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丹历一百三十年八月十九日,身为罗丹国下一任国王的第二王子斐兹拉尔德,在王都受到人民欢迎。
斐兹拉尔德忍不住咂嘴。不过,因为就连这么做都嫌浪费力气,所以他只是在内心「啧」了一声。
那些分发给百姓的图画故事果然别有用意。
——为了煽动人民。
斐兹拉尔德的归来,在罗丹的其他区域受到相当热烈的欢迎。
然而,穿越通往王都的拱门之后,迎接他的则是这样的景象。
这座拱门的后方,是为人民打造的一个广场。现在,王都的人民聚集在这。
相当遗憾的是,他们并不是前来欢迎返回祖国的斐兹拉尔德。
因为,人民个个都手持武器,士兵们正忙着镇压群起暴动的他们。
这样的现象只发生在王都内部——亦即煽动民心的那些传单散布的场所。受到挑拨的王都人民将自身的不满化为行动。
那些传单上的图画故事,描绘出富人和穷人间的对比,亦可延伸成贵族和平民间的对比。对平民来说,贵族和王族都相同。既然如此,就该对这之中的顶点人物发泄心中的怒气。
这个人物便是国王。然而,幕后指使者也很可能对人民灌输了「斐兹拉尔德就是目标」这样的观念。
彻底被洗脑的人民,现在正聚集在这个广场上。
儘管如此,这样的人数可能还算少了。
如果他当初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而交代克斯泰亚的商人欧兹的那个要求有付诸实行的话。
虽然听来讽刺,但肩膀上被箭矢射穿的伤口所传来的刺痛感,反而让斐兹拉尔德得以维持住清醒。
——他的视野因晕眩而摇晃不已,而且还不停地冒汗。然而,斐兹拉尔德并不清楚毒素已经侵蚀身体到何种程度了。他不禁后悔当初卡达利以动物进行实验的时候,自己为何没有在一旁仔细观看。
记得路威斯之前有说过,这种怪病的癥状好像就是发烧和晕眩?
斐兹拉尔德硬撑起身子骑着马。他在之前的奇袭中失去了自己的爱马,所以现在骑的是其他马匹。儘管是一匹训练有素的马,但它似乎尚未习惯背上这位新骑师。斐兹拉尔德伸手摸了摸它因亢奋而竖起的耳朵。同时,他的汗珠也随之滴落。
一滴。两滴。
每个人开始发病的时间会因体质而各有不同,自己能撑到这里,或许算是很不错了吧。
「来了!他回来了!是王子!」
「——打倒他!就是斐兹拉尔德把战争中得来的财富藏起来了!」
民众之中有人如此高喊。随后,传来的是「打倒他!打倒他!」的一连串吶喊声。
斐兹拉尔德瞥见骑在马背上,正试图压制住暴民的卡杰尔。然而,他的身影却模模糊糊地增殖成三个。为了维持治安,卡杰尔恐怕也是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动用了军队吧。然而,和出面镇压的军队产生冲突之后,反而让人民的抗争意识更为高涨,而且变得愈来愈团结。
「——稍安勿躁!」
斐兹拉尔德拉开嗓子大喝一声。这么做的同时,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彷彿瞬间有股电流通过般发麻。他甩了甩头,对身边的一名士兵附耳交代了几句,然后便独自骑着马进入广场。
「所有士兵都暂时退下。」
