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五月八日,罗丹国第三土子斐兹拉尔德与商会的赛德立克密谈。
没有钱。没有的东西就是没办法还。比起这个,还有更迫在眉睫的难关。
布满灰尘的帐篷里头,少年以惯用的左手咚咚咚地敲着摊在桌面上的地图,右手则是粗鲁地搔着自己的头髮。历经连日的战斗,少年的髮丝沾染了沙尘和油脂,变得粗糙不堪。
待在王城里时,少年还很细心地保养着自己的头髮。再怎么说,「您有一头美丽动人的金髮呢。」这句话可是初次见面的对象唯一会异口同声地给予他的称讚。
「大家都觉得王族就是有钱又外貌出众。你不认为这种幻想太不切实际了吗?赛德立克。」
「——您在说什么,想这样矇混过去也没有用喔。您可是王子,在平民百姓眼中,您确实相当有钱吶。」
「我倒觉得比王族更有钱的人到处都是呢。」
儘管这样的行为有失礼数,金髮蓝眼的少年——斐兹拉尔德仍狠狠地「啧」了一声。刚换上的那身缀有豪华装饰的服装,似乎也很令他不快。
不过,若直接以驰骋沙场的盔甲装扮现身,而且还带着配剑迎接客人,恐怕仍有些问题。这名让斐兹拉尔德亲自接待,浑身都累积了不少脂肪的中年男子,是他的贵宾。
而且还是目前最上级的贵宾。
「这种不符王族身分的态度……也是您的策略吗?那么,就这么办吧。毕竟我和王子也算交情匪浅,原本一枚金币必须收三枚铜币当利息,我现在就减少到两枚吧。对我来说,这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有借有还可是为人最基本的道理吶。」
什么「为人最基本的道理」啊。
斐兹拉尔德不禁再次咂嘴。
跟你借的东西还需要还?国家灭亡的时候,高利贷业者不也活不成了吗?
无论是国家或贵族,在要求高利贷业者出资的时候,从一开始便没打算偿还。
以「有借有还」为出发点来借钱——哪可能有坚持这种理念的国家啊?就算真的存在,八成也只有由年迈国王所治理的东方大国亚尔,克欧斯而已吧。
借了钱给国家后,要是国家毁灭了,高利贷业者也会跟着倾家蕩产?那就是在国家快毁灭时出资借钱的高利贷业者的错。向对方借钱或是借钱给对方,国家和高利贷业者,便是在不断更迭的时间和场所之中,进行这样的战斗。
由此看来,斐兹拉尔德现在的战斗对象赛德立克,明显跟被债主倒帐而走投无路的借贷业者不同。
执拗、聪明而狡猾的老狐狸。
再加上像这样面对面的时候,赛德立克总是非常有礼,所以也无法借故挑他的毛病,然后将他赶出去。就某方面而言,他比在战场上剑戟相交的那些敌人还来得更棘手。
现在——斐兹拉尔德的母国正处于压倒性不利的立场上。
表面上虽然是斐兹拉尔德个人与赛德立克商会之间的交易,实际上,却是国家和高利贷业者之间的交易,因此斐兹拉尔德没有半点还钱的打算。
在债务如雪球般愈滚愈大的此刻,他竟然还打算继续借钱。
不过,倘若无法借到这笔钱——倘若赛德立克不愿意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而又没发生——不对,应该说斐兹拉尔德没能引发什么足以逆转局势的大事件的话,他必定会输掉这场战役。
因此,赛德立克的来访是件令人欣喜的事情,而斐兹拉尔德也真心想安排一个能和他好好交涉一番的场合。
再加上时间也不够充分。虽然以时机来说或许恰到好处,但看準这个时机而主动出击的人却是赛德立克,让斐兹拉尔德觉得颇不是滋味。发动攻势的人是赛德立克,自己却只能以守为攻。
「赛德立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让你见识一下王家的宝物库呢。」
「哦?我能有这个荣幸吗?里头想必到处都是像您身上所配戴的这类饰品吧。」
「这是观赏用的。」
斐兹拉尔德取下戴在左手食指土的三连戒,抛给赛德立克。
「如果只是这个,给你倒也无妨——这么一来,能抵销利息的部分吗?」
