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白昼,罗丹军等待指挥官现身。
在开战当初佔了上风的罗丹军,目前陷入了节节败退的窘境。战场上呈现出宛如在诺斯特丘陵一战中交换立场后的战况。
在第一次克斯泰亚战的时候,罗丹从逆境之中反败为胜。然而,第二次和克斯泰亚展开的战争,战火持续得愈久,情势就愈倾向克斯泰亚那方。
「别离开自己的岗位!」
「谁管那么多啊!反正一定会打输啦!我要逃走了!你们也跟上来!」
原本还在应战的一名罗丹士兵,突然转身背对敌兵拔腿逃跑。而另外几名努力迎击的士兵,看到他採取的行动之后也不禁跟了上去。
「快回来!」
朝逃跑的士兵们发出的怒吼声无力地消散在战场上。克斯泰亚士兵从后方砍杀了那名开口吶喊的罗丹士兵。目睹这一幂的其他罗丹士兵,气喘吁吁地赶到和自己并肩作战至前一刻,现在则是身负重伤的同伴身边。
「喂!这里已经撑不下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你振作一点!」
士兵将同伴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打算搀扶着他离开。然而,他随即放开了这名同伴的手臂。尸体像是被切断丝线的木偶般,直直地朝前方倒了下去。
战场上四处可见这样的光景。陆续增加的尸体——属于罗丹士兵的尸体令人印象深刻。在战线持续后退的情况下,弃置在地上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恶臭,卫生环境变得奇差无比。战况之所以会恶化至此,和指挥官雷米尔德不在战场上有很大的关係。虽然这样的心态并不值得称讚,但当初,所有的罗丹士兵部相信这一仗能够打赢。
但事实上,苦战却不断持续。身为指挥官的第一王子不知何时已消失蹤影,现在甚至生死未卜。在那之后,罗丹军的战况便开始走下坡。
战线目前已经后退至罗丹国领土内部的尤比纳斯平原。而各将军之间的合作情形,也因为派阀间的利害关係无法顺利进展,成为降低军队士气的要素之一。
「撑不下去了!」
「等等!」
就算有人出口喝止,也无法阻挡这股连锁效应。和克斯泰亚士兵交战的罗丹士兵,一个接着一个背对敌人逃了出去。克斯泰亚士兵则是在后方追杀踩着尸体逃亡的罗丹士兵。
然而,一名朝祖国所在处逃亡,同时不断转头望向后方的罗丹士兵,此时突然停下了脚步。看到他的反应,其他罗丹士兵也跟着驻足原地。
前方出现了一支骑着黑马的军队。他们并没有高举代表自国的旗帜,罗丹士兵不禁动摇了。难道是迂迴至后方的克斯泰亚军吗?
这支军队的马匹背上都坐着两名士兵。数十匹黑马就这样以全速沖向平原上的战场。
只有冲刺在最前方的那匹黑马,上头仅有一名身穿银白皑甲的骑士。
身穿银白镗甲的骑兵拉紧缰绳让马停下。他包覆在锁子护手之下的左手握着剑,右手则拿着罗丹国的国旗。随后,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旗帜。
「——是援军!」
欢欣的表情在罗丹士兵之间散播开来。
在其他马匹陆续抵达战场之后,这只军队以一人留在马背上担任骑兵,另一人下马担任步兵的方式整顿了队形。目睹国旗的克斯泰亚士兵开始朝最显眼的那名银白骑兵发动攻势,但被他周遭的士兵一一击退。原本企图逃跑的罗丹士兵们,也在不知不觉中再次加入战斗的行列。
「吾国的罗丹士兵们!」
坐在最前方那匹黑马上的骑兵脱下了他银白色的头盔。
藏在防具之下的,是儘管和街坊中流传的肖像画大大不同,但仍有着金髮蓝眼的罗丹国第二王子的脸庞。斐兹拉尔德挥舞手中的国旗,坐在马背上如此高声宣言:
「我是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骁勇善战的罗丹士兵们!接下来由我指挥罗丹全军!」