听到本国第二王子的命令,儘管不太愿意,士兵们仍慢慢从人民面前退开。而由莱欧特一路率领,原本守在斐兹拉尔德后方的那些士兵亦同。人民也顺势跟着一鬨而散。人群微微散发出一种彷彿「只是过来凑一脚」的浮躁气氛。实际上,确实也有这样的人混在里头吧。没有想太多,纯粹基于好奇心而一起起鬨的人。
刚才退开的士兵原本打算再次上前镇压住民众,但被斐兹拉尔德伸手阻止了。现在,他骑着马继续往前进。
在抵达和人民保持了一定距离的广场中央后,斐兹拉尔德从马背上下来。脚步不太稳的他倚着马背站立,让马儿支撑住自身的重量。
看到自国的王子独自走上前来,民众开始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疑惑。然而,在看到某个士兵不知道从哪里搬来一张豪华的座椅,并将它放置在斐兹拉尔德面前之后,民众的不解瞬间转为愤怒。
「竟然还搬椅子过来,他是想在那里就坐吗?以为自己是谁啊……!」
这是故意在嘲弄我们吗?人民这么想着。
斐兹拉尔德忽略这些指责的声音,一屁股坐在準备好的椅子上。然后用一只手拿起同样由士兵所準备的戴兹,大口地咬下。那是海格尔和许可状一起拿给他的东西。在亚尔·克欧斯,以戴兹来招待外国人,或是送给他们当作伴手礼,据说是代表要对方「别再来了」的意思。这还真是有器量啊。
他感到喉咙异常地乾渴。不过,要是拚命喝水来解渴,感觉自己可能会喝到涨破肚皮。所以,斐兹拉尔德选择啃食戴兹,希望能藉此多少转移一点注意力。
某个混在人群之中的孩童开始朝斐兹拉尔德扔小石头。他连续丢了好几颗,而其中一颗命中了。虽然威力比不上箭矢,但还是擦过了斐兹拉尔德的额头。
「王子!」
面对动摇的士兵——尤其是在自己的视野中已增殖成四个,感觉随时想要冲向这里的拉格拉斯,斐兹拉尔德对他们示意「别过来」,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小石头。虽然差点没能顺利捡起来,但斐兹拉尔德的动作相当缓慢,所以成功掩饰了过去。模糊的视野中,他发现那个孩童裸露在外的手腕上有着刺青图样。
「施展暴力就是你们的目的吗?面对你们的热烈欢迎,我感动到几乎要流下眼泪了呢。」
听到斐兹拉尔德开口,民众们一下子鸦雀无声。
一名肤色略深、看起来年约四十多岁的男子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所谓的集团行动,其中必定会有一个领导者。他就是代表人吗?斐兹拉尔德眯起双眼观察男子模糊的身影。他的手腕上——也有刺青。
——马西人。
斐兹拉尔德细细观察了聚集于此的民众,里头似乎混着几名马西人。这原本应该是一场对王族心生不满的人民所发起的叛乱,但主导者竟然是一名马西人。
「王族对于我们的意见充耳不闻。我们只是想和平谈判而已。」
「和平谈判啊。」
斐兹拉尔德重重叹了一口气,汗珠再次从额头上滑落。
「在亚尔·克欧斯已经谈过了,回到罗丹还要再谈,真是烦人啊。」
「竟然说烦人……!」
「首先,我想确认一件事。你们是在明白我是罗丹国第二王子的状态之下,而发起这场暴动的吗?」
「没错。你是出去参战,然后回来的吧?」
「没什么战好打的。你知道亚尔·克欧斯吗?我是去那里出席一场为了平定该国内乱而召开的会谈。」
和这名男子对话的同时,斐兹拉尔德也持续思考着。散布那些图画故事的主谋究竟是谁?这也是马西人一手策划的吗?不对,应该思考「马西人为何要这么做」才对吗?
