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三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图书馆与未婚妻莉兹·菲茵菲塔对谈。
首先是钱。关于这方面,今后仍会继续跟赛德立克维持借贷关係。只要自己没失态的话。
其次是光鲜亮丽的形象。这点则是由莉兹透过婚约替他带来了。
再其次是人。无论理由为何,都愿意替自己效命的人才。关于这点,他也已经招揽到最低限度的人数了。
接下来是名声与评价。很遗憾地,这还不足够。他需要在战争中取胜,而且还是足以压制反弹声浪的压倒性大胜;足以让贵族们陷入狂热,为他醉心,甚至不再思考的大胜利。然而,现在还不是能发动这种战争的时机。
斐兹拉尔德沉着一张脸玩弄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头金髮。
「——来得及吗?恐怕很勉强吧。」
姑且不论战争的问题,最后那一项几乎完全没有进展。
三名孩子。王兄、王姐,还有自己。不过,王姐已经远嫁他国,等于放弃王位。
人民期待他能够成为下一任国王。如果得以实现,虽然不符合长幼之序,但应该也不至于引发谋反。而且,斐兹拉尔德也已经将有力的贵族全都揽入了自己的派阀。目前在宫中两派可说势均力敌。然而,即便众人都希望由他继承王位,却仍存在着无法靠集体意见来颠覆结果的问题。
罗丹实行君主专制,因此国王拥有绝对权力。于是,即位的若是贤君,国家便能繁荣;即位的若是昏君,国势便会衰败,人民的不满也会升高。
现任国王属于前者。而指名下一任国王,亦为国王的权力之一。
他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明年的三月三日,王兄即将年满十八岁。在罗丹,年满十八岁即可参加成年典礼而正式认定为成人。斐兹拉尔德必须赶在这之前解决前述的问题。
全国上下都对父王的计画心知肚明。他打算在雷米尔德的成年典礼时指名下一任国王。被指名的不会是自己,而是雷米尔德——关于这点,斐兹拉尔德比王兄本人更深信不疑。就现阶段看来,他甚至可以断言这是必然的结果。
儘管这阵子国内开始出现「斐兹拉尔德更能够胜任王位」的议论声浪,身为一名父亲,现任国王仍想指名雷米尔德为王。
——让继承了正统血脉的长男成为国王。
于是,獃头鹅王兄变成一国之君将会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样一来,为了让自己当上国王,恐怕就只能杀了王兄了。这是斐兹拉尔德极力想避免的做法。
在自国内部发生的王族权力斗争,只要出现流血事件,就会留下祸根。而自己努力争取来的评价,恐怕也会跟着下滑吧。影响会持续很久。只要有人因此送命,事态就会变得更棘手。
他不能让肃清的戏码扩大。
只能让父王认同自己。他必须透过正面进攻的方式,来让自己成为国王。
「……而且还有那个问题存在啊。」
出乎他意料的问题。可以的话,希望能在确定自己将成为下一任国王之前解决的那个问题。
人数不断增加的暗杀者。儘管出现在斐兹拉尔德身边的害鼠大致上都已经清除掉了,但只对付小喽罗是治标不治本的做法,他必须揪出主谋者。然而,倘若繁殖老鼠的始作俑者不在自己的管束範围内,想出手更是难上加难。仅仅是个第二王子的他,目前能掌控的权力仍相当薄弱。凭他的力量,完全不及支撑着王兄的那对姐弟。
害鼠们对外泄漏了什么情报也很重要,他们有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泄密。倘若有人将这些外泄的破碎情报串连起来,那名人物将会成为威胁。
除了暗杀者变多,没有其他动静——若这是真正的答案就好了。
斐兹拉尔德吐出一口气,以指尖用力扯了扯自己金色的浏海。
另外,和莉兹缔结婚约之后,王兄派来的刺客人数也增加了。想要将他们确实区分出来,也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前去造访王兄的离宫那次,企图袭击他的人并非王兄的手下。不仅如此,该名暗杀者还是当初和克斯泰亚交战时,应斐兹拉尔德的徵召而加入军队的佣兵。虽然不确定对方的真实身分,但他身上有着证明其隶属于杰斯塔某个组织的文件。
