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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在地上的魔道士再没有了动弹。欧鲁巴肩膀起伏喘息着,如猫一般慎重地靠近尸体。
毕竟无法保证魔道士真的不会有两、三个心脏,无法保证他不会突然醒来再向自己发动攻击。可仔细审视下来,躺在地上的不过是具普通的尸骸。折断的杖子也化为残骸四散落在地上,丝毫看不出刚才还变成蛇袭击欧鲁巴的样子。
男人自称『格尔达的通道』。虽不清楚其真正的含义,但恐怕他应该不是格尔达本人吧。
欧鲁巴从他胸口拔出剑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就这么握着剑屈膝蹲在他的遗体旁。
数分钟后,欧鲁巴走出圣堂。斯坦牵着马在门外等他,他的面色已经恢複了正常。正如欧鲁巴的预料,一旦杀了魔道士,魔术陷阱就停止了。路上的士兵们纷纷露出了如梦方醒的表情。
可从幻觉中醒来,惊恐却并未消失。飞空船依然在天空中——没错,如今欧鲁巴的眼中能鲜明地辨认出那不是龙,而是搭载着魔素引擎的飞空船。每当飞空船开火轰炸时,欧鲁巴的面孔都被闪光染白,随即就能见到一栋栋民居被火焰所包围。
对仓惶逃跑的人们来说,就算已经清醒,噩梦却还在持续着。是梦境还是现实,搞不清自己的状况就四处奔逃的人依然很多。
欧鲁巴与斯坦跃上马背,宾士于街道上巡视。大地在轰鸣,所到之处的建筑物均砖瓦碎裂、残破不堪。火焰与烟雾彷彿互相啃食般覆盖着整个加旦上空。
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悲鸣声、以及怒吼声中,
「欧鲁巴!」
忽然听到了希克尖锐的叫喊声。欧鲁巴队的人都集中在都市南门附近。所有人都没什么明显的外伤。万幸他们较晚才进入城内。
「究竟发生了什么?」基利亚姆的表情中混杂着烦躁与愤怒。「每个人都像是刚出生的龙一样哇哇乱叫,为什么都不战斗?」
欧鲁巴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当他说到在圣堂斩杀了魔道士的时候,塔尔科特吓了一跳,往后倒退数步。
「哎哟哟,真吓人。你这辈子到死都会被诅咒的哟」
原船员的他本来就有迷信的一面,似乎还在在比划着驱魔的手势。
「反正我们一开始就打算去杀格尔达吧。被一两个魔道士诅咒有啥好怕的」
克伦挺起胸膛,充满了自信。作为一名经验尚浅的新兵,他的胆子出乎意料得大。
欧鲁巴见几个主要的部下恢複了往常的表情,
「接下来轮到我们反击了」
这么说道。
他先将三十多名佣兵交给了基利亚姆,负责扫蕩敌方士兵。剩下的,
「把那个打下来」
指着空中说道。
幸运的是,由于希克他们接近队伍的最末尾,因此与行军速度十分缓慢的炮兵队距离很近。手上持有的火炮加上从敌人那里夺来的总计有五门。欧鲁巴认为这些应该够了。
迅速下令在城市外侧组装火炮,为召集人手,欧鲁巴本人也立刻策马在城内疾驰。
他一个个招呼在城市里漫无目到处徘徊的士兵。由于部队和人员散乱不堪,指挥系统已经彻底瘫痪。早已逃离这座城市的士兵也不在少数。
就在他做这些的时间内,地面再一次摇晃,弹起的小石子击中了欧鲁巴的面具。他内心不禁啧舌。儘管欧鲁巴很看不惯斯鲁尔,但撇开欧鲁巴队,斯鲁尔好歹是个能在没出大乱子的前提下统帅了聚集各国武将部队的人物。然而这一切,
(却因为区区一个魔道士,被搅得如此混乱)
这根本不是什么计谋或是策略。
勉强凑足了人数后,欧鲁巴在都市十字路的中央将人员召集了起来。在四处奔走的这期间,他将记忆在脑海中的都市地图简单地画了下来,同时将需要配置火炮的地点逐一做了标记。
「不要一起开火。我会发信号。一定要依顺序发射」
在被下令的人中,在留宿镇与欧鲁巴队并肩作战的海利奥军人很多。在除他们以外的泽尔德人中,也有一些人对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命令表示出些许反感。然而,
「我们会负责当诱饵」
当见到欧鲁巴率领的少数骑马部队在敌舰视线範围内奔走,他们也就没有怨言了。
驱马飞奔的欧鲁巴后方爆炸接连不断,跑在最先头的欧鲁巴儘管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但依然準确地选择行进的道路,位居最后的一名佣兵遭到爆炸冲击的波及,从马上坠下,颈骨骨折当场死亡。