「……就算这样,独佔财富的一直都是王族。我们打赢了杰斯塔,也打赢了克斯泰亚啊!可是,我们的生活并没有因此变得比较宽裕。」
这名马西人代表彷彿自己就是代言人似地提出主张。
「你们对王族有所不满吗?」
「第一王子所过的生活未免奢华得太不像话了!」
人群之中传来这样的责难声。
「若是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们能够直接去跟王兄抗议,而不是算到我头上来呢。况且,王兄现在已经前往克斯泰亚赴任了,他可没有在罗丹花天酒地的閑功夫呢。再说,你们的生活真的有那么困苦吗?一天吃不到三餐吗?总是无法获得温饱吗?治安又怎么样呢?有发生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件吗?」
「…………」
回应斐兹拉尔德的是一片沉默,也没有传来反驳。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糟糕。
「唉,也罢。假设你们的日子真的过得很辛苦,辛苦到可能活不过今天了。」
说着,斐兹拉尔德再次咬下戴兹。可能活不过今天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如果命令士兵将参与这场暴动的所有民众就地处死,就能马上解决这个问题了。不过,斐兹拉尔德想儘可能避免这样的做法。
要是做出在即位前虐杀国民的行为,这还得了吗?即便有着正当理由,一旦这么做,他虐杀百姓的事实就会传遍整个罗丹。他可以想像雷米尔德派的成员趁机大肆宣传这件事的模样。
全数处死这样的方式太执法过当了。
「所以才想打倒我,是吗?」
虽然民众失去了一开始的气势,但他们仍表现出同意这番话的反应。
「你们所谓的打倒我,跟杀死我是一样的意思吗?」
民众再次开始议论纷纷。这次,他们流露出了困惑。
答案是否定吗?他们八成没有想这么多吧。在理解这一点的情况下,斐兹拉尔德依据「你们打算杀了自国王子」这样的假设继续说了下去:
「不过,倘若杀了我,你们也只会变成被痛恨的对象,到最后依旧会被处死。」
然后,他接着问道:
「在群起暴动之前,你们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吗?——就算打倒我,往后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自己?要是杀了我,接下来等着你们的,就是真正的改革罗?贵族会怎么做?他们一定不会认同你们的行为吧。要全数处死吗?但这么做又会被文明人评为野蛮的猴子。还是要降低税额?这样的确会让人民很开心吧。不过,之后报应就会找上门来了。如果不徵税而让国库变得空蕩蕩的,哪个国家撑得下去?国势可是会愈来愈衰败喔。」
斐兹拉尔德懒洋洋地将手臂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然后以手托腮。
「——我再问你们一次。你们有思考过杀掉我以后的事情吗?倘若我是无能的王子,父王也是无能的国王,导致整个国家已经濒临瓦解的话,你们打倒我之后再来思考这个问题也无所谓。这或许可以被原谅。不过呢,罗丹的国势目前算是安稳的。你们说,因为罗丹战胜了其他国家,所以王族也获得了许多财物?可是,你们会不会太高估这个国家了?在几年以前,罗丹都还只是个会有许多人饿死的弱小国家而已啊。为了摆脱这样的困境,罗丹目前也还在努力当中。」
斐兹拉尔德缓缓地强调接下来这句话,为了让在场所有人听进去。
「全都是为了罗丹的人民。」
民众的反应开始出现变化。敌意从他们的脸上退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恐惧。加入集团行动之后,原本被高涨情绪沖昏了头的暴民,现在逐渐冷静下来。这样的反应,在轻易加入暴动的人身上最为明显。
「现在,罗丹还算维持着稳定的水平。倘若你们摧毁了现况,让水平降低的话——你们知道会变成什么结果吗?就算你们能成功骗过其他老百姓,这样的骗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冠冕堂皇的外衣可是会被一层层剥掉的喔。」
骗人并不是一件难事。就像斐兹拉尔德现在哄骗这群人民一样。然而,想要持续欺骗下去,就相当困难了。
「就算想把王族……把我这个敌人当作挡箭牌,也会有不再管用的一天。届时,你们该怎么继续主张自身的正当性呢?想要不让其他民众领悟到『其实根本没必要杀掉我』的事实,让谎言维持下去,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喔。」
「我们才没有打算骗人!对吧?」
身为群众代表的马西人转头望向身后的人群大声问道。
「我再複述一次。问题在于打到坏人之后,只要打倒坏人,一切的情况就会好转吗?怎么可能呢。你们有看过最近在街头散布的图画故事传单吗?——来人啊,拿一张过来给我。」
斐兹拉尔德接下赶来的士兵递给他的纸张,将它亮在人民的面前,然后翘起另一只脚换了个坐姿。
