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十九日,罗丹国第三土子斐兹拉尔德从赛德立克口中获得情报。
「好的好的。您确实让克斯泰亚的富商垮台了呢。不愧是王子,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吶。」
赛德立克摇晃着自己巨大的身躯,喜孜孜地注视着写在粗糙劣质纸张上的名单。他似乎相当感动。在他的对侧,一名坐在宾客用的特製座椅上的金髮少年对他投以无奈的视线。
「你也真是个骯髒的家伙呢。」
这名少年——乔装成平民,还成功到跟一般平民毫无不同——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随意捻起桌上华丽盘里的点心。面对如此不符王族身分的行为,赛德立克并不在意,接着说:
「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消失是好事啊。这样一来,客户就会转而投向我了。尤其克斯泰亚的富商布斯纳,真的非常非常碍眼……或许就像一颗毒瘤那样吧。更何况,您有资格这样说我吗?这就是所谓的眼屎笑鼻屎,五十步笑百步吶。」
斐兹拉尔德以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再次捻起一块点心,他这次选择了绿色的。不同颜色的点心口味各有不同,绿色的似乎用了水果来调味。
虽然这些点心看似稀鬆平常地放在桌上,但这种表面覆着砂糖的甜点,其实来自于相当遥远的国度,连王族都难有机会吃到。
光是一块点心,便足以买一匹上好的马。因为这不是挥霍自身财产买来的,所以斐兹拉尔德毫不客气地一块接一块放进嘴里。
吞下这一块后,胃里等于已经容纳十匹马了。斐兹拉尔德中意绿色口味,口中留下的微苦滋味相当不错。
「别东一句屎、西一句粪便的——你真的很喜欢用粪便来比喻耶。我记得你之前说过,如果背叛我:心痛的程度大概就像蚂蚁粪便那样,是吗?」
约莫两个月前发生的这件事,他还记忆犹新。结果赛德立克抚着松垮垮的下巴说道:
「倘若我没记错……要是杀了我,您心痛的程度也只会像跳蚤粪便那么大而已吧,王子?」
「因为这是事实啊。我可是个实话实说的男人呢。」
「蚂蚁和跳蚤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呢。」
「别在意这点小事,这才真的是五十步笑百步啊——回到正题吧。正因为我还背负着要偿还给你的债务,所以才会设法替你争取利益。反正这么做最终也会为我带来好处。我的父王原本似乎打算和克斯泰亚的高利贷商人交易呢。」
「是因为您出面游说,所以他才放弃。」
于是,斐兹拉尔德带着一脸「你欠我一次」的表情点了点头。
「要不是这样,事情怎么可能一如你的计画发展啊。你可得感谢我呢。再说,我还这样亲自把文件送到你的店里来。」
「我当然相当感谢您……就算您是有其他盘算才这么做,但我因而获利也是不争的事实。」
斐兹拉尔德在盘子里头翻搅了几下,然后看似不满地板起脸孔。绿色点心没有了。发现这点的赛德立克笑着问道:
「您也喜欢绿色的口味吗?我们还真是意气相投呢。不过,我周遭的人对于绿色口味的评价都不太好。一般来说,是那边的……红色的口味比较受欢迎。」
盘子里头剩最多的也是红色点心。而且,与其他圆形的点心不同,唯有它是星形的。应该是用模具做出来的吧。
「红色的太甜了,不是我喜欢的味道。虽然我很喜欢甜点,但糖果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明明就贵得要命,但因为主要原料是砂糖,所以也只会在口中留下甜腻的味道。我不中意。」
斐兹拉尔德无可奈何地捻起一块蓝色的放入口中。味道还过得去。
「把这块也算进去的话,您现在已经吃下五匹半罗丹的马了。」
听到赛德立克的指摘,斐兹拉尔德挑起单边眉毛问道:
「应该是十一匹吧?」
「因为罗丹的马市价比他国来得要高,而且最近还飙涨到将近两倍呢。」
「所以我都不在自国补充马匹呢……目前是这样。」
「您的意思是?」
「我想打造一个军用马匹的马场,马廄已经盖好了。跑得愈快的马愈好。跟克斯泰亚签定协约之后,正好从他们那里获得了五百匹严选的优秀马匹。我打算继续让它们繁殖,不消几年,我会让世人说出『罗丹盛产骏马』的评价。」
「您这么做,是否有什么深远的理由……」
