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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女不会感受到痛苦。
夫人事先听说了这一点,所以让我们女僕準备鞭子,就是那种鞭梢较短的马鞭。
然后夫人一边啪啪地用鞭子拍打着手掌,一边站到了诺亚的面前。接下来要做什么好呢——从那满脸的坏笑中彷彿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被绑在椅子上的诺亚疯狂扭动着身体,发出「呜嗷」「咕嗷」之类野兽般的吼声,不知道是因为愤怒呢还是因为害怕呢。
她虽然在喊着什么,但是由于戴上了口枷,无法听清……。睁大的双眼和涨红的脸颊展现出一副极其夸张的姿态,她就这样怒视着夫人和站在墙边的我们。
那个房间平时是作为女僕们的化妆间而使用, 墙边并排摆放着三面镜,其下的梳妆台上则散乱着没有收拾的粉盒和梳子。
房间里除了我们女僕外,还有总管家、街区的警察以及神父。
然而大家都一直缄默不言,房间里只剩下嘎嘎的声音在迴响,那是被绑在椅子上的诺亚扭动身体的声音。
于是由夫人私自举行的魔女审判开始了。
「你是不是魔女,就靠这根鞭子来确认吧。」
夫人如此说道。
魔女不会感受到痛苦——所以你如果想要证明自己的清白,就拚命叫喊,展现自己的痛苦吧。夫人说完,捲起了诺亚女僕装的下摆,让诺亚大腿露了出来。
鞭子弹跳在雪白的肌肤上,伴随着宛若马嘶叫一般的悲鸣。
那孩子……诺亚感觉到很痛苦。
这并非演技,而是事实。
她的脸颊涨得越来越红,眼睛里泪水开始打转,声音也变成哭喊。
然而夫人继续挥舞着鞭子,一次又一次。
看不下去的神父曾一度抓住了夫人的手腕。
「请住手吧,<ruby>魔法师<rt>WIZARD</rt></ruby>马上就到了,关于魔女的审问应该交给他们。」
虽然神父如此劝告,但是那位夫人除了老爷以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她甩开神父的手,越发用力地挥下鞭子。
痛吗?还是不痛?不好好叫出来的话,我可不清楚——
我紧紧地闭上了双眼,根本不敢看抽泣的诺亚。
心里害怕又恐惧,对于把那孩子藏起来的秘密暴露给夫人这件事感到十分后悔,明明当时肯定只有我能站在她那一边。
诺亚本来是老爷买来的奴隶,是在那场私下魔女审判的约两周前被老爷带回来的。当时她身上裹着一层布衣,胸前抱着一面小镜子,那是她唯一的财产。
我本以为,所谓奴隶,就是平时会被粗鲁对待、弄得髒兮兮的存在,但是诺亚并非如此。
她的身上没有一处青斑,剪得整整齐齐的头髮被仔细地梳理过。
她眨眼的时候,圆圆的眼瞳中闪耀的红色虹膜就像红宝石一般。
雪白的肌肤则彷彿鲜榨的牛奶一样。
年龄据说才刚过十二岁。因为是相当上等的奴隶,想必是以很高的价格出售的。
「如何,很漂亮吧。」
老爷说着,让诺亚站在了夫人身前。
那样子就如同夸耀自己在旅途终点发现的古董一般,彷彿在说「这可是发掘出来的文物哦」。
夫人露出了愤怒的神情,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本来出去採购香辛料的老爷却在两袋胡椒之外,连同奴隶少女一起买了。
不过最后由于老爷的个人主张,诺亚在宅邸里开始作为女僕工作。
她莫非是情妇——不知何处传开了这样的流言,类似「是不是老爷在旅途终点把那孩子作为情妇买下来,藏在我们女僕中间?」这种下流的传闻。对于来路不明的奴隶小孩,宅邸里的大家都没有好感。
但是我对她的印象却完全不是这样。
诺亚用自己的方法学习着礼节和家里的规矩,而且她虽然一直摆着一副冷淡的臭脸,但是被夸奖的时候也会表现出与年纪相符的腼腆,这点我是知道的。
有一次,我偶然撞见诺亚把午餐上的牛奶和面包藏在围裙的口袋里,做贼一般偷偷摸摸地溜出了宅邸。我对她的背影十分在意,于是跟了上去,想看她要到哪里去。
