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译版 转自 真白萌masiro.me
作者:カミツキレイニー
翻译:高灯贡壶
1
曾经的姐姐美丽得如同一朵娇花。
它是如此的火红,儘管长在北方的雪原,却热情地盛开。
姐姐十五岁那年的「灼热之夜」,她穿着父亲挑好的衣裳,在广场处搭建的舞台上跳起了舞。她的背后,流线型的长船在夜空下大大地扬起船帆(注:长船在现实中一般指那种维京海盗船)。
我在台下仰望着姐姐舞蹈的身姿,那幅景象至今历历在目。
从腰部展开的裙子一片鲜红,颜色朝着裙摆逐渐加深,起伏的褶皱让人想起熊熊燃烧的火焰。红色是「战女神斯丽艾达」的象徵色,父亲当然是意识到了这点才决定了姐姐的着装。姐姐作为战女神的化身,体现着完美无瑕的神秘和尊贵。
随着大鼓的节律,姐姐纤细的身体舞动起来。
她那甘甜的吐息融化了冰冻的夜晚,让眼神无精打採的男人们热血沸腾。
长船的两端并排挂着好几面颜色鲜艳的圆木盾,这艘巨大的船是在雪花纷飞的广场中央组装出来的,
围在船体四周的男人们足足超过了一千名,有的满脸鬍鬚,也有的垂着编了三股的长髮。这些人身高年龄各不相同,但全部都是强大的战士,拥有着抵抗寒冬的肉体。
他们戴着覆盖到鼻尖的面具,敲击战斧和木盾,同时举起剑或火把,发出吼叫。众多的吐息渗入到冰冷的空气中,男人们聚集在一起,汗水化作蒸汽,让广场上升起白色的雾霭。
在夜风的吹拂下,火把的火焰噼里啪啦地摇晃不定。
伴随着琴弦拨动的旋律,大鼓的节拍逐渐加快。配合风笛高鸣的音色,舞台上的姐姐赤裸双足,晃动鲜红的羽衣,继续舞蹈。
她掀起火焰般的裙子,把白皙的大腿一直露到根部,时而扭动纤细的身躯,时而挺起娇小的胸部。最后她充满诱惑地弯下腰,彷彿祈祷一样,把小小的下巴对準天空。
姐姐睁开的右眼挑逗似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们,翠绿色的虹膜在舞檯灯火的映衬下闪闪发光,只不过睁开的仅限右眼,姐姐跳舞时一直都闭着左眼,只给战士们展示右瞳。
瓦西亚人的瞳色一般都是浅蓝,正因为如此,拥有翠绿色瞳孔的姐姐十分特别,此外她还有一处与众不同,那就是末端尖尖的耳朵。姐姐只在「灼热之夜」当晚才往上扎起头髮,在人们的面前露出了这对不像瓦西亚人的耳朵。
不久,随着热气充满广场,姐姐减弱了舞动幅度。
演奏人员配合着舞者的动作,降低了声音,广场上只剩下以一定节奏迴响的大鼓声,宛如心脏的跳动。
咚、咚、咚——
姐姐在舞台上跺出声响,男人们模仿她的动作,应和姐姐踩出的旋律,用力地踏实了混有融雪的泥土。
「嗷、嗷、嗷……!嗷、嗷、嗷……!」
咚——一阵巨大的撞击声之后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我身为部落首领的父亲向聚集的战士们喊道。
「起航,点火——!!」
人群爆发出欢呼声,一个接一个把火把朝姐姐背后的长船扔去。音乐重新开始演奏,姐姐也再次跳起女神的舞蹈。
从四面八方扔过来的火把让木船迅速燃起大火。
船内除了大量的稻草,还装满了各种飨食,比如长毛鹿和野猪的肉、蜂蜜酒以及山羊奶。此外,还有金碟银杯、鹿角製成的酒杯、宝剑和战斧,再加上项链之类的饰品。这些全都是礼物,送给战死沙场的战士们。
黑烟滚滚,升向被阴云密布的天空。
每次火把被投进去,船上都会溅起火星,四散飞舞。
被浓烟缠绕的船帆在暴风中狂乱摇摆,随后一下子燃烧起来。
火焰把这个特别的夜晚照得透亮,姐姐张开双臂,脸庞因为背光而黯淡不清,但是她在微笑——只有这点我十分肯定。姐姐脸颊通红,用醉人的眼神盯着男人们,挥洒着汗水继续舞蹈。
随着动作更加激烈,大鼓的节奏也开始加速,男人们跟着跺出声响。
「嗷、嗷、嗷……!嗷、嗷、嗷……!」
被火焰包裹的桅杆嘎嘎作响,倒了下去,笼罩广场的兴奋达到了最高潮。在巨大的欢呼声中,众多的火星烧焦了夜空。姐姐的舞蹈没有结束,音乐也没有停止,她在舞台上蹦蹦跳跳,同时用舌尖舔了舔乾涸的嘴唇,继续挑逗着战士们。
——不够、还不够!