身穿银白铠甲,同时长相也曝光的斐兹拉尔德,现在可说是加倍引人注目。一名克斯泰亚土兵突破斐兹拉尔德周遭的防卫线朝他袭来。斐兹拉尔德咂嘴,挥下左手握着的那把剑。鲜血喷溅到他银白的镗甲上。
「别害怕!我已经不断战胜敌军至今!这次也能让你们凯旋而归!我保证!我们罗丹受到上天的眷顾!使出全力攻击吧!我们绝对会胜利!去吧!」
斐兹拉尔德将高举的国旗指向克斯泰亚王都所在的方向。
原本还留在战场上的罗丹士兵,无论是打算逃跑的人,或是持续奋战的人,无一不被这股狂热席捲。罗丹阵营响起热烈的欢呼声。
「是斐兹拉尔德大人!」
「斐兹拉尔德大人来了!」
「指挥官回来啦!」
兴奋的声音此起彼落。这股狂热和欢欣随即在原本死气沉沉的罗丹士兵之间蔓延开来。
「——我们会赢。」
士兵之间甚至传出了这样的低喃。与其呼应的声音也陆续出现。
「没错!我们会赢!」
「罗丹会拿下胜利!」
「会赢!一定要赢!绝对能够打赢!」
原先陷入穷途末路的罗丹军,现在开始进入反击模式。在战场上的几千名罗丹士兵,这次为了奋勇杀敌而一同沖向前线。
看到自国士兵恢複了士气,斐兹拉尔德迅速将国旗捲起来,然后丢给身旁的士兵保管,準备专心应付成群结队的敌军。
「要是上天真的存在,希望祂会眷顾我们一下呢。」
斐兹拉尔德不禁这么自言自语。
因为听起来十分撼动人心,所以这是他很常用的一句话。然而,斐兹拉尔德本人却从未感受过什么「上天的眷顾」。既然不存在,只好设法用自己的力量使其成真了。
「您在说什么啊,王子!您可是被严正王认同的人呢!上天理所当然会站在您这边!」
在应战同时听见这道低喃声的拉格拉斯以亢奋的语气回应。
在公开处刑场展现奇蹟之后,斐兹拉尔德的前方已经没有能够阻挡他的事物了。倘若当时克蕾榭仍执意将他处死,近千名的观众想必会群起暴动吧。
恢複清白之身的他,暂时从克蕾榭手上夺回了国王代理权,并将亚尔亚连关入大牢。即将离开王都的时候,斐兹拉尔德再次将代理权归还给克蕾榭。
之后,他随即整顿军队从王都出发。
「……倘若真是这样就好了。」
镶在三连戒上头的朱石其实大有机关。自从斐兹拉尔德要求将其做为自己首度出征的战绩奖赏,并如愿获得了这只三连戒之后,他便做了多方尝试,最后得到了相当简单明了的结果。
在温度和液体两个要素重叠——淋上具有一定热度的液体之后——石子的颜色才会由红转蓝。虽说能够以手触碰的温热液体即可让石头变色,但如果希望获得确实的效果,还是必须使用滚烫的水。或许正是为了这个目的吧,在严正王的治世时期,他刻意规定圣水专用的容器必须採用不易散热的规格设计。能够创造奇蹟的基础其实早已建构出来了。
再加上,做为一种能够洗涤死亡的道具,行刑场必定会备有圣水。斐兹拉尔德仅需命令自己的部下将圣水替换成热水即可。
他的左手臂受了伤。但如果左手能再次戴上这只戒指,烫伤算不上什么。
只要在热水淋下的瞬间确实掩藏住痛苦的反应,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即可。
「还有,能这么快就赶到战场,也真的是……」
「被卡杰尔判断派不上用场而留在马廄里的五十匹马,很幸运地刚好都是精心挑选的良驹——难道这也是天意吗?」
斐兹拉尔德所率领的骑马部队,是在两人同骑一匹马的状态下赶到战场。
儘管在连最基本的休息都没有的情况下,乘载着两个人的重量飞奔至此,但这五十匹黑马却完全不显疲态。
「当然是天意。」
拉格拉斯胸有成竹地如此回应,然后砍下敌兵的手臂。
在骑马部队抵达前受敌军压制的战况,现在慢慢地取回了优势。
根据向途中经过的村落、防卫要塞,以及曾经从旁目睹战况的流浪汉打听来的情报,斐兹拉尔德得知罗丹军之所以会瓦解得如此严重,是因为身为指挥官的雷米尔德失去了蹤影。
罗丹军所欠缺的,是指挥官健在的安心感和士气。满足这两点之后,只要稍微煽动一下,便能马上点燃他们奋战的热情。而士兵们个个都认同斐兹拉尔德是不断得胜的「常胜将领」,这点也是很好的助燃剂。从士兵数量来看,目前仍是自军佔上风。他们能够扭转原本不利的战况。
在这场第二次克斯泰亚战之中,掌握关键的只有一名人物。