诺亚蹲在庭院的一角。
通过偷看我发现草丛的阴影处潜藏着猫咪一家,躺卧着的母猫腹中似乎孕育着幼崽。诺亚是为了这些猫咪才分发了自己的牛奶和麵包。
诺亚注意到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接着难为情地低下头,小声说道,「这件事请保密。」
看到我点头回以「当然」之后,她彷彿鬆了一口气,于是笑了起来。
此时我头一次知道,美丽的诺亚平时宛如人偶古董一般,沉默又冷淡,笑起来时却会露出嘴角的虎牙。
从那以后,给猫咪的牛奶和麵包就由我们两人各出一半。
诺亚虽然年纪比我小,但是表现得既文雅又老成,完成看不出是奴隶出身。盯着她那睫毛长长的侧脸,我不禁幻想,她说不定是某家没落贵族的大小姐。
当我向她公开这个假想的时候,诺亚唯独给我展示了那面小镜子,就是她来到宅邸时抱在胸口的白色小镜子。
仔细一看就能明白,那是非常高级的货色,镜面磨得非常乾净,镜柄上则缠绕着白蛇样的装饰。
把镜子翻过来可以看到下方刻着小小的一行名字,上面写着「A. Fygi」。诺亚宣称,这个所谓的<Fygi家族>是自己真正的家世,儘管过去属于贵族,但是如今没落衰亡了。
她到底是说了实话呢,还是为了配合我的妄想而扯了谎呢。这种无法求证的事情,其真伪已经无所谓了,毕竟无论撒谎与否,诺亚依旧美丽,况且和她聊天是一种很大的享受。
然而我本应该对周遭更加警戒,因为正是我的天真帮一直想把诺亚逐出宅邸的夫人找到了借口。
那时我被唤为<ruby>皮吉<rt>PIGGY</rt></ruby>。
「皮吉,你和那东西躲起来干什么去了?」
夫人如此问道,当时她正準备出门参加宫廷沙龙,让我帮她把金髮扎在头顶。
「你用完餐后经常消失不见,似乎是和那东西一起鬼鬼祟祟地跑到了宅邸外面。去干什么了?」
「……那是、那个……」
我迟疑了,犹豫是否应该坦白我们隐瞒的事情,承认一直给误入庭院的猫咪送牛奶和麵包。
不过夫人恐怕早已知晓了这个秘密。
「你们不会是去给流浪猫之类的送食物了吧?」
「欸……」
夫人怀疑诺亚和老爷的关係,一直在寻找机会,想找到能合理伤害诺亚、把她赶出宅邸的借口。
「喂,皮吉。我在想那孩子会不会是魔女呢。」
望着三面镜中反射出的自己的那张脸庞,夫人一边画着泪痣,一边彷彿漫不经心似地开了口。
魔女——不言而喻,她们是一群未接受洗礼就滥用魔法、极度自私自利的恶毒女人,是给人们带来不幸的灾厄。
夫人对着瑟瑟发抖的我谈起了前几天在沙龙上听到的消息,说是一名长着紫红色舌头的魔女在南国引起了骚乱。
位于南方的伊南特拉共和国有一座港口城市,名为萨乌罗。城中发生了一起惨剧,一名被买为奴隶的少女残忍地杀害了住在宅邸里的人,然后抢夺了金银财宝。
据惨剧倖存者所称,少女站在无数滚落的尸体正中,抱着银色的大镰刀,舌头吐出来是剧毒的紫红色——。
而作为这起事件舞台的港口城市萨乌罗正是老爷前去採购香辛料的地方。
夫人一口咬定,老爷买来的奴隶少女诺亚就是那名「<ruby>紫红色舌头的魔女<rt>M A G E N T A</rt></ruby>」。
「这不可能……」我辩解道,「因为诺亚的舌头不是紫红色。」
然而夫人看到我那样子,笑着说了句「蠢皮吉」。
「那孩子如果真是魔女,那么改变舌头颜色不是很简单吗?」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办法确认诺亚是不是魔女了。」
「是啊,没办法通过舌头颜色判断……但是魔女还有别的特徵吧?比如不会感受到痛苦,又比如不会沉到水底……」
夫人用食指抵住下颚,侧着头。
「我记得也有这种传说吧,像是魔女会藏起来,餵养使魔……之类的。所以我才问你,皮吉。你和那东西躲起来干什么去了?」
我不由地打了个哆嗦,失手把梳子弄掉了。
「开不了口吗,皮吉?」
夫人捡起了掉在地板上的梳子,交给我的同时,在我耳边低语道,
「那么我可以宣称,你也是……魔女喽?」
「不是的,我……」
「我?」