杰斯塔啊——
斐兹拉尔德心中喃喃念道。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劣质纸和一张高级纸,比较里头的内容。一张来自自己的部下,而另一张,则是赛德立克出自「善意」让老鹰送过来的书信。
两张纸上头的内容可说完全雷同。
证明路威斯确实已死的调查结果。
「虽说路威斯的死亡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倘若路威斯还活着——他便能和卡杰尔联繫。至今不断增加的那些暗杀者,如果都是路威斯派过来的,情况也就说得通。
然而,路威斯已不在人世。死人什么都做不到。这件事情,只能说是自己杞人忧天。更何况,即便卡杰尔是敌人、是害鼠之一,在中庭里时,他又为何没有对自己下手?那应该是个绝佳的机会才对。
当初,被斐兹拉尔德视为「随时都可能杀害自己」而警戒的对象,并不是待在庭园里的暗杀者,而是卡杰尔。不过,这到头来也只是他的多虑。
「也就是说,他是站在我这边的人……吗?」
斐兹拉尔德如此自言自语,内心却又有种骚动的异样感。
「斐兹拉尔德。如果不看书,你待在这里又有什么意义呢?——你的脚!」
以纤细的手臂抱着厚重的历史、语言、地理相关书籍的莉兹瞪着他这么说道。她主要目的是为了责备这名未婚夫将脚放在自己读书用的小桌上。
「我有话要说。首先,这里是我的离宫,所以要待在何处是我的自由。其次,这座图书馆里头的书籍,全都是我砸大钱买来的,凈是些难以人手的珍藏品。对于我爽快地答应未婚妻入内使用的宽大行为,希望你能心怀感激啊,老学究莉兹公主。最后,先来到这里的人是我。因为我打算在这里想点事情,所以才把图书馆关上。」
说着,斐兹拉尔德以极其自然的动作将两张纸折起,然后放在小桌子上。
「让我进来的人也是你呀。况且,你好歹是名王族。既然身为这座离宫的主人,就应该遵守最低限度的礼仪吧?这样可无法成为人民的楷模。对于几乎快习惯你的行为举止的自己,我可是觉得感慨万千呢。」
斐兹拉尔德以鼻子哼了一声。
「在自己的地盘里,至少就让我随心所欲一点吧。对外,我可是一直扮演着『完美王子』。别再唠叨了。在知识包围之下,我的思路也会比较清晰。再说,我也没妨碍到你吧?别管我啦。还是说,我的存在让你在意到忍不住想要抱怨几句?」
皱着眉头的莉兹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如果你问我是不是很在意你,那我必须回答『是』——你为什么不打算妨碍我呢?」
莉兹将手中的那堆书籍搁在斐兹拉尔德放着脚的桌子上。
「很多男性都不乐见女性吸收太多的知识。」
「我国提倡男女平等,思想可是很先进的呢。」
但实际情况却跟不上这样的理想。
斐兹拉尔德忽略这一点,然后玩弄起自己睡得乱翘的浏海。
「就连已故的路威斯王兄,都不喜欢看到我读书,或是吸收过多的知识呢。」
「没办法,因为杰斯塔的社会观念就是如此。多数杰斯塔的女性都对外头的世界一无所知。杰斯塔可说是彻底的男权社会……让我感兴趣的是,儘管如此,杰斯塔的贞操观念却很淡薄。与克斯泰亚的风俗不同,『女性必须隶属于男性』这点虽然相同,但女性却能同时跟好几名男性维持关係,也没有禁止在婚前和其他人发生肉体关係。虽然这种规定多半也只会针对女性。」
「比起肉体关係,杰斯塔更注重精神层面的结合。肉慾抒发被视为是一种奖励。我们不讲求性关係的忠诚,无论男女都不会追求这样的条件。」
「——虽然杰斯塔是个作风有些保守过头的大国,但在这方面,倒是男女平等到令人讚赏的地步呢。」
「你应该也已经亲身体验过了才是。」
斐兹拉尔德震颤着喉头髮出笑声。
「一点也没错。倘若是我的王兄,一定会因为过于失望而勃然大怒吧。虽然我国提倡男女平等,但贞操观念却还是相当古老。崇尚处女的观念仍是主流。」
「看来的确是这样呢……对各大王公而言。」