而实际上,必须打倒的也只有一名人物,就是吉格拉诺将军。他才是能够推动克斯泰亚士兵的人物。基本上,只要打倒指挥官,战争就会落幕。虽然也可能发生其他将领重新整队继续应战的情况,但这次,如果打倒了吉格拉诺,便能够确实结束这场战役。战争的本质改变了,变得和斐兹拉尔德脑中所描绘的蓝图不同。
「不过……我也是如此呢。」
斐兹拉尔德将自身当作提振罗丹军士气的饵食,并成功整顿了军心。在这场战役中,身为指挥官的斐兹拉尔德的存在感,比先前他参与的任何一场战役都来得更有分量。倘若自己死了,罗丹军的士气也会跟着一蹶不振,终至大败。
又或者,这对克斯泰亚军来说也是一线希望。儘管他们已经被胜利的预感所包围,但身为敌方指挥官的雷米尔德却从战场上失去蹤影。如果想要打赢,除非将罗丹军全数歼灭,否则恐怕没有其他办法。不过,斐兹拉尔德的出现扫去了他们这样的担忧。
只要拿下斐兹拉尔德的人头即可。
加上他一身银白色的铠甲相当显眼。这样的打扮虽激励白军,但也会成为敌方绝佳的标靶。
「拉格拉斯!压制住周遭的战况之后,就搜寻其他的将军!小喽罗无所谓,下令众人以打败吉格拉诺为最优先任务!我也会尽全力找出他……如果还有余力的话,就分配一些人手去找我的獃头鹅王兄吧。如果他还活着,就护卫他回营;要是发现了他的尸体,就把他的五官破坏得面目全非,然后将尸体烧毁。」
倘若王兄活着,那倒还有点用处:但要是死了,就会变成让士气降低的要素之一。被敌军发现尸体也不会有半点好处。若是如此,还不如让他维持下落不明的状态。
「——是!」
「打扰了,斐兹拉尔德大人!请容属下报告战况。在您抵达战场之前,赛维斯将军收到了斥侯的报告,随后便单枪匹马地前往讨伐敌军将领吉格拉诺了!」
一名罗丹士兵在应战的同时,靠近斐兹拉尔德做出了这样的报告。斐兹拉尔德握紧手中的缰绳予以回应。
「地点呢?」
「位于平原东北方的前罗丹野营区!」
「有能力跟我去的家伙,就跟上来吧!」
斐兹拉尔德的黑马开始向前宾士。数十名骑兵从后方跟上。
罗丹历一百二十九年十一月八日白昼,罗丹国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与吉格拉诺将军以单挑方式一决胜负。
光是想击退那些发狂似地拔剑朝自己奔来的敌兵,就已经让斐兹拉尔德消耗了不少体力。身上这袭银白色的铠甲有着锁子材质的内里,以及能将烫伤的手指完全包覆住的手套设计。这是他以前为了评估造铁技术而向鲁那斯的商人买来的。现在,以加工闻名的鲁那斯国所拥有的高超技术,在这个战场上得到实证。不时飞来的弓箭,无法轻易命中骑在马背上持续向前的斐兹拉尔德。即便命中了,这身铠甲仍能保护他不受伤害。然而——这些震动还是会对左手臂造成影响。在出兵之前,虽然斐兹拉尔德已低调地替伤口做了最基本的处理,但每次以左手挥剑的时候,伤口都会传来宛如灼烧般的痛楚。
——看见罗丹之前使用过的野营区了。于是,斐兹拉尔德停下马。马匹发出鸣声以及激烈的鼻息,用力摇摆着头的这匹黑马,身上多了许多小小的伤痕。斐兹拉尔德伸出右手,像是要安抚马儿似地轻轻抚过它的颈子。
「你真是匹漂亮又聪明的马儿呢。谢谢你。」
随后,马儿低鸣了一声便安分下来。斐兹拉尔德开始环视整片野营区。从后方赶来的几名自军骑兵也做出相同的动作。其中一人前来向斐兹拉尔德报告:
「拉格拉斯大人目前被敌军包围,可能还得花一点时间应战。虽然是有些僭越的行为,但暂时由我来代理他。」
「我明白了。刚才也说过,我们的目标是吉格拉诺。不过前提是他本人仍在这里。」
使用这块野营区的时候,罗丹军应该还在王兄的指挥之下吧。现在,无数的帐篷遭到破坏、烧毁,罗丹军的尸体也遍布各处。啃食腐尸的野兽和鸟禽,即便看到斐兹拉尔德等人闯入,也没有半点想逃跑的意思。这是个相当辽阔的野营区,不仅拥有许多遮蔽物,也宽广到无法一眼望去就能轻易发现单一对象。
「不过……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实在毫无意义啊。」