「没有。真要说的话,或许算是我的兴趣吧?倘若我不是生为王族,当驯马师的儿子也挺不赖呢。赛德立克,马儿是一种很棒的生物喔。或许因为我平常总是得接触一堆俗人,所以看到它们清澈的眼睛,感觉心灵彷彿都被洗涤了。」
斐兹拉尔德意有所指地这么说道。结果赛德立克沉思了。
「…………」
「——你有接获什么有趣的消息吗?身为高利贷业者,又掌握了各方情报的赛德立克。我看你这里到处都有老鹰飞来飞去,倒是挺热闹的嘛。」
「哎呀呀,原来这就是您的目的吗?为此还劳驾您亲自跑这一趟啊。」
「要是派遣部下过来,我可以想见他被你巧妙欺骗的下场。因为你的个性简直扭曲到不像话嘛,天知道你会用什么样的谎言唬弄他。我还带了礼物过来呢,礼数够周到了吧?」
斐兹拉尔德伸手指着那张劣质纸,这是赛德立克当下最想要的东西之一。
「说实话,我还可以再追加其他礼物给你。诸如克斯泰亚的高利贷业者所持有的契约书之类的。经过我的衡量后,可以把特定的一部分外流给你。至于要怎么使用,则是你个人的自由。」
「……一部分是吗?」
体态臃肿的高利贷业者以肥短的手指垫着下巴喃喃说道。
「对你而言,这一部分就足够了吧?」
「虽然我也觉得自己似乎又被您巧妙地钓了上来……」
语毕,赛德立克用力拍了一下手,而且带着笑容。他以戴满戒指的手指同样捻起一块蓝色的点心,然后回答「我明白了」。
「……我听说杰斯塔第三王女的出嫁準备似乎正暗中进行,和她缔结婚约的国家是罗丹。」
「嫁给我?还是那个獃头鹅傻瓜王兄?」
以往,只会戏称其兄为「傻瓜」的斐兹拉尔德,最近又开始替他加上「獃头鹅」这样的称号。跟傻瓜一词相较之下,獃头鹅听起来似乎更加响亮。
这两个辞彙加在一起,感觉更是一针见血。
「是第一王子。」
「……我没听说呢。」
斐兹拉尔德翘起腿,用手托着自己的下巴。发现了手指上还粘着糖粉后,他舔了舔指头。舌尖上残留着苦味,因为他刚才吃了很多绿色点心。
「我想,必定是国王极力避免这件事传入您的耳里吧?」
赛德立克看着斐兹拉尔德带过来的那份文件,然后露出笑容。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自己几乎不会选择使用的劣质纸折成小片,放进怀中。
「如同您瞒着父亲,在暗中进行这张纸上所写的内容一样。」
「看来就是这样了。因为我最近都没遇到毒箭的暗杀攻击……所以也正感到纳闷呢。」
那位王兄想必是处于心情极为愉悦的状态之中吧。所以,就连对弟弟的杀意都抛诸脑后了。
「据说,那位公主已经以长期滞留为前提进入罗丹了。」
「八成是待在王兄的离宫里头吧。因为我就算踏入王城,也没见到那张蠢脸。而父王好像也格外不希望我有什么大动作……这样就说得通了。」
也就是说,自己被刻意排除在外。
「您打算怎么做?」
「为了恭贺敬爱的兄长订婚而造访离宫,是弟弟应有的行为吧?话说回来,你究竟是从哪里打听来这些有趣的情报?」
「基于商业原则,这无可奉告呢。因为我可是仰赖诚信为生。」
「你的诚信大概跟跳蚤一般大小吧。」
斐兹拉尔德準备起身时,似乎又想起什么而继续问道:
「有没有什么关于杰斯塔的其他情报?」
「就算您这么问……」
「你之前提过路威斯的守城战吧?我听说,最近出现了关于那个路威斯的有趣情报呢。」
赛德立克拍了自己的膝盖一下说道:
「喔,您是说那个传闻啊。据说路威斯王子的幽灵出现在杰斯塔的王城里头呢。」
「我听说传闻变成『路威斯还活着』了呢。」
「因为杰斯塔的路威斯王子,就像是罗丹的您一般呢。这或许是源自人民希望他还活着的心愿吧。话说回来,像这种幽灵出没的传闻,在罗丹的王城里头应该也多到不像话吧?」
斐兹拉尔德举起手摇了摇。
「罗丹王城里的那些传闻都是虚构的。因为我从不曾看过。」
「哎呀,这样吗?总觉得让人有些遗憾呢。不过的确,如果真的有幽灵存在,我和您或许早就被众多的怨念纠缠而丧命了吧。」
「说到遭人怨恨的程度,我可比不上你喔。」
「您太谦虚了。那么,王子,这个传闻有什么让您在意的地方吗?」
「那个传闻开始流传的时间点,跟我的周遭开始变得杀机四伏的时间点一致。」
儘管诺斯特丘陵一战结束,斐兹拉尔德遇袭的次数却增加了,要说是家常便饭也不为过。然而,他不认为这些刺客全都是王兄派遣来的。他们的手法比以往更为巧妙。不过,关于谁会企图在这个时期杀了自己,斐兹拉尔德却毫无概念。
「您现在告诉我这件事,就是要我散布这个情报,然后再自由运用是吗?」
「你在杰斯塔还有可靠的消息来源吧?」
「在选择金援您之后,现在失去了几个就是了。再说,比起向我这种人打听,询问您以前买来的杰斯塔人奴隶,应该更有帮助不是?」