在城中绕完一圈的欧鲁巴抵达了一座前方附带庭院的广场,他在马上果断一挥手。
炮声轰然响起。
第一、二发打偏了,不过这反正也是用于诱导敌舰的威吓性射击。飞空船打算与炮击拉开距离,在空中盘旋观察情况。这时正是飞空船的行动最迟缓的时候。
「开火」
欧鲁巴一声令下,这次炮火从地面上连续射出。只见飞空船巨大的身躯一个摇晃,下腹部喷吐着火焰,即时失去平衡坠落下来。
加旦道路上欢声四起。
再一看,整个加旦城已经为火焰和煤灰所支配,大量的尸体甚至几乎掩盖了道路。居民们被大量残杀,存活下来的大半不是獃滞地杵在原地,就是为家人与朋友的死悲痛欲绝,抱着他们失声痛哭。
欧鲁巴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声。
向身侧望去,只见一名年轻女性正用指甲抓着地面。从哭喊声中可知,似乎是她刚出生的孩子死了。
「——」
欧鲁巴抿着嘴唇,再次驱马奔跑了起来。沿外壁种植的老树被火焰包围,火星时不时飘到欧鲁巴的头上。
他不停寻找着队长斯鲁尔的身影,但最后找到的,却是被数名士兵担来的他的遗骸。
(真是个没有武运的男人)
如若这个男人并非身为将领,而只是率领一支大队参加战斗的话,或许就能赢得更多功勛。欧鲁巴郁闷地叹了口气。
「欧鲁巴大人」
中队长比夏姆向他搭话。他貌似是个善于灵机应变的人,在这样的非常事态中依然保持着冷静,将士兵们集中在一起。
「格尔达似乎会使用扰乱人心的魔术」
比夏姆的声音略有些颤抖。他一定也与魔物发生了战斗,四肢都受了点伤。
欧鲁巴点了点头,
「嗯。但是魔道士一旦被砍杀,也会死」
欧鲁巴向他们道出的事实,对部队陷入半溃灭危机的泽尔德人而言,可谓唯一的希望。
格尔达的传说是他们还在听摇篮曲的时候就已知道的故事。而事实上,苏醒了的格尔达也确实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就将陶琅地域的约一半收入了手中。来路不清,身份不明,连其目的都令人摸不透。
儘管在契利克获得了胜利,但他们中依然有人怀有刀剑是否对敌方奏效的疑问。就在刚才,他们亲身体验了魔术。而欧鲁巴却杀了这样的对手。一旦用剑刺穿他们,断送他们的性命,魔术也将失去效果。
然而,
「这都是陷阱。全部都是陷阱!」
有些人开始变得歇斯底里。指着欧鲁巴,
「为什么只有你能保持清醒。你这该死的梅菲乌斯剑斗士,这一切都是陷阱。你欺骗我们,打算把我们带去比这里更可怕的地狱!」
或许是被魔术侵蚀了内心,附和这论调的声音也不在少数。周遭的氛围又变得一触即发。比夏姆刚打算制止的这时,欧鲁巴忽然反倒以推开中队长的气势主动走上前。
「正因为我是你们所说的剑斗士」
「你说什么?」
「被当成家畜对待,只要一声命令,可以与任何人作战,这就是剑斗士」
「这……这又……」
又怎样,士兵的这句话没能继续下去。欧鲁巴加快了步伐,几乎迫至他的面前。士兵下意识想举起手中握着的枪,却被欧鲁巴伸出的手按了下去。
「只要能娱乐民众,哪怕面对自己亲生父母,亲生兄弟,亲生儿子,也不得不握起剑互相残杀。这就是我们剑斗士。所以才不会被幻觉所迷惑啊。所以我们才不会做噩梦。事实上,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犹如噩梦」
欧鲁巴的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自己也差点被魔物的幻影所杀。但这种情况下究竟什么才是真相已经无关紧要了。泽尔德人的士兵们将继续厌恶疏远梅菲乌斯人,还是将与他们成为并肩闯过生死线的伙伴,这会是最关键的一刻。
(事到如今,我还会在乎撒一两个谎吗)
当身处梅菲乌斯时,他的生活不就是被谎言所充斥的吗。欧鲁巴不禁有些自嘲。
欧鲁巴抓住长枪枪尖附近,猛地将之向自己拽过来。枪尖差一点扎入欧鲁巴的喉头,士兵顿时狼狈不堪。
「你……你干什么」
「你想试试看么」
「试试看?」
「看我是不是魔道士的同伴。我所斩杀的魔道士的血也是红色的。你不是说你不信吗?那你想像中的魔道士究竟留着什么颜色的血?要用我的身体来试试看吗?」
欧鲁巴继续拽枪,士兵下意识地抵抗。面具下的视线从正面紧紧咬士兵的脸不鬆开。士兵倒咽了口唾液。
基利亚姆刚打算上前阻止这违背常理的行为。但一只手却挡在了他的眼前,是希克的。
(为什么要拦我)