每个仰望舞台的战士应该都能听到这个声音,这个姐姐的声音,这份姐姐的意志。
——继续跳!声音再大些!
「啊哈哈哈哈哈!」
姐姐大笑,在燃烧的长船前方,她翠绿色的瞳孔映照得发亮。
姐姐向死者献上舞蹈,作为战女神斯丽艾达的化身,或者说就是战女神斯丽艾达本人。她不仅魅惑了死者,还魅惑了所有目睹她芳容的人。
曾经的姐姐美丽得如同一朵娇花。
它是如此的艳丽,儘管长在北方的雪原,却带着火焰。
绝对不容许被触碰——她就是被父亲这样创造出来的。
姐姐在「灼热之夜」上揭露的舞蹈俘虏了众多的瓦西亚人,那个广场上的瓦西亚战士们当中一定不存在还没有被姐姐迷住的人,然而那个舞女是首领父亲的东西,谁也无法接近她。
父亲对姐姐的爱近乎宠溺。
远征归来的男人们通常会把所得财宝的一部分献给父亲,而父亲格外中意能让年轻女儿高兴的各类物品,当然,这都是为了送给姐姐。据说有些下属希望讨父亲欢心,在远征地比起金银和美食,更乐意争先抢夺首饰和女装。
姐姐无论想要什么,父亲都会替她準备,同时他还派了四名侍女照顾姐姐的起居。姐姐外出不仅需要父亲的许可,而且必须由其中一名侍女跟随。姐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和谁谈论了什么,每次姐姐出门,她们都会向父亲报告这些。
姐姐没有自由,是永远被监视、被管理的存在,所以被姐姐迷住、想要了解她的人们都会去询问我这个弟弟:她喜欢的食物是?喜欢的花是?什么时候光临镇上?到底是什么性格?每次被问到,我都会稍加思索,回答说姐姐是个爱笑的人。
关于姐姐最早的记忆,印象中是两个人一起荡鞦韆,当时姐姐还很年幼,为了没法自由出城的她,四名侍女用城内白桦木的树枝建造并吊起了鞦韆。
某个寒冷的清晨,落下的初雪堆积一地,姐姐等不及按顺序交换,直接飞跳上我坐的鞦韆,不是从后面,而是从正面。她用脚踝夹着我的腰,站着晃蕩起来,先沉下腰摇动鞦韆,再伸展膝盖进一步加速。
鞦韆的速度越来越快,高度也越来越高。错过跳下时机的我使劲抓着鞦韆的绳子,感觉内脏都要翻出来了,吹来的风让耳尖直发麻。好可怕,很危险的,拜託快停下,犹记得我紧闭双眼,对姐姐如此拚命哭诉,然而据我所知,姐姐从来没有听过我的意见,一次都没有。
——睁眼,胆小鬼。
姐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喊我「胆小鬼」。
——害怕是因为看不见,没有直视的勇气所以害怕。
收到嘲讽的我睁开双眼,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到了面前姐姐的脸庞。
在万里无云的湛蓝晴空下,她低头望着我,露出了笑容。
姐姐加速荡起鞦韆。白色城墙另一侧的群山倒立在姐姐脑袋的后方,姐姐的长髮在澄澈的天空中舞动,尖尖的耳尖一览无余。
「啊哈哈哈哈哈哈!」
姐姐总是笑着,肆无忌惮地张开大嘴笑着。她的声音吹飞了我的懦弱,给了我勇气,让我这个「胆小鬼」逐渐强大起来。
对比受到许多人喜欢的姐姐,内向的我毫无出息,十分羸弱。
正是因为处在作为美的化身的姐姐身边,所以我很早就察觉了自己的丑陋。
尖锐的鹰钩鼻和圆瞪瞪的眼睛都是继承自父亲,可是和体格高大魁梧的父亲不同,我的身体贫弱得肋骨直露,宛如刚生下来的幼鹿。这种连正面挥斧都做不到的贫弱对于瓦西亚人来说,是十分忌讳的事情,这份丑陋让我的性格越发软弱和怯懦。
理所当然,从小时候开始,引起问题的就总是淘气的姐姐。
她有一次宣称要扮演强盗,挥舞木剑,结果导致了手臂骨折,又有一次宣称要扮演冒险家,把我强行带到森林,结果迷路了。每次姐姐打破规则,四名侍女都会被父亲训斥,显得十分可怜。
当姐姐说想去每周日开张的露天集市时,我制止了她,说应该得到父亲的许可,但是姐姐不会听我的话,最后她和四名侍女,连同被牵连的我一起,站成一排,忍受了父亲的大声怒斥。这种时候,姐姐一定会让我顶罪,说什么是我想去森林啦、是我想看露天集市啦等等。