吉格拉诺将军总不会过来剥夺罗丹军尸体身上的财物吧。
「为了摘下王兄的项上人头而搜索到这里来……或许也有这种可能吧?」
「可是,这种地方未免也太……」
士兵显得欲言又止。
「我想,就算是王兄,也不可能选择藏身于这种场所吧?不对,应该说这里根本躲不了人。如果能够挖洞打造出一个舒服的空间倒还另当别论,但这块平原的地底并不适合居住。太潮湿了。换做是我,大概一天就会受不了吧。想这么做的话,得选择一片丘陵才对。」
语毕,斐兹拉尔德以右手重新握紧缰绳,对自己所骑的那匹马说道:
「加油,再撑一下吧。」
他随即驾马在野营区里宾士。或许因为这里远离了主战场,所以看不到半个还活着的克斯泰亚士兵。
「会不会是传令有误……?」
在斐兹拉尔德身旁驾马同行的骑兵不安地问道。
——不。
斐兹拉尔德的耳朵捕捉到了从弃置着无数个毁损帐篷的方向发出的细微声响。他放慢马儿的速度,慢慢朝目的地靠近。那些声音——人声慢慢地变大。在抵达对方看不到的死角之后,斐兹拉尔德让马儿停下,然后对眼前的光景浮现笑容。
那里有着某个年轻男子——克斯泰亚的下一任王位继承人基尔伯特,以及吉格拉诺的身影。在两人附近,因负伤而昏厥的罗丹军队赛维斯将军倒于地上。
还有另一个人。斐兹拉尔德再熟悉不过的男人——卡杰尔的身影,也出现在基尔伯特身旁。
「那是……!」
追随其主的视线而目击眼前光景的一名己方士兵不禁发声。但持剑的斐兹拉尔德将左手的食指轻轻放在嘴前,并对他摇了摇头。看到君主打出「别说话」的暗号,士兵们也闭上嘴点头允诺。一行人屏息静静聆听着传入耳中的对话。
「——殿下!这个男人是罗丹的将领之一,请您马上断绝他的性命。」
「我说不準这么做,你没听见吗!我另外想出了好好利用他的方法。我要让他成为我军的战俘,就像当初被俘虏而苟且偷生的你那样。」
「基尔伯特殿下!」
「住口,吉格拉诺!再说,为何我非得听令于你不可?先前那场战争也是。我原本应该会赢。全都是你的错,因为你没有给我适当的建言!要是你阻止我,我也不会那样一直对敌兵穷追猛打!……这次我会赢,因为罗丹的菁英选择追随我。退下吧,吉格拉诺。你已经无须上场了。正因为你在,这场战役才会久久无法结束。」
「……他叫做卡杰尔是吗?他原本是斐兹拉尔德王子身边的心腹之一。请您切勿掉以轻心,他有可能在背地里和王子串通。」
「又是斐兹拉尔德!」
基尔伯特发出咆哮。从这段对话听来,原本应该为敌的卡杰尔和基尔伯特间并没有杀戾之气,而身为同伴的吉格拉诺和基尔伯特之间,反而明显散发出不合的气氛。
「我刚才收到了士兵的通知,你相当看好的斐兹拉尔德似乎会亲上战线呢。我会摘下他的人头。你代替我去找雷米尔德吧,那家伙就让给你好了。」
「不成。就如您所说,把那名将领当成我军的俘虏吧。不过,请您返回我军的阵营,殿下。那里有我的部下待命,由他们来充当您的护卫。万万不要将那名叫做卡杰尔的男子带在身旁。」
原来如此。斐兹拉尔德喃喃念道。
他明白吉格拉诺出现在这里的理由了,并不是为了寻找雷米尔德。吉格拉诺八成是发现无视自己的指示离开自军阵营的自国王子之后,为了保护他而前来此地吧。基于对方的身分和吉格拉诺本身的个性,后者不得不亲自动身。为此,吉格拉诺得花费更多的心力,而基尔伯特也变成了扯后腿的存在。
——最大的敌人,就是派不上用场的我方呢。
吉格拉诺愈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基尔伯特就愈是反抗。后者想必相当渴望挽回自己的名誉吧?这次,身为王族一员的他,必定要成为能够将战争导向胜利的王者。比自己更受士兵信赖的吉格拉诺,让基尔伯特十分反感。
「殿下,恳请您接受属下的谏言吧。」
——我果然还是很想要这个男人呢。
儘管在这种关头,斐兹拉尔德还是忍不住浮现出这样的想法。他实在很想要像吉格拉诺这样的人才,在这里杀了他真的太可惜了。
斐兹拉尔德从喉咙深处发出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