及利亚姆刚向希克瞪去,可顿时没了脾气。因为希克的目光也只凝视欧鲁巴,他脸上的表情比基利亚姆还要紧张,彷彿随时都可能拔出剑冲上前杀死那名士兵的样子。
欧鲁巴与士兵无言的抗争持续着。就在泽尔德人们屏息凝神地旁观事态发展的这时,
「你在干什么!」
一旁传来了一声叫喊。
彷彿这话是对自己说似的,猛地转头望去的士兵们,看到了一名中年女性正压在刚才欧鲁巴见到的那名年轻母亲背后死命拽她的光景。
那位母亲还在抓着地面。指甲早已裂开,鲜血在地面上拖出一条条的痕迹。哭声早已枯竭,粗糙乾涸的嘴唇中吐出的,只有嘶哑如男性的呻吟。
想阻止她的中年妇人衣服也被烧得破破烂烂,一侧的乳房几乎完全外露。泽尔德人女性外出时的打扮几乎不露什么肌肤,然而这种风俗习惯现在早已失去了意义。
被煤屑染得漆黑的面颊被自己无尽的泪水沖刷着,却还在想安抚这名年轻的母亲,抚摸她的后背,拥抱着她。「没事了,没事了」向她重複着这完全没有实质意义的话。
鼻腔感受着充满热气的风,欧鲁巴放开了紧握长枪的手。
「我要去艾门」
声音并不大,但聚在现场的几乎所有士兵都听到了这句话。
「我不怕什么格尔达。我不怕什么魔术。行军中,我必须提防的,并非格尔达那种小家子气的魔道陷阱,而是认为不该让我打倒格尔达的你们向我送来的暗杀之剑吧」
话音刚落,欧鲁巴敏捷地翻身上马。
「希克,基利亚姆!欧鲁巴队,跟我走。我们要抢在任何一个泽尔德人之前亲手杀死格尔达!」
噢,佣兵们高举拳头,齐声应道。其中大半都是被欧鲁巴的话语,欧鲁巴的身姿所感召。而塔尔科特等人则恨死了不得不应和的自己,举着拳头,脸涨得通红。
「哈,那小鬼」
嘴里咒骂的基利亚姆迅速选好了自己的马,脚刚踏上马镫。这时,他忽然将视线投向了同样牵马走来的希克。
「怎么了,希克?」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希克露出了十分满足,却又隐含着一丝寂寞的表情望着欧鲁巴。希克则摇了摇头。
「没事」
这么回答道,然后小声自言自语。
(无论去到那里,无论本人多么想平静地生活下去,他也一定……)
「你说什么?」
「我说没事啦」
希克以甩开感伤之势翻身上马,首当其冲飞奔出去追赶欧鲁巴的背影。
「跟上,跟上!」还站在地面上挥舞着手臂鼓动士兵们的,是比夏姆。「不能落在梅菲乌斯人后面。能剿杀魔道士,夺回陶琅剑之时代的,必须只能是我们泽尔德人!」
泽尔德人争先恐后,在冒着浓烟的加旦城中捕捉仓皇逃窜的军马。因恐惧火焰恢複野性高声嘶鸣的马匹被他们用更强劲的力量控制住,向着加旦以北赶去。
欧鲁巴只回头向后看了一次,确认了泽尔德人士兵有追赶上来。
(毕竟不能用龙啊)
马姑且不论,若是龙,它们早就撞破加旦外墙向外逃窜了。就算没这样,若一不小心靠近平时就脾气不好的龙,它们定会变得更加暴躁,甚至可能危害到倖存的居民。
(如果凤•蓝在的话)
内心不禁闪过这个念头。攻略战,尤其是在突击战时,哪怕多一头龙也好。
(区区魔道)
欧鲁巴紧咬牙关,直面从正前方自己刮来的风。只要腰间还悬着钢铁,胸腔内还在跳动,他就不会失败。欧鲁巴逼迫自己相信这一点,来遏制内心如暴风般混杂的感情。
欧鲁巴自己担任队伍的先导,没有走大道,而是选择了突破加旦以北宽广岩山的路。为这种时候做準备,他早已将周边地图深深印入脑海中。太阳落下时,他们已经抵达岩山的入口,并选择了山脚下平坦的场所搭起了营地。
欧鲁巴决定走的山路,必须经由峡谷中幅宽很窄的道路。这谷底过去曾流淌着注入加旦湖沼地带的河川,但为塞尔•伊利亚斯的牧草地改变了流向,没多久便枯竭了。
要穿过这条隘路必须十分慎重。夜晚的行军充满了危险。欧鲁巴布置了站岗的哨兵,决定在这里野营一宿。他并非丝毫不着急,但无论他多么急于赶路,距艾门也还有整整一天的路程。
野营时,欧鲁巴拜託比夏姆对小队长进行了点名及人数确认。部队人员约四百。其余的不是在加旦战死,就是因魔道的陷阱丧失自我逃跑了。
由于队伍中没有非战斗人员,因此漫长的行军必然不可能。倘若无法在艾门得到补给,那被孤立的队伍就只能向契利克方向撤退。敌人自然也会看準这个好机会发动追击。最终,当然是全军覆没。
「正可谓背水一战」
欧鲁巴这么一说,身在同一个帐篷内的基利亚姆显得很不耐烦的活动着肩关节应声。
「只要还想吃饭,只要还想保住床铺,无论如何都得攻下那座城……吗。对我来说,事情就该这样单纯。这比魔道啦,进军撤兵什么的好办多了」
「这不错」
「什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