「我……只是——」
「你听到那个魔女说了吧?想给使魔餵食,所以才把午餐分给它们。」
当时的我没有反抗夫人的勇气。
持续接受鞭打的诺亚把头低得很深,虽然看不清散乱头髮下的表情,但是我还记得从嘴边不停垂下的口水滴落在红肿的大腿上这一光景。
此时门被粗暴地推开,三名魔法师到了。
最先进来的中年魔法师披着头巾,蓄着鬍子,面部轮廓分明。
他快步走向诺亚的同时,从长袍的空隙中伸出手臂,然后指尖迅速指向天花板,接着诺亚竟然连同绑着的椅子一起,轻飘飘地浮在了空中。
接下来魔法师用手掌在眼前的空间里一推,坐着诺亚的椅子就按照那只手的动作,唰地一下滑行在空中,最后自动落在了窗边。
这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魔法。和通过邪门歪道获取魔法的魔女不同,魔法师接受了正确的洗礼,他们的魔法是真正的奇蹟。
在剩下的两名魔法师中,女性魔法师吩咐夫人和我们再离魔女远点,躲到墙角。她的双肩上停留着红黄蓝三只小鸟,展现出一种很奇妙的光景。
「……你莫非动用了私刑?」
女性魔法师看到夫人拿着的鞭子,于是责备似地询问道。
夫人一脸不愉快的样子,只是耸了耸肩。
「蠢货。」直言不讳地说出这句的是高个子的年轻魔法师,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大背包。接着他对有鬍子的魔法师说道,「看来是误报。」
「如果这名少女是『紫红色舌头的魔女』,那么这些人早就被杀光了。」
年轻的魔法师走近早已昏厥的诺亚身旁,用小刀把口枷切断,然后抓住她的下巴,检查口中的情形。
「……果然没错,舌头也不是紫红色,挺可怜的。」
「别鬆懈,这就是你的坏习惯。」
有鬍子的魔法师带着他那锐利到能在眉间刻下皱纹的目光,狠狠地瞪了瞪年轻魔法师。
「别忘记对方是魔女的可能性,说不定是用魔法改变了舌头颜色,靠<ruby>沉默<rt>SILENCE</rt></ruby>确认一下。」
「是是,我知道了。」
年轻魔法师从背包中取出一个小瓶子。
之后我才知道,他取出的红色液体是名为「<ruby>沉默药水<rt>SILENCE·POTION</rt></ruby>」的东西,效果据说是消灭作为魔力来源的玛那。
魔法师当时打算用那个药水来调查诺亚的舌头上是否附有变色魔法。
年轻魔法师摇晃小瓶子,等到起沫之后,就把药水灌进了诺亚的口中。
如果接下来魔法解开,舌头变为紫红色,那就证明诺亚是魔女;反之,如果舌头没有变色,那就可以证明她不过是一名可怜的女僕。
最终……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呢,我们提心弔胆观望着形势。从诺亚口内溢出的红色液体流过脸颊,滴落下来。
紧接着——绑在椅子上的诺亚全身都喷出了蒸汽。
我当时还心想被那种红色液体滴到的话,无论是谁都会变成那样,以为这种手段就是让被液体碰到的人全身包裹在蒸汽中。
然而三名魔法师却同时摆出了战斗架势,房间里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蒸汽消失之后,映入眼帘的是装饰裙摆的光滑蕾丝、紧紧的束身服中异常鼓胀的胸部、以及乱糟糟的一头金髮,另外可以认得出于夫人喜好而画上的泪痣。
我们倒吸一口凉气,陷入了混乱。这也是理所当然,毕竟本该被绑在椅子上的诺亚在一瞬间变成了夫人的模样。
接下来要考虑的事情只有一件。
那么另一位夫人是……?视线自然而然地汇聚到了房间正中央,那里站着手握马鞭的夫人。——她究竟是谁?
有鬍子的魔法师马上叫起来。
「你们快离开那个女——」
话没说完,一根金属丝就贯穿了魔法师的喉咙。那是一根宛如长枪的细长银丝,从扮成夫人的某人手边延伸出来。那人手握白色小镜子,就是诺亚偷偷给我单独展示的那面,上面缠有白蛇的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