自己只是陪弟弟,姐姐找了这样的借口,怯弱的我没办法反驳,总是遭到父亲一顿暴打,而姐姐就冷眼旁观,又或是发出咯咯的坏笑。
姐姐一直说以后要离开这座城堡,去进行真正的冒险,而不是扮家家。我很轻易就能想像出姐姐的这副身姿:她领着一群强壮的男人,率着瓦西亚的大船队,飞驰向大海。
适合继承父亲王位的人一定不是我,爽朗可亲而且兼具胆大和狡猾的姐姐才理应是父亲的接班人。她拥有那种资质,比我更加突出。
不过当时的姐姐自己应该也很清楚,她期望的冒险只是无法实现的美梦。
姐姐无法统帅我等瓦西亚人是有理由的,她不是生为女王,而是被人作为战女神斯丽艾达而生出来的。
「战女神斯丽艾达」是瓦西亚神话中的火之女神,担当着引导英勇的战死者前往天界宫殿的职责。她身缠赤红的羽衣,彷彿迎风狂乱的火焰一般尽情舞蹈,这副身姿不仅魅惑了死者,也魅惑了周围的诸神,因此她是位受尽爱慕的女神。
然而这位战女神斯丽艾达虽然在瓦西亚神话中登场,却不是瓦西亚人。神话中她的瞳色是翠绿色,并且耳朵是尖尖的,这些绝对不是瓦西亚人的特徵,而是住在〈北国〉更深处的伊露芙人的特徵,战女神斯丽艾达是伊露芙人(注:这里作者没有用「elf」而自造了「ilf」,但是结合后文,确实很接近传统的精灵形象)。
因此父亲禁止了姐姐挥舞木剑,如果是生为瓦西亚人的话,与男女无关,年少时就会开始冒险和抢劫的扮演游戏,然而这些也被禁止了。
因为姐姐混有伊露芙人的血,是混血儿。
父亲作为统帅瓦西亚人的王,为了让战士们的尊敬汇聚己身,企图创造女神,为此他让遭受侵略的精灵怀孕,生下小孩。如果生的是男孩,那就杀掉,瞳色发蓝也杀掉,最后生下来的是只有右瞳翠绿的姐姐。
在舞台上跳舞的时候,绝对不可睁开淡蓝色的左眼,姐姐接受了这样的训练。如果粗心大意睁开了左眼,毁坏了自己的神话性,那么不再是「战女神斯丽艾达」的姐姐说不定会被父亲杀掉。
姐姐那天晚上是在生死的鬼门关上起舞的。
2
姐姐在「灼热之夜」舞动的当年,我的母亲去世了,在姐姐十五岁、我十岁的时候。
我的母亲过去十分爽朗,仁厚热心,是位非常具有瓦西亚人大方特点的女性。她体态匀称,身体一看就很结实,经常劳作,作为首领的妻子,明明使唤别人就好,但是遇到柴火不足的时候,她也会亲自挥斧,不顾冻僵的手指前往洗衣场。她曾经慷慨地为臣属亲自下厨,侍女们见状慌忙赶到母亲身边帮忙。母亲拥有笼络人心的才能,人们聚集一处就会热闹非凡,我们所住的湖城比约克就是以母亲为中心运转的(注:现实中的比约克岛曾经是欧洲最北端的贸易中心)。
正因为母亲对待谁都一视同仁,所以即使是与自己没有血缘的姐姐,母亲待她也如同亲生女儿一般,有时真情训斥,有时又慈爱地抱紧她。对于这样的母亲,姐姐大概也把她当作亲生母亲而爱戴。
瓦西亚的女人不能躲在别人背后,母亲经常对姐姐这么说。
母亲说,不要接受男人们的保护,而要站在保护者的一侧,保护家庭,保护生活,保护男人们的归处。她教导说,这就是瓦西亚女人的战斗方式,并且母亲以身作则,总是在劳作,和其他女人一同保护着男人们远征后可以回归的故乡。
然而,随着席捲大陆全境的四兽战争愈发激烈,瓦西亚人的城镇开始瀰漫起阴沉的气氛,男人们为了驱逐特兰斯马雷人而出海,可是回来的人数却显而易见地越来越少,即使成功归来,负伤的战士们也是一副奇怪的样子。
强壮无畏的战士们如今以一副十分胆怯的样子颤抖着,他们对我们姐弟讲述的战争经历全部都是一些凄惨的情形,比如某场骑士和士兵铺天盖地的平原大会战,纵贯大陆的河流上漂浮着无数的死尸,水面被鲜血染得猩红。
他的讲述中包括队列人数无穷无尽的黄金骑士团、以及据说单枪匹马一晚屠杀三百人的怪物级暗杀者,然后他们异口同声说「毫无胜算」的恐怖对手则是艾美利亚的魔法师们,是他们使用的「魔法」。