「我记得这应该是罗丹国的宝物之一……您要将它卖给我吗?」
「我暂时用赝品代替就行了。真有必要时,之后会再跟你买回来。」
赛德立克以狡诈的眼神细细审视着戒指,同时用肥短的手指轻抚表面。这个戒指是第二任国王向饰品工匠特别订製的,每一圈戒指上都镶着鲜红的朱石,是国家非常重要的宝物。而且还附带了人民相当感兴趣的传说。
「不过,这个嘛……」
赛德立克摇摇头,然后将戒指放在桌上。
「亲眼见识过后,很遗憾地,这恐怕是不值什么钱的小石头吶。」
他毫不留恋地将戒指还给斐兹拉尔德。
「……你把国家的珍宝当作路边的石头看待?」
「就算您这么说,毕竟这三圈戒指并非以纯金打遥,而这硃红色的石头……也不是宝石,只是普通的红色石头。我没有否定它是国家珍宝,这想必确实是真货吧——不过,比起在历史上的价值,我个人更倾向追求物品的实质。」
「实质——是指金、银、宝石或货币吗?的确,从这样的观点来看,这或许就是路边的石头吧。我倒也不是不同意这样的看法,因为我也在追求实质的东西……也就是资金呢。赛德立克,我希望——你能针对我个人提供赞助。」
「这么胡来一通的事情,您说得还真是轻而易举吶。您要用什么做为担保?宝物库吗?」
明明很清楚国家目前的财务状况,却还提出这种问题。由此可见,这名福态的高利贷业者性格相当恶劣。
「宝物库几乎已经空了。能卖的东西过去都早已变卖掉了。虽然还剩下一部分用于象徵权势的玩赏物品,但那些卖不得。要是让财务吃紧的状况过度曝光,可会被瞧不起呢。」
当时,那是凭一己之力取得资金的最快方法。父王批准之后,斐兹拉尔德就变卖了宫中大部分的宝物。也因此,王城的宝物库变得空蕩蕩的。而他变卖的对象,便是赛德立克商会。
「那次,我真的买到了很多好东西吶。」
「我还在想你会如何处理那些宝物……结果你很巧妙地让它们在市场中流通了。我也认为自己找对了买方,因为你出的价格比市价更高。托你的福,我顺利调度到出战的资金。打从我第一次出征以来,我俩便合作至今了——赛德立克,这场战役将会由吾国罗丹获得胜利,一定会。然而,在定出胜负之前,首先需要的是资金。」
战争绝对需要资金。向各大诸侯徵兵,或是透过募兵制来召集士兵,是战争的第一步。然而,若没有薪水,便无法策动这些士兵;若管理过于严厉,士兵们便会逃脱。
发放给士兵的薪饷、餐费、武器费。每前进一步、战争规模愈是扩大,便会让资金消耗至一毛不剩。若是战败,恐怕更加惨不忍睹。
不过,若是提高税金也会引发反弹声浪。如果在跟敌国交战的状态下,国内又有叛军群起作乱,也会造成惨不忍睹的情况。
「……您恢複成平常的说话语气了吶,这才像王子。我们就对彼此说出真心话吧。因为我们可是至今一直共享利益的伙伴呢。要是您倒下了,我也会跟着倒下;要是我倒下了,您也会跟着倒下。」
斐兹拉尔德用鼻子哼了一声。
「是吗?就算我国灭亡,你也只需要转身寻找新客户就行了。就目前来看……或许是正和吾国交战的克斯泰亚吧?」
听到这段带有嘲讽意味的发言,赛德立克倒是毫不犹豫地晃动着下巴赘肉表示同意。
「也是。这场战役,应当会由获胜的一方继承战败国的领土和资产吧。然而,倘若克斯泰亚战胜,那么,我投注于罗丹国的资金便有如泼出去的水。实际上,若是罗丹无法获胜,我的事业根基也会摇摇欲坠。支持王子究竟是吉是凶……我实在相当不安,所以才会前来阵营中拜访。会让我如此不安,可是从那时以来就未曾出现过的事吶。那段坐立不安地等待王子初次出征归来的时期,是初出茅庐的我所下的一场大赌注。」
斐兹拉尔德认真地注视着眼前这名中年男子在蜡烛火光映照下的脸庞。现在的自己十六岁,到十二月就满十七岁了。他跟赛德立克已经认识六年了。
「那时,你还是个瘦削的男人呢。」
「王子那时也还是个好骗的孩子吶,现在变得一点也不可爱了。不过,仍然能窥见一些过去的特质。例如,以体面的正装亲自来接待我这点——您相当爱面子呢。」