「你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好像有什么言下之意?」
「所谓的秘密,就是通常不会浮上檯面的东西吧?」
「我倒希望能避免过多的秘密呢。」
莉兹轻笑出声。
「杰斯塔的女性都十分豪放。不过,你该不会认为她们所有的行动,都源自于宛如糖果那般甜蜜美好的感情吧,斐兹拉尔德?」
「我可没这么想。」
「单纯是因为这是最轻鬆的手段,而且也是所有人都认同的做法。只是这样罢了。不,应该说,除此之外,杰斯塔的女性没有其他可以自行作主的事情了。王族、贵族或平民都是如此——在成为你的未婚妻之后,我已经不需要背负这种公开的秘密了。」
「我想也是。目前,对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最有贡献的就是我自己,所以你暂时也没有必要去讨好他人。」
随后,斐兹拉尔德又无比感慨地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实际上,我们还真是骯髒的未婚夫和未婚妻呢。平民所过的生活,远比我们来得正常而问心无愧。」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纯洁无垢的王族吗?」
「就我所知,恐怕不存在呢。风评愈好的家伙,愈可能在暗地里满不在乎地做出骇人听闻的事情。」
「就像你一样呢。」
「这是为了让国家存续下去啊。自己乾的坏事能够协助国家发展,才是优秀的王族。要是让国家衰败,便是无能之人了。」
「然而,再这样下去,你可是无法当上国王呢。我听赛法公爵夫人说了,罗丹王似乎已经开始着手準备指名雷米尔德为下一任国王。」
有着姣好面貌的莉兹淡淡地道出这个坏消息。斐兹拉尔德不悦地瞪向她,但这名美丽的未婚妻没露出一丝害怕。
「你将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儘管如此,立场较不利的你,究竟要如何赢得王位——关于这点却还是雾里看花的状态。」
十虽然我喜欢让他人暴露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可不喜欢情况反过来。能够得知我内心所有想法的人,就只有我自己。」
「所以,在面对心腹的时候,你也只让他们各窥见十分之一的自己。这就是你的做法。当得知你十种样貌的人全都聚在一起之后,才能拼凑出你真正的模样。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完整样貌的,只有你本人。不过,儘管那乍看之下是完整的你,但真的就是正确答案了吗?或许在你心中,还存在着另外一个不同的自己。」
她说中了。
「真是一针见血呢。不愧是我的未婚妻。」
「然而,你对每个人坦露的那部分,同时却也是真实的——没错吧?」
「这应该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吧?相信任何人,却也不相信任何人。所谓的王族,便是能够贯彻这种矛盾之人。」
知晓自身真实的人只有自己。要是将其展露在外,便会引人趁虚而入。
「我聪慧的王兄也奉行这样的做法,但最后却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或许是因为回想起昔日光景,莉兹垂下眼帘。
「也就是说,你在担心我是吗?未婚妻大人。怕我有一天会重蹈路威斯的覆辙?」
「搭上的船只还未出港就沉没——身为乘船者,设法迴避这种事态,算是基本常识吧?你到底打算怎么说服罗丹王呢?」
「我有秘策。」
斐兹拉尔德漫不经心地一边整理睡翘的浏海,一边这么答道。
「不过,我可没打算对你开诚布公喔。依据你的判断,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对吧?我只会对自己判断为『有必要知道』的人坦白。」
没错。只让这样的对象得知,秘策才具有意义。为此,必须先做好相关的事前準备才行。