「……我记得那次的交易并非跟你进行的吧?」
「因为我的周遭有很多老鼠蠢动着呢。」
「哼。老鼠是有害的动物,得好好驱除才行。」
语毕,斐兹拉尔德起身。他拿起盘子,然后在没有经过赛德立克同意的情况下,哗啦哗啦地将点心倒进原本装着给后者的文件的麻布袋里头。
「这些点心我就收下了。我挺喜欢的。」
「请您随意。我下次会多準备一些绿色口味。」
「听来不错,那就拜託你了。下午,我会让往常那名部下送契约书过来——别想做些什么喔,否则吃亏的会是你。」
赛德立克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点我十分明白,也受到教训了。就算想利用诱饵,从您的部下那里探听出什么有趣的消息,也只是白费力气……真是的,您才是满嘴谎言的人吶。」
「是相信了我的你不好。」
假扮成平民的斐兹拉尔德露出了一脸不像平民的恶人笑容。
「如果有想问的事情,就直接问我本人吧。如同我亲自过来跟你打听一样。要是你带过来的礼物令人满意,我说不定也会好好回答喔。」
赛德立克露出狞笑。
「我下次会听从您的忠告——希望您的计画一切顺利,王子。倘若第一王子和杰斯塔的公主成婚,您的立场就会变得相当不利呢。」
「你就等着看吧。」
斐兹拉尔德带着那与平凡长相不相称的自信笑容回答:
「我在逆境中的表现,可是优异到连自己都无话可说啊。」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二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造访王兄的离宫。
斐兹拉尔德身穿让人百般不自在的正装,于离宫的外头等着。儘管品质不佳,但论及穿着的方便性,还是平民的装扮最理想。斐兹拉尔德坐在马车里头,鬆开这件贵族日常穿着的服装衣领。这打扮实在不合他的性情。
现今,不分男女都流行在领口饰上一圈夸张的蕾丝,但斐兹拉尔德可是打从内心痛恨创造出这股风潮的服装设计师。换成自己,绝对会解僱让这个设计流行起来的设计师。
「真受不了。什么流行啊,反正也只是照着从西边的鲁那斯传进来的东西依样画葫芦吧。」
绝对马上就会退流行了。听到侍奉的君主如此咒骂,一旁的马车夫开口劝谏他:
「王子……虽然这的确不太适合您就是了。」
这名男子有着不同于一般马车夫的健壮体格。经过再三锻练的肌肉,即便包覆在外衣之下,仍然相当明显。
「卡杰尔,你是刻意要惹恼我吗?」
「您这样会被公主殿下瞧不起喔。不管国势再怎么衰败,杰斯塔仍是个历史悠久的大国,对于美的意识也相当敏锐。顺带一提,公主本人的美貌可是远超过肖像画啊。」
「跟不如肖像画的我大大不同呢。我看到自己的肖像画之后,就变得无法信任肖像画了。当然也包括了用来散布于民间的画像……门终于打开了啊。」
离宫的大门敞开后,内部的景观跟着映入眼帘。首先迎接马车的景象是一座非常符合王兄作风的庭园——耗费鉅资打造,充满不必要的华丽设计,完全不具实用性。卡杰尔挥鞭之后,马车开始前进。从马车内部的小窗户窥见的庭园景緻,让斐兹拉尔德心生厌烦。
花团锦簇的庭园,想必是园丁挥汗照料出来的吧?国家的财产就这样蒸发了。再加上王兄中意的花卉偏偏和罗丹的气候不合,所以马上就会枯萎。然后他又会採购一堆新的花苗,还是跟趁机赚取暴利的商人採买。
这座庭园就是那个獃头鹅浪费行为的集大成。斐兹拉尔德很希望这些花乾脆全都枯死,但如果真的发生这种事,獃头鹅王兄想必会再去购买新的幼苗回来吧。
「獃头鹅真的就是獃头鹅。」
想不深切感受到这个事实都很难。
「如果在这座庭园里头睡午觉,一定很舒服吧。等了那么久,我差点就想小憩一下了呢。」
「因为主人不在啊。到底要不要让我进来,负责看家的那些人应该伤透了脑筋吧?」
马车夫耸了耸肩。
「这是用计让雷米尔德大人外出的人应该说的话吗?」
「我敬爱的王兄可是因紧急要事,才不得不到拥戴他的贵族那里去呢。为何要牵扯到我?」
斐兹拉尔德在马车里头翘起腿,靠在称不上柔软的椅背上如此反问道。虽然乘坐的感觉不太舒适,但在过袭时,这辆马车能够防止刀枪轻易剌入。
「究竟是为什么呢?」
「你这个马车夫的态度也太狂妄了吧?」
「大概是跟某人有点像吧,因为我侍奉的主人可是个乖僻的人啊。毕竟,他可是让犯下重罪而沦为奴隶的人成为自己心腹,还给了对方全新的名字和身分。」
「……话虽如此,但我听过那个犯下重罪的人其实是被冤枉的传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