「从这东西的内容看来——富人全都贪婪而邪恶。在这些恶人的压榨之下,穷人过得相当困苦。在打到恶人之后,穷人的生活因此变得舒适许多。上头描绘的就是这样的故事。之所以会出现穷人,都是邪恶的富人所导致的。可是呢,如果有这般可恨的坏人存在,或许也会很容易让人将一切怪罪在他的头上。稍微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就是他的错。久旱不雨当然是他的错;会生病也是他的错;因为跌倒而受伤,如果要追根究底的话,也全都是那个坏人的错。诸如晚餐很难吃、被恋人抛弃等等,一切的一切,都能归咎于那个坏人。你们敢说自己没有这样吗?」
没有人出声回答斐兹拉尔德,但他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说。因为他发现一直说话,反而能让自己感觉舒服一些。
「不过,真是太好了呢。那个坏人最后消失了……事态会因此好转吗?」
民众的视线在半空中游移,看起来相当不安。
「直接导因于那个『坏人』的问题,的确会因为他的消失而获得解决;然而,其他的问题仍然存在。伤脑筋呢。恐怕得再塑造出一个『坏人』才行。」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都是这样的人吗?大家都是因为有所不满,才会像这样群起抗争!」
不属于马西人领导者的声音从人群中传了过来。随后,又有几个高喊着「就是啊、就是啊」的呼应声传出。
「这样啊。那么,这就代表我也可以因为对你们有所不满,就下令杀掉你们罗?你说『大家』都很不满?人数众多就意味着正确吗?可没有这回事。倘若认为大众的意见就是正确的,那可真是愚蠢到极点的想法。那只是群众偶尔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而参与者又刚好为数众多,所以才会被记录下来,或是残留在人们的脑海里,结果刚好令人产生大众——亦即人数较多的集团——总是正确的错觉。就算人数众多,仍做出了错误判断的例子不胜枚举。只是,这样的历史不会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而会被逐渐淡忘。因为人数很多,所以一旦失败了,必须承担的责任也会跟着分散。如果失败的是少数派,下场就没有这么轻鬆了。历史上,也曾出现过几次只有一个人的主张是正确的事例。」
你们是错的,而我是对的——斐兹拉尔德兜了一个大圈子这么告诉人民。
晕眩感愈来愈严重了。他静静闭上双眼,然后再睁开。
「你们还想继续谈下去吗?要打的话,就儘管动手吧。我会动用军队。要投降,还是要战斗?你们拥有选择的自由喔。」
听到斐兹拉尔德的发言,群众里头的一名成员丢弃了手上的武器。以他为开端,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地缴械了。
「——投降,是吗?很明智的选择。不过,你们虽然在被害扩大之前便放下武装——对王室成员做出这种威吓行为,你们该不会认为自己能够逃过处罚吧?」
处以极刑才是妥当的做法。恐惧开始在群众之间蔓延开来。
「原本,我可以将你们全员处死。不过,你们都是罗丹的子民——同时也是我的子民。接下来,我要问一个问题……我可是个对自国人民相当宽容的男人呢。你们曾经拿过这个图画故事的传单吧?」
斐兹拉尔德再次亮出手上那张纸,然后抢先开口:
「知道这东西来自何处的人,如果吐露实情,我就把处以极刑的人数减少到一个人。」
「我……我是收了赛德立克商会的钱,才会在街上发这个的!」
「我……我也是!」
「我也一样!」
「我是从马西人那边……」
斐兹拉尔德以手扶额,然后吐出一口气。
——是赛德立克吗?
「可……可是,好像也有人散布了其他内容的东西?」
「对啊!我认识的人就有拿到过……跟那个不同内容的故事。」
「那个我也知道!所以,对于该不该参加抗议一事,其实我真的很迷惘!……不过,到最后我还是……」
人民语带后悔的交谈声传入耳里。
「莱欧特。」
斐兹拉尔德出声呼唤莱欧特,并命令他前去逮捕赛德立克。随后,他重新望向眼前的群众。因为强烈的晕眩感,在斐兹拉尔德的视野之中,人民的面孔几乎都互相重叠着,甚至朝垂直方向不断增殖。
虽然必须予以惩处,但最好是透过「人民自愿接受处罚」的方式。
——朝自己扔小石头的,是一名马西人的孩童。这样的话,是否能够利用一下马西人特有的羁绊?
斐兹拉尔德以拇指和食指捻起放在左手掌心的小石头,将它拿到自己的面前。
「就用一个人的性命来替众人赎罪吧。让我受伤的人,用这颗小石头扔我的那个小鬼。」
像是潮水退去一般,那个孩童身边的人群纷纷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
群众里传来悲痛的吶喊,但斐兹拉尔德只是用鼻子哼笑了一声。
「因为他还只是个孩子?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场合?他不也是群起暴动的人民之一吗?」
好了,是让大家见证羁绊的时候了。快来人出面袒护这个小鬼吧。
「由我来代替儿子吧!」