这家伙——」
尼尔基夫这回终于面色苍白,表情僵硬。尼尔基夫的妻子确实被带去了塞尔•伊利亚斯。每当女儿哭泣的时候,妻子的确总会抱起女儿哼歌给她听。再加上妻子并非加旦出身也是事实。这个魔导师本不可能知道这些才对。除非亲眼看见,亲耳听见。
魔道士并没有因取胜而露出傲然的神情,而是,
「也请莫洛多夫大人抓紧时间準备起来。敌人会兵分两路,分别向艾门及加旦这里进军。请尼尔基夫大人负责加旦的守备。至于艾门的防卫,就交给莫洛多夫大人了。只要加旦双龙守护陶琅真正的统治者,兵将们定会士气高涨吧」
就像是随口说说似的,语毕便转身离去了。
尼尔基夫紧握着的拳头颤抖着。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恐惧。不管是什么,莫洛多夫都装作没看到,而是
「务必多加小心,可千万别在我不在的时候鲁莽冲动啊」
再三叮嘱他。
七天后——正当欧鲁巴赶去陶利亚时,莫洛多夫跨上战马,率领两千士兵离开加旦北上。北方是塞尔•陶琅时代被整备为牧草地带的广阔草原。艾门就位于此地入口的防守位置。
风猛烈地吹着。
这个时期,从西方刮来混着沙尘的风势逐渐增强。加旦有西侧山地可以阻挡,但当北上抵达东临艾门的位置时,行军中的士兵们脸上已经粘满了细小的沙粒。莫洛多夫将头盔压低至眼前,压抑内心情感不表露在脸上,策马前行。
(多么不吉的风)
传说中,西方沙漠中这每一颗沙粒,都是在此地战败化为尸骨的龙神族化石腐朽风化后的残骸。
风在牧草地一带刮着。
塞尔•伊利亚斯就在其中某一点,位于草原的几乎正中央。
一座废都。
无人踏入的这短时间内堆积起来的沙土随风四散,同时被吹来的沙砾又塞在铺路石块的缝隙中越积越多。
横幅较宽的阶梯尽头,位于这座废墟最高的位置,矗立着一座看似最近才被人着手改建过的建筑物——龙神教的神殿。
沙土被清扫得乾乾净净,入口处的门柱也巍然屹立。在充满了死与毁灭的周遭风景中,鲜明到令人不快地夸示着自身的生命力。
建筑物中,
「格尔达大人」
传来了一声叫喊。
2
「格尔达大人」
又被呼喊了一次,老人「哦哦」地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