关于他们的战争经历,我感觉像是远方的童话故事,我之所以经常跑去医院,也是因为觉得他们所讲述的奇异传闻十分有趣。如果我当时能够感同身受,认识到那种恐怖——那种危险的话,也许后面就不会招致那样的悲剧。
母亲和其他女人一直忘我地护理着从战场上归来的伤员。
但是无论过了多久,战争都没有结束,只有伤员不停增加。听着寡妇们孤独的啜泣和男人们断手断脚后的呻吟,母亲比谁都更加勤奋地工作,随后或许是因为劳累过度,不久就倒了下去。
起初我们,恐怕母亲自己也是,认为休息几天就好了。
然而母亲始终没能离开病床,她自述身体好重,头也疼个不停,接着就食慾衰退,匀称的身体也日渐消瘦。这到底是什么病呢,是毒还是诅咒呢,原因和治疗的方法都不清楚。药师把所有能试的草药都试了一遍,可是母亲的病情却一天比一天恶化。
也许是因为一天中大半时间都躺在床上,母亲的心情愈发阴郁,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外表上就能看出来情绪很不稳定,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时而痛哭时而狂怒。她会朝前来看望的人扔东西,也会在扔过之后变得十分温柔,用力地抱紧我们。
应该怎么处理行事冲动的母亲呢?不管是父亲、臣属还是仰慕母亲的女人们,面对变掉的母亲都束手无策,但是我们姐弟没有放弃治疗母亲。母亲是为了保护故乡、战斗至今才变成这副模样,这样的她是不可能捨弃我们的,好想让阳光的母亲回来,想让她再次对我们喊话微笑。
于是我们拚命地查阅文献,同时向瓦西亚的众神努力祈祷。
然而祈祷并没有传达。
某天清晨,母亲突然从床上消失,最后遗体被发现在积雪覆盖的悬崖之下。
瓦西亚神话中的众神崇尚在战争或决斗中死亡。
英勇战死者的灵魂会由战女神斯丽艾达引导,升上天界,前往众神居住的宫殿,在那里接受隆重的招待,随后为了準备接下来的战斗,开始反覆操练。对于战士来说,这才是至高荣誉,才是死后应该过的生活。反之,生老病死的人会被认为是弱者,不流血就死亡的他们不会升上天界,而是会堕入冥府。
瓦西亚的众神厌恶弱者,对于自杀者的惩罚尤其严重,毫无宽赦。
被扔下冥府的弱者要用木桩固定他的身体,再用火焰炙烤,从脚心开始依次焚烧躯体。即使皮肤溃烂,五脏六腑化成灰,变成白骨,在冥府也有长着两个脑袋的「双头犬」等着,它远远地吠上一声,即将消散的灵魂就又会重回罪人的身体,被火焰灼烧的痛苦将会永远持续下去。
黑压压的雷雨夜可以听到被火焰灼烧的自杀者发出悲鸣,这些悲鸣化作了风声,年少时的我十分害怕,总会和姐姐两人贴在一起,塞住耳朵,战慄不止,然而一想到那是慈爱的母亲所发出的声音,悲伤就战胜了恐惧。
为什么母亲要纵身一跃呢?我想这恐怕也是为了故乡吧,她无法容忍自己不仅不能保护国家,还成了累赘,治疗过程中我曾经听她对前来看病的药师小声说,希望他杀了她。
生老病死和自杀的人会在脚上被人穿好鞋子,因为通往冥府的道路被设置得没有尽头,十分险峻,出于赤脚太过可怜这种对故人的追思,在焚烧之前,人们会给遗体穿上厚底的鞋子。母亲作为首领的妻子,运载她的灵车和牵引的长毛鹿通常也应该一起火化。
然而父亲却说「让她走路。」
他说,烧的时候不但不要灵车,连鞋子也别给她穿。父亲不能原谅自杀的母亲,她让身为首领的自己脸上蒙羞,他用轻蔑的眼神望着母亲的遗体,对着躺在火葬场的母亲直咂嘴,甚至在她的身体火化完成之前就离场了。
姐姐用力瞪着那样的父亲,十分用力。
3
母亲死后不久,姐姐和我躲开侍女们的视线,溜出了湖城比约克。
目的地是湖后方郁郁葱葱的森林,就是那片以前陪姐姐扮演冒险家时进入的针叶林。我们当时误入森林深处,偶然发现了一座破败的神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