「……对了,我美丽的未婚妻大人。我听到了某个传闻呢。」
斐兹拉尔德换了个话题。
「——传闻?」
莉兹蹙眉。
「没错。莉兹·菲茵菲塔和国史编纂官的儿子璐关係非常亲密之类的传闻。听说众人都判断两人之间有着相当深厚的男女情谊呢。为此,生得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的我,甚至还被守门人同情了。身为一名男性,真是颜面无光啊。」
斐兹拉尔德戏剧性地以双手掩面,然后又放开。
「那么,我深爱的未婚妻大人。可以请你从实招来了吗?」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九月四日,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于离宫图书馆和编纂官的儿子璐密会。
璐·尤迪德是一名下级文官。现在,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莉兹昨晚曾伫立的位置附近,亦即那张小桌子旁。
毕竟跟对方是初次见面,所以今天的斐兹拉尔德像个正常的王子一般,中规中矩地坐在椅子上。他细细打量着璐。在看到本人后,他更确信了心中的想法。
璐和斐兹拉尔德同样是十六岁,不过,璐的体型看起来相当娇小,身高也不算高。他完全不敢望向斐兹拉尔德,只是不断注意着离宫图书馆的大门。看来他八成很想从这里逃出去吧。
「我已经吩咐閑杂人等不準靠近,也把大门锁上了。在我们谈完之前,我可不会放你离开。你就认命吧,璐·尤迪德。」
原本微微低着头的璐,此时露出拚死的表情试图辩解。
「属下和莉兹公主绝非是像传闻那样的关係!属下只是在图书馆里头数度和公主巧遇,也很荣幸地获得机会能和她攀谈而已……!莉兹公主绝没有做出背叛您的行为……!」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挥了挥手。
「喔,那种事情无所谓。」
听到他的回答,璐愣愣地张着嘴,眨了好几下眼睛。
「无所谓……?」
「无所谓。」
斐兹拉尔德再次断言。于是,璐阖上了嘴,露出既非吃惊、亦非困惑的複杂表情。他或许是无法接受斐兹拉尔德对于未婚妻的偷腥嫌疑满不在乎的态度吧。这是价值观不同的问题。
「我和莉兹的婚姻关係构筑于政治利益之上,只是这么一回事罢了。我也不求你能理解——至于今天会找你过来,是为了国史编纂官的事情。」
璐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
「你的父亲是国史编纂官对吧?不过,他在八月的时候病逝了,听说是胸腔的疾患。他留宿在王城里进行编纂的工作,隔天早上被人发现因病发而死亡。负责接任的国史编纂官人选还没有决定。你为什么不毛遂自荐?」
据说,璐时常跟在父亲的身边帮忙,最适合完成他父亲遗留下来的工作。奉罗丹王的命令而开始的国史编纂工作尚未结束。
「再这样下去,身为编纂官的辅佐,累积了一定的经验,也有实绩的亚克塔家的达吉修,将会被任命为下一任的编纂官。如果你自愿接任,父王说不定也会重新考虑人事异动。」
斐兹拉尔德将放在小桌子上的一叠陈旧纸张转向璐所在的位置。那是璐的父亲荷洛依斯直到死前最后一刻,仍不断献上自己所有热情所成就的工作。
「你——为何不主动要求接任?我听说过你的评价。明白自己寿命将尽的荷洛依斯,似乎已经将编纂官的所有工作内容都传授给你了。他应该也深切希望你能接下这份工作才是。达吉修曾向周遭的人表示,他打算捨弃荷洛依斯的所有草稿,再从零开始重新编纂起。这样好吗?」
璐面无表情地以浅褐色双眸俯视着父亲留下来的草稿,最后,他抬起视线说道:
「达吉修大人虽曾和父亲发生过争执——但他相当优秀,想必能够编纂出完美的国史吧。」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继承父亲的工作是吗?」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