在赛德立克肥短的十只手指头上,一共有八枚镶满各种宝石的戒指闪出绚烂光芒,每个都是时下流行的款式。被退还的三连戒能够胜过它们的地方,就只有历史性、传说,以及「是国王特别订製并拥有过的物品」这层光鲜外衣。
「想和比国王更富有的某位高利贷业者见面,总得好好打扮一下才行。」
如此回答的同时,斐兹拉尔德才察觉到换上正装造成的反效果。他选择的应对方式错了。
与其说是爱面子,应该说斐兹拉尔德希望自己能表现得更从容不迫。这样的话,穿着一身髒兮兮的镗甲说不定还比较有效。现在对方已经看透他内心的焦急了。
「踏上战场时,穿着铠甲应该也会让您比较轻鬆吧?看样子,您似乎是匆忙整装过来和我会面啊。髮丝也沾染着油污……看来您这场仗打得有点吃力呢。」
听到对方的指摘,斐兹拉尔德放下原本玩弄着粗糙髮丝的手。污垢紧紧附着在他的指矣。
「你这话还真不吉利啊,赛德立克。」
「和王子会面之后,我更想请您偿还之前所借的资金了。这场战役——儘管这么说很失礼,但战败的可能性感觉相当大。要是您死亡,或是被敌国俘虏,我直到目前为止提供的资金都等于白白浪费了。」
赛德立克以双手环胸,双眼打量着眼前的斐兹拉尔德。
「不仅如此,要是我成了俘虏,说不定还得要求你提供赎金啊。」
「既然如此,就更应该请您在吃败仗之前把钱还清了。」
「——没有的东西,想还也……」
「您说『没有』?倘若确定会败阵,您便不再需要原先做为军事资金而积蓄起来的财产,私人领地这些也无所谓了吧。与其交到敌国手上,倒不如转让给我,用来偿还您之前的债务。这才是所谓的有效利用吶。」
斐兹拉尔德第三次咂嘴。
「就算全都转让给你,也远远不及至今的债务总额吧?」
「这点我也心知肚明。不过,或许有将近一半的价值吧。至于该怎么让这些价值继续提升,端看我的手腕。王子,希望您也能展现一点诚意给我看。」
「……诚意啊。要是没有让你看到诚意,这次的会谈就到此结束了,是吗?」
「做生意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彼此的信赖。」
赛德立克脸上浮现了和他的长相不相称的稳重笑容,儘管这笑容总散发着狡猾的气息。相较之下,斐兹拉尔德则带着僵硬的表情,对着守在帐篷外头的士兵喊道:
「——来人啊,拿纸笔过来给我。」
片刻后,斐兹拉尔德要求的东西送了过来。他在地图上头摊开全新的高级纸张,然后将笔尖浸入已劣化而带点红色的墨水中。随后,斐兹拉尔德的左手俐落地动了起来。
.「您的字迹真漂亮呢。」
斐兹拉尔德朝满足地盯着自己写字的赛德立克瞄了一眼,随后在文末签上自己的名字,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好啦,这样总行了吧?虽然没有钱,但在战败的时候,我会将自己拥有的所有私人财产转让给你。这些内容都写在上头了。」
「纹章呢?除了署名以外,还希望您也可以让纹章官在文件盖上纹章呢。否则,要是被人说这张契约是伪造的,我可会很困扰呢。」
「那种东西——」
「我生性深爱着『确实性』这种东西呀。王子,您那生着利爪的鸟禽纹章,是无可取代的贵重品。请您务必提供一张盖上纹章的契约给我。」
「…………」
斐兹拉尔德搔了搔后颈,以一脸嫌麻烦的表情传唤部下过来。不是方才那名送上纸笔的士兵,而是他的心腹。
「拉格拉斯——把这张文件交给随行的纹章官,要他在上头盖章。」
「是。打扰了。」
那名心腹随即踏入帐篷内。然而,在发现赛德立克之后,他看似不太愉快地皱起眉头。
「来,部下大人。这个就麻烦你啦。」
赛德立克友善地将捲成一束的纸张亲手交给斐兹拉尔德的部下。儘管对方以侮蔑的视线望向自己,他脸上仍维持着笑容。那名部下离开后,他依旧带着满面笑容重新望向王子,开口说道:
「好的好的。那么,在契约书上盖章的事就有劳您了……毕竟这是在做生意嘛。现在,我就来听听您的要求吧。」
斐兹拉尔德板着一张脸,刻意重重地将双脚搁在桌上。虽然他的上半身已经换上了正装,但脚上穿的还是铁靴。附着在鞋底略带红色的泥泞,因他的动作而飞溅到桌上。一瞬间,赛德立克的笑容和蜡烛的火光同时抽动了一下。
「——所谓的王族啊,要是当个傻子倒还轻鬆,但如果想肩负起和自身地位相符的责任,就连一刻都无法懈怠呢。」
「而您是希望成为前者的后者吧。」
「我——只是想随心所欲地去做而已。你也听闻过我孩提时代的荒唐事迹,应该明白吧?」
「哎呀,您露出本性了吶。」
「总之,先将莫名落到自己肩上的狗屁战争结束,战胜后顺便扩张领土,透过内政让国家繁荣。然后,让女人随侍在旁尽情玩乐,竭尽所能地享受豪奢浪费的生活。当然,我多少也会做些符合身分地位的事。王族不过得奢侈怎么行呢?然而,这个无法称心如意的现况又是怎么回事?也因此,我迟迟无法和你撇清关係呢。」
斐兹拉尔德第四次咂嘴。
「我也想起来了。当年受国王传唤而入宫的我,竟然被一个十岁的小鬼头提出『借钱给我吧!』这样的要求呢。哎呀,那时对这世界的一切压根没有概念,异想天开又顶着一张平凡脸孔的王子,竟然能说出如此嚣张的话啊。」
「平凡无奇的脸有什么不好?我的长相可算是标準水平啊。这也能当作不满的理由?人民到底对王族怀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啊。要是俊男美女这么轻易就能量产出来,那还得了啊。」
斐兹拉尔德的一头金髮会倍受他人称讚,是因为他的外貌并没有特别出众。第一次见面时,外表始终都是人们评断对方的要素。不过,现在也有很多人以斐兹拉尔德身为「常胜将领」的事实吹捧他。
「毕竟老百姓并没有直接目睹王族尊容的机会,在街坊流传的肖像画之中,以王族为模特儿的也佔了六成左右。您也被画成了一名比本人更加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想成为您的妾侍的女性听说很多呢。」
「这也不错,可以让我更接近后宫的梦想一步呢。」
「说到后宫……东方大国好像已经开始建造做为后宫的巨大宫殿了。」
「大国亚尔,克欧斯。那个好色的年老国王……老不修的桃源乡吗——你应该也脱离不了关係吧?」
听到这样的指摘,赛德立克露出狞笑。
「因为我正在开发新客源吶。东方大国可是个值得投资的对象呢。因为那个国家相当富庶,所以我利息也调得稍微高了些。」
「不同于我国,是吗?你真是贪得无厌呢。」
「您在说什么呢。跟富裕的对象多收一些,跟经济状况一般的对象少收一些,我只是以适合各种对象的利率在做生意而已,不该受到责备啊——话说回来,王子。」
赛德立克的视线落在桌上,然后又抬起来。
「怎么?」
「这应该是接下来的进军计画和作战内容……被敝人这样下贱的人看到,没有关係吗?」
赛德立克指的是一直摊开在桌上的那张地图。
地图上头——有着尚未被敌方掌握所在位置的部队驻扎地点,及今后的行动方针——亦即罗丹国的详细作战计画。而且这个布阵还能在瞬间颠覆战局,让原本居于下风的罗丹获得优势。
如果照这样进行下去,这场战役或许对罗丹有利。
这张地图有着这般的可信度,能让目睹的人认为实际上或许真会如此发展。
「你很在意吗?」
上钩了。斐兹拉尔德正是在等赛德立克主动提起这件事。为此,他才会一直将这张地图摊在桌上。接下来便是将对方卷进来,然后予以反击。
「在意呢。」
赛德立克也随即回答,并继续说:
「这张地图上记述的,可是敌方最想知道的内容呢,毕竟无论战况为何,这都是能使敌方变得更有利的情报。再加上又属于高度机密……在我踏进这个帐篷之前,像是杀鸡儆猴用的那具尸体,应该就是想要这个东西的间谍吧?」
「那家伙其实只差一步而已呢,实在可惜。我要他背叛原本的君主,但对方相当忠心,说自己誓死效忠克斯泰亚王。正因为是个忠诚无比的部下,所以落得了那般下场。运气真差。」
「——您应该不是打算让我背上